我們所躺過的那些床-第8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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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者尊极,一日万机,四方进奏、中外表疏批答,或詔从中出。宸翰所挥,亦资其检讨,谓之视草,故尝简当代士人,以备顾问。
今天,兴庆宫金明门内,翰林学士门鱼贯而出,忙往内殿上朝。
早朝时分,百官入宫。
其后,长安及其邻近各州道却屡屡来报,说有颶风来袭。
是日,大风扬起,颩颲颵颬,颭颮颶铮В颺铮э‘,颽颿飀飂,飉飋拔木,颳起一阵阵风暴,甚且还有不少黎民百姓遭殃,流离失所。
李隆基听了各方疏奏,因有卜筮说是「未郊见」(没有郊祀祭拜)所致,便召集翰林院士议决此事。
张九龄首先建言道:「天,百神之君,王者所由受命也。自古继统之主,必有郊配,盖敬天命,报所受也。不以德泽未洽,年穀未登,而闕其礼。昔者周公郊祀后稷以配天,谓成王幼冲,周公居摄,犹用其礼,明不可废也。汉丞相(宰相)匡衡曰:『帝王之事,莫重乎郊祀。』董仲舒亦言:『不郊而祭山川,失祭之序,逆於礼,故春秋非之。』微臣认为,匡衡、董仲舒这等先贤,皆曰古之知礼,以郊之祭所宜先也。陛下绍休圣绪,于今而未行大报,考之于经,义或未通;今百穀嘉生,鸟兽咸若,夷狄内附,兵革用弭,乃怠於事天,恐不可以训。愿以迎日之至,升紫坛,陈采席,定天位,则圣典无遗矣。」
李隆基转向李林甫,问道:「哥奴,你久任礼部,这事就交由你处理。」
李林甫趋前道:「微臣自当与翰林院準备郊祀,择一黄道吉日,趋吉避凶,以镇风灾。」
李隆基满意地频频点头:「这事就赖爱卿主持了。」
裴耀卿道:「张相与李相所言甚是。然则微臣以为,这风灾善后,倒也须儘速加以处理。」
李隆基頷首以示同意,旋即道:「风灾肆虐,各州道及京畿所造成之损害,均受创甚殷,太府、少府诸卿(供需部长),户部、工部主事,都务须即刻展开后续救灾、修缮、恤民进度。」
各官司相继领命,出了内殿,便都忙著办事去了。
出妻16
开元二十三年,发生一件耸人听闻的冤案。
有一人名叫张琇,河中解(河中府,今山东永济)人,父张审素,为帯荻级剑ㄕ票ㄖ罡咧莸谰伲忻匠伦肴收撸芨嫫涓该俺普郊丁⑺桔糜贡盥』骋桑略t监察御史(中央监督各级官员的下级官司)杨汪,即刻前往帯莅床臁
陈纂仁復再诬告张审素与其兵马总管董堂礼谋反,杨汪也没想到先调查此事,於是先抓了张审素,将他锁拿至雅州(今四川雅安一带),下狱待审,又快骑驰至帯萆臧凑派笏赜攵美竦哪狈醋矗欢美癫皇し夼绷顺伦肴剩忠憎庀鹿俦甙偃宋Р堆钔簦财惹詹钛钔簦墩孪囱┱派笏氐哪蹦孀铩
既而,杨汪属下门吏率官军前来,共斩董堂礼,使被董堂礼拘禁的钦差杨汪得以仓皇逃出。
杨汪因董堂礼一事迁怒,没有查明真相,遂当张审素谋逆,立时将之斩首,速速处决后,并抄没其家。
然而,杨汪虽是钦差,原应查办之事和前后原委,都没有完全上报朝廷,也隐匿抄张审素家之事,所得财货金银,尽皆贪瀆,中饱私囊。
张琇与兄尚幼,在父亲张审素被杀、家也被抄之后,徙居岭南避风头,久而久之,见事情平息,又逃还帯荩黄湫质蹦晔努L十一岁。
杨汪后来更名为「杨万顷」,居於长安。得知他的下落,张琇兄弟便在於都城等候杨万顷,希冀报復,血债血偿。
夜裡,二人狙击杨万顷於魏王池,张琇之兄斫砍其马,张琇挺刃杀之,杨万顷惊吓之间还不及呼救,为张琇所杀。
其兄虽较年长,但其发谋及手刃,皆以年仅十一岁的张琇为主使者。
既杀杨万顷,张琇繫了一份陈情表於斧刃,自言报讎之状,条陈所以杀杨万顷的前因后果,便逃奔江南,也预备追杀其餘构陷父亲张审素谋反罪者,然后诣於有司官员。
张琇将逃至江南之外,又杀了与杨万顷同谋之人,最后逃至氾水,为官府追捕者所逮获。
