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所躺過的那些床-第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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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情此景年復一年,子寿兄,你不觉得时世不与人同,更教人愁?」
「不以物观存悲喜,人生在世,只要懂得生活方式、通晓四时变化,进而能体察天心就好。」张九龄道。「圣人与天地合其德,故曰『唯天知己』;若不能明白天恩,又何以感受四时幻化之美?」
「子寿说得颇堪玩味……若能超脱物喜己悲的境界,因之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放诸四海,遍观是邪?」
二人回头一看,只见惠义缓步踱来,随口道出,颇含禪机。
惠义一身素净僧袍,方面大耳,美鬚长眉,神色安详,由於骨瘦肉薄,清风拂动长衫,一袭和尚单衣只更显得他飘逸出世,气韵不凡,加以所知既博,见识又极高超,实是一位了不起的世外高人。
「我道是谁,原来此偈是大师所悟出的道理。」张九龄起身相迎,道:「惠义大师,您怎么没有再多歇一会儿?」
惠义道:「子寿,你这话不对;佛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僧惠义尚且未得以参悟天心,无相无我,真提到他啊,这会儿那懒骨头和尚仍然在梦周公呢。」
「您又说笑了!」张九龄呵呵一笑,愉悦地坐回石凳子上。
严浚见惠义上座,赶忙端了杯紫笋过去。「师父,您请用茶。」
惠义接过茶,雅致地小口品了品,将空的茶杯递给他,语带禪机地说:「挺之,你可知这茶水最可贵之处,究竟爲何?」
严浚接过杯子,端详半天,道:「师父,晚生愚鲁,烦请您开悟。」
「这紫笋茶叶经焙製后,须加入滚水,滤过杂质,再由壶就杯,方可饮用。你我学佛,道理也是如此;必先去其糟粕,蕴酿反思,再澄澈心志,便能尽取其甘美之味。」
「大师所言极是。」严浚连连頷首,深感受教。
三人品茗论佛法释典,逸兴遄飞,相谈甚欢;不几时,纔进主屋用午膳。
出妻2
四月末,正是桃花和李花盛放的季节,春暉暖阳,气候分外爽朗宜人。
严浚因吏部(掌人事)有遗缺而陞官,调任吏部侍郎(吏部掌理朝廷人事官司,每部下设侍郎官二人,严浚即为其中之一),日前纔回京述职。
新官上任三把火,虽说位阶不高,但刚到任吏部,他踌躇满志,御下极严,心裡直想要有番大作为,手边第一件事就是整顿旧有人事,藉以刷新吏治。
然而,火烧得太旺,则又遭到一般文官阶级反弹,得罪不少当道;他纔一上任,就於当天开革不少部属,吏部上下,怨声载道。
履新满月,他接掌人事调派及调处,也不管旁人说长道短,只论真才实学;革所当革,纶才举贤,连一些三品、一品、王公、宰相的同路、门人,他都敢上书废黜,一律不认亲疏、不讲情面,他为人刚毅果敢,以清流、亮节自持,因此名声也就不逕而走。
不多时,恰逢大唐边关防务轮调,一些武官回京述职,这大堆案卷便很快发配到他手裡。
上面交代下来的重责大任,他自是愷切为之,兢兢业业,不敢丝毫怠忽职守。
为求办差顺利,他遂一展身手,在吏部施设特榻,试彝尊铭,要检测这班武官的策论。
武官中虽不乏善於属文者,但「以文会武」,倒也招徠不少批评。
这年,崔涣的职务为亳州(安徽亳县)司功参军(民兵军官),因立有功勋,於是还调京师长安,获得判者(金元)千餘赏赐;由於他博综经术,长於纵横论议,严浚看过他的文章,觉得此人言之有物,论说鞭辟入裡、识见非凡,确是一位平生罕见的卓绝政论家,不由得大为心折,在案卷上批示「可为宰辅」,言外之意,是说崔涣才具出眾,应可担任宰相一职。
他特别约见崔涣,见了崔涣,看他一双剑眉、狮子鼻,气质雍容大度,讚赏之外,提拔此人的信念也更深了。
崔涣见了他的评论,除顿觉感遇,也感到十分讶异。
「严大人,你投名刺邀我来吏部面谈,所为何事?」
「就为上表举荐你,崔大人。」
崔涣不禁失笑:「时人皆以为,大人您对我的评鑑是言过其实,又何必多此一举?」
