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所躺過的那些床-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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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后的后悔,比行什麼恶事都还来得可怕。
一个男人可能不会烦恼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是一个离婚的独居男人,却会烦恼许多生活中的琐事。
就像一般的中年人,刘季庆喜欢喝点小酒,夏天喝啤酒,冬天喝红酒,总是要配些瓜子或花生﹔由於胃得不到休息,常吃宵夜会得胃癌,睡前三小时如果吃东西,人也会发胖,下午五点后更不能大吃大喝累积脂肪,所以他硬著头皮把吃吃喝喝的坏习惯给戒了,还庆幸自己后来因此瘦了五公斤。
健康守则第一条:早上醒来先喝一杯水,预防肾结石,也利尿。每天十杯水,就不会得到膀胱癌;白天多喝水,晚上少喝水,就是保健的不二法门。
除了随时不忘喝水,他还喜欢吃中式的早餐,只要豆浆加上烧饼油条,好像就能补充一天的精力来源,因此他在晨跑之后,就去附近的传统菜市场买烧饼油条﹔不过,每个人一个星期只能吃四颗蛋,吃太多对身体不好,所以他喝豆浆时,绝对不会加鸡蛋,也不会加糖,超市或量贩店裡面没有不加人工甘味的豆浆,要喝原味的豆浆,就只能找菜市场的小店买。
他不吃醃製食品,也不吃烤肉或滷味,鸡屁股和醃製品都含有致癌物,所以他绝对不碰。
饭后吃水果是错误的观念,应是饭前吃水果──只有番茄例外──空腹时不吃蕃茄,他总是选择在午饭之后吃些小蕃茄。
医院裡有几个留洋的医师,没排班时最喜欢聚在一起喝下午茶,但他从来不去凑热闹﹔交际可以,应酬也罢──他只参加健康的交际应酬──奶茶因为高热量、高油,没有营养价值可言,长期饮用易罹患高血压、糖尿病等疾病,多油脂的食物还得在肠胃中花上五到七个小时去消化,并使脑中血液集中到肠胃,容易在上班时昏昏欲睡,所以他绝对不碰。
他也不喝咖啡,以前为了加班,一天总会喝两杯以上的咖啡提神,结果喝太多又会失眠、胃痛,所以他跟著戒了咖啡。
为了保持健康,他早就遗忘了自己曾经拥有的饮食恶习,好像离婚之后没有别的要紧事,除了管好自己的身体,他已经没有别的人生目标可以追寻﹔戒了酒、咖啡、不抽菸,以及避免沾染上任何的不良习惯,使他好像每天都在寻求尼本提(Nipenti,古埃及解忧女神之名,亦为古埃及一种用石榴製成的药,服用后可以忘忧),藉此忘记工作或生活上的烦恼。
看多了生老病死,或许他已经觉得麻木了﹔失去了生活的重心,变成只有一个人的家,纔是让他觉得如此烦躁不安的主因。
前妻