此事传开,张琇被锁拿至京城长安,交由刑部(司法院)审讯,大理寺(大理寺即全国最高审判机构,全国各地死刑犯人,不在当地处决,必须移交大理寺覆审,审毕再送文尚书省,奏请皇帝裁定)定讞;都城士女,官僚贵妇,皆矜怜张琇兄弟二人年虽幼稚,却孝烈感人,能復父讎,舆情多言说其行合於矜恕,怜悯多於詈骂。
中书令(宫廷政务长)张九龄知道此事,便忙不迭準备上书,希望免了张琇兄弟的死罪。
这天,朝官等在勤政务本楼裡;兴庆宫中官员们三三两两,鱼贯进入殿后。
方当寅时,天尚未大明,他与同朝好友萧诚、严浚、卢怡和梁升卿等人,过通化门进宫,几人不免聊起张琇一案,探讨此事究竟该如何处置。
萧诚道:「张琇兄弟行兇报復,确实情有可原;子寿你向来心软,想营救这两名稚儿,於人情、天理都说得通,然而究以国法刑典,他二人却大抵会难逃法网了!要宽贷这两个小朋友死命,可也得我们一起向皇上说理,再动之以情,以求陛下赦书纔行。」
卢怡也说:「身为监察御史,案卷是看得忒人情共忿!这小娃儿义薄云天、手刃仇家,愚兄感佩之外,也十分赞同萧贤弟的见解,所以大伙儿决议共上联名的摺子力保;然父讎之下,以丧痛自诬自害,不被申理,遂陷刑戮者,将恐往往而有之……子寿,那张琇兄弟捨生取义,国法难违,他二人自当清楚不过了,不论救不救得他俩的命,俟后你也毋寧自责。」
张九龄嘆息道:「我就是矜怜他兄弟的义烈之心,纔想倾力相救,有你们共鸣襄助,也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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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怡、袁仁敬、梁升卿和几名官员都深表赞许地连连頷首,在丞相张九龄的疏文底下签了名。
「挺之,你也来签署子寿这份摺奏吧!」卢怡见严浚没个说法,也没个动静,便要将笔墨递给他。
然而,此时严浚没接过纸笔,又不免浇了眾人一盆冷水:「吾不与也!国家有制,杀人偿命,寧致善人於法,不免有罪於刑,所以然者,皆非好杀人也,但云为吏寧酷,为法不仁,须除恶务净,自然可免后患。」
卢怡皱起眉头,不满地说:「挺之,你一向就爱跟我等唱反调,又说什麼『为吏寧酷,为法不仁』,铁石心肠,莫此为甚!」
严浚顶撞道:「夫人者,天地之贵物,人死不可復生;是以自古以来,刑责设五听三宥之法,著明慎庶狱之典,是我朝廷爱民尤甚之至。凡杀伐暴惩,刑措不顺,尚违时令,则有亏圣训王道;何况,刑罚不中,滥害善人,是负亏天心、有损社稷!你我为官为臣,当以天下苍生为念,怎能说为著罪有应得的杀人犯乞求天恩、干冒不韙?故语曰:『一夫吁嗟,王道为之倾覆』,正可谓汝等朋比害群、愚不可及之举!」
「……挺之,你这傢伙真是不可理喻!」就连久未开口的梁升卿也不禁骂起来。
见他们为了张琇兄弟一案吵起来,张九龄不免又得充当和事老,说道:「你们各自有理,愚兄也不多言;既然我们已决议要救这稚龄小儿的命,就姑且听之、愷切为之吧!」
化解一场齟齬,他们各自怀著不同心思,跟著张九龄上殿去了。
这天早朝,李隆基纔出了前殿,便见案牘上两叠臣下所上的奏摺。
其中有主张杀张琇兄弟的,也有理见乎辞、阐述他二人尽孝感人的陈情书,杀与不杀之间,怜恤与法理之间,升殿大小官员都各有拣择。
李隆基首先道:「这张琇兄弟,刑部已三审三结,朕也知道他们孝心可嘉,却亦死罪难免;这些天以来,不少人上摺子要朕赦免他们,就不知,眾卿家有何看法?」
张九龄趋前道:「陛下劬劳万机,念存康济,恐清净之志,未形四海,下民疾苦,不能上达,寝兴軫虑,用切於怀。张琇一案,情有可原,他兄弟孝义感人,又年幼失怙,宜深思远大,念存德教。先人有曰:『与杀无辜,寧赦有罪;与其害善,寧其利淫。』微臣认为,刑罚必不中,寧滥捨有罪,不谬害善人也!」
裴耀卿道:「皇上,张丞相称张琇兄弟孝烈,宜贷死,又欲活之,法外施恩,微臣以为切切不可!」
见多年好友竟然主张处决张琇兄弟,张九龄也不免紧张起来,与裴耀卿那坚定的目光交会了片刻。