严浚道:「我这评定绝非言过其实;子清庙器,贤达方正,故以题相命。」
「不敢当。」崔涣道,觉得此人实在胆大包天。「但是……严大人,你当真要将这批文上交吏部主事?」
「那自然,纶才荐贤,我职是之故,自当上呈吏部决选。」
崔涣本以为他在开玩笑,但见严浚心意坚定,便道:「大人您好意举荐,不胜感激之至;虽则不获吏部发配此一要职,乃是必然之事,有您推诚荐任,崔某於愿已足。」
严浚道:「穀梁子曰:『心志既通,名誉不闻,友之罪也』,我愿与相知同袍共勉,也是爱才惜才;志道者少与,逐俗者多畴,这世道人心,纔是当改善的。崔大人既是有才,我又不想隐没其才,还管他人说啥瞎话?」
「倘若吏部主事要是有意见呢?」
「子曰:『吾之於人,谁毁谁誉;如有所誉,必有所试』,我无愧於心,还管谁怎麼说?」
「倘若有意见的是皇上呢?」
严浚道:「我职司吏部,自是客观论之,主观为之,这条陈当然要上呈。」
崔涣微微一笑,道:「严大人,那我便乐观受之,达观从之吧!」
严浚讚许地回道:「就授职一事,你倒是不畏首畏尾,才识出眾,很合我脾胃。」
「君子不自称,非以让人,恶其盖人。」崔涣笑道:「既然大人你无私心,为天下人举荐我,我也就不好推諉了。」
严浚只要理念上站得住脚,往往言词之间愈加得理不饶人。
由於性格颇为自恃,只一听说有不是之处,輒毁辟加诸他人;反之,则略显得恃才傲物、孤芳自赏,在当时也是常常惹人非议的人物。
只是,当他将吏部发放官职的文书交到上面,却引起喧然大波。
吏部主事见到这批文,立时勃然大怒,当下将这案卷退回,要他重新审核;而朝野眾官员,也都议论纷纷,说他的不是。
「严挺之这个臭小子,以为他是哪根葱啊?前一阵子老开革僚属官员,稍有细故便从重发落,这下他倒是有种,妄言立宰相了啊?」
「只是一个小小侍郎官,却妄言授予宰相之位,真是胆大妄为!」
然而,严浚却没管别人怎麼说,就算成了眾矢之的,他却脾气硬到底,文也再呈上给吏部,最高行政长官吏部尚书早对他有成见,见他固执己见,也跟著发难,除将他的批文转呈皇上(其实先交付高力士处),还言之凿凿参了他一本,不满之辞,跃然纸上。
出妻3
兴庆宫裡烛光摇曳,正是刚过寅时,天际昏黯。
高力士正随侍在皇帝身侧,他身长八尺,方面大耳,看起来十分英挺,就可惜脸色过於苍白,身形瘦削,损了几许英气。
皇帝则身形富厚、略显肥胖,龙準极高,一双年轻时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如今已然黄浊黯淡,让他看起来不再神采奕奕,而更增年岁苍老。
当皇帝拥有无上的权威,天下莫敢不从,只是表面上的荣耀。
实际是,国事繁剧,各式各样的杂务纷至沓来,他一人要担全天下之忧,即位廿餘年,年年如此,日日如此,时刻如此,他就算当初胸中纵有万般经纶,多年下来,也都消磨得雄心尽失、气慨减损了。
高力士察言观色,见主子愁眉不展,便问道:「皇上累了麼?」
「累也没法子,」李隆基望了眼他最宠信的大宦官,道:「将军,你就打盆冰水给朕洗把脸、醒醒神,今天有早朝,得先批完这些摺子纔行。」
「是。」
见高力士忙不迭端了水盆过来,侍候主意,总也是悉心仔细。
玄宗皇帝掬了些水,胡乱擦了擦脸,便又坐在褟上,忙著批阅奏章。
见李隆基忙迫地振笔疾书,高力士体贴地为他搥背、磨墨,送茶递水,无微不至。
「唉!」
听得帝王这一声长嘆,高力士不禁问道:「皇上,是何事惹得您心烦啦?」
「总归是麻烦事儿。」李隆基扔下朱笔,慨然说道:「这奏章千篇一律,朕不想批了!」
高力士道:「陛下不想批,就别批啦!」
「那可不成,早朝还只半个时辰,满朝公卿都在等待詔示,朕怎麼样也得交个差出去。」
只是,批了几十年,他也不胜其扰,勉强捡了笔,拾回奏褶,又开始振笔疾书。
当皇帝第三次接到各方针对这个小小吏部侍郎所上的一迭奏章时,心中也感到极其震怒。
「这严挺之是何等人物?竟敢妄图希旨、预立宰相啊?」他喃喃自语,状甚烦躁。
高力士道:「回皇上,此人名声趋於两极:一为恨之者眾,另一则否,对他评价甚高,由此观之,争议极大……其言其行,倒颇似韩休。」
听见韩休之名,李隆基一懍,道:「原来如此,朕倒想看看此人,秤秤他的斤两。」
高力士道:「那,韩丞相的奏章……敢问皇上,又当如何处置?」
「还能怎麼著?」李隆基道:「这事麻烦,朕也在烦恼。」
高力士见玄宗皇帝鬱鬱寡欢,便道:「这韩休遇事则发,放言不忌,惹得陛下烦忧,确有不该。」
「他自是不该惹朕烦恼!」李隆基嘆道:「韩相是国之宰辅,为国具諫,为君言事,他头头是道,老佔著个『理』字;但他总在朝会时顶撞朕、羞辱朕,常使朕顏面荡然无存,可朕又该如何自处?」
「说到底,这韩丞相也太过份了!」高力士也顺势忿忿不平地说。
李隆基坐在榻上,既而揽铜镜自照,默不作声,脸上的不豫之情,眉宇憔悴之间,晓然可见。
见他主子如此不安又闷闷不乐,高力士建言道:「自韩休入相,陛下总是多戚少欢,近日来且看天顏日瘦,奴才见了,确也倍感忧愁。这韩休何许人也,竟敢多方制约圣上,在朝前挟天子以令诸侯!难道堂堂天子,反为相臣所制,何不即日罢黜、逐了他去呢?」
李隆基苦笑,嘆息道:「将军啊,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我貌虽瘦,天下必肥;朕起用韩休为相,全为了国家社稷,非为寡人一身计哩!忠言逆耳,朕忍让他,是有道理的。」
「皇上爱才惜贤,不以个人好恶废政禁言,奴才不胜钦服。」
「说真格的,朕倒是真有好几回差点儿忍不住,想立时废了韩相……朕是气他,却又不得不忍气吞声啊。」李隆基淡然一笑。「忍字头上一把刀,朕就是忍让他了这几年,总是熬过来了。」
高力士见皇上不欲遽下决定,便也住了口,提醒皇帝上朝去了。
出妻4
早朝时,一班朝官罗列廷上,争权夺利、争功諉过之事,便纷至沓来。
此时,兵部尚书(国防部长)、徐国公(公爵)萧嵩陞官为尚书右丞相(宫廷机要官,即宰相),黄门侍郎(禁宫侍从官)韩休,新除(升迁)为兵部尚书(国防部长),二人之间恩怨难解,文官集团各据一方,相斗不休;萧嵩觉得他对韩休有拔擢、推荐之恩,韩休却寧愿比而不周,和而不同,在一些法令与奏疏上槓上萧嵩,二人常在朝堂间相持不下,关係愈益紧绷。
其实,这萧嵩、韩休二人,都是颇有才干、练达机敏之臣,忠君事主,公讜良謨,更是不在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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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皇帝本就酷好诗文,萧嵩的诗就显得諂媚许多:「审官思共理,多士属谁当;歷选台庭旧,来熙帝业昌。入朝师百辟,论道协三光;垂拱咨元老,亲贤辅少阳。登庸崇礼送,宠德耀宸章;御酒飞觴洽,仙闈雅乐张。荷恩思有报,陈力愧无良;愿罄公忠节,同心奉我皇。」
当然「同心奉我皇」是一个士大夫的必行之道,不过萧嵩的习惯,就是马屁多拍几下,或来个几句:「恩筵过所望,圣泽实超恆。……微臣亦何幸,叨此预文朋。」
这诗是萧嵩奉和圣製送张说上集贤学士赐宴(赋得登字)所作,此诗虽则歌功颂德、趋红踩黑之意不在话下,但他心繫朝廷、忠於国君的真诚恳切,也在字裡行间直陈无隐。
话说开元二十一年时,侍中(宰相)裴光庭卒,皇帝令萧嵩荐举朝贤,以代替裴光庭宰相之位,萧嵩盛称韩休志行过人,遂拜之为黄门侍郎(禁宫侍从官)、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管理起草詔令、审查政令及封驳,等同宰相),接替故相之职。
韩休,京兆(首都长安市)人,为人峭直清廉,为官亦不慕荣利;萧嵩本以为他平日缄默谨慎、待人柔和,还道他是个恬静易制之人,所以荐引上去,纯是为了控制朝局,儘当是立了个傀儡。
岂料,韩休个性方正耿直,不务为官进趋之道,及拜宰辅、登相位,刚强敢言,甚允当时之望,官声极佳,然而对萧嵩就不假情面、不讲人情,萧嵩对他的提携之恩,他视若无物,每每起而相抗。
然则,这韩休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之人,不但萧嵩有过,常为折正,就是李隆基有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