李隆基环视眾人,又反覆看了看这两位意见相左的宰相,说道:「那麼,裴爱卿,你就说说看吧。」
「是。」裴耀卿又望了眼他最好的朋友,肃然道:「张琇兄弟一案,微臣原本也是心绪万端、不易决断;然则,对这仇怨难解之案件,杨万顷等人虽恶有恶报、罪该万死,却非他二人私刑可决。有司明立条科,务在弘益伦常;国家有制刑律,旨在禁斗止罪。倘使此例一开,皇上赦免讎杀之罪,又置煌煌国法於何地?」
李林甫此时也上前道:「确如裴丞相所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张琇一案何须再议?」
张九龄道:「古人云:『大夫行孝,行合一家;诸侯行孝,声著一国;天子行孝,德被四海。』今日倘若陛下敦扬张琇兄弟之孝,臣等将不胜庆踊!」
裴耀卿、李林甫固言道:「陛下,国法不可纵报讎啊!」
张九龄争辩道:「皇上,张琇兄弟罪不致死,虽活罪难饶,他兄弟二人杀杨万顷及其党羽,也算是为民除了大害,儘可以罚其监禁,教化改性,毋庸著即赐死啊!」
李林甫讥讽他道:「张相此言差矣!此则情存自便,不念至公,倘奉法如此,是皆姦人,非为国也!」他言下所指,是说张九龄率尔陈情,私心的成份多於谋国,骂他是奸臣。
李隆基沉吟半晌,说道:「哥奴斯言,确有其理,然张爱卿所说,倒也不失仁恕之心……」
裴耀卿道:「陛下,微臣以为,分遣使人,巡方抚慰,观风省俗,宣扬治道,乃是杜绝讎杀之根本。夫化者,贵能扇之以淳风,浸之以太和,被之以道德,示之以朴素。使百姓亹亹,中迁於善,邪偽之心,嗜慾之性,潜以消化,而不知其所以然,此之谓化也。然后教之以孝悌,使民慈爱;教之以仁顺,使民和睦;教之以礼义,使民敬让。慈爱则不遗其亲,和睦则无怨於人,敬让则不竞於物,三者既备,则王道成矣,此之谓教也。王者之所以移风易俗,还淳反素,垂拱而治天下以至太平者,皆此之谓歟。」
虽说张九龄想力排眾议,但见裴耀卿等人力陈不可,帝亦谓然,张琇一案,百般拉锯后,便依原判,定了他两兄弟死罪,於秋决时问斩。
张九龄原想再说些什麼,但一旁的裴耀卿暗自拉了拉他的朝服,示意他保持沉默。
李隆基对著张九龄道:「爱卿啊,如裴相所云,復讎虽礼法所许,杀人亦格律具存。孝子之情,义不顾命,凡为人子,孰不愿尽孝?冤冤相报,转相讎杀,遂无已时,国家设法,焉得容此?杀之成復讎之志,赦之亏律格之条;倘人人因私讎肆无忌惮,则视律法为何物?然道路諠议嚣张,故须告示天下……你是中书令,就传我諭旨,将这咨议告示各州县吧!」
张九龄慨然接下詔令,沉默之际,但见他眼角隐含泪光,浑身颤抖,几乎无法承受这个事实。
李隆基下詔申諭杀之,卒用裴耀卿议,时人议者以为冤。
最后,按朝前所决,皇帝下敕,明发各州:「张琇等兄弟同杀,推问款承。律有正条,俱各至死。近闻士庶,颇有諠词,矜其为父復讎,或言本罪冤滥。但国家设法,事在经久,盖以济人,期於止杀。各申为子之志,谁非徇孝之夫,展转相继,相杀何限。咎繇作士,法在必行;曾参杀人,亦不可恕。不能加以刑戮,肆诸市朝,宜付河南府告示决杀。」
秋决大典那天,萧瑟金风袭来,森冷的寒气,扫过街坊。
听说要在午时处决张琇兄弟,万人空巷,百姓们纷至沓来挤至西市,人人都到刑场观礼,想看看那著名的两名小朋友被斩首示眾。
万头钻动之间,除了萧诚、卢怡、梁升卿一班好友之外,张九龄、裴耀卿和严浚都到场了。
张九龄虽然从未见过这两名稚儿,他也曾想过去大理寺探监,但一思及要在那死囚牢看到这两个可怜的孩童,又不知该跟他们说些什麼安慰的话。
悔恨无益,对於救不了这两个小孩子,他心裡的愧疚与自责,那份伤感与痛惜,常教他午夜梦迴,愁绪满怀。
临刑赐食,张琇之兄不能进食,吓得脸色惨白,整个人呆若木鸡,双眼无神。
张琇神色自如,缓缓用完他十一年人生的最后一餐,凛然说道:「下见先人,又復何恨!」
狱卒将两名瘦骨嶙峋的孩童押往刑场,张琇披头散髮,身著囚衣,从容地戴著手镣脚銬,从刑车上颤巍巍地走下来。
眾人皆知这张琇是大名鼎鼎的杀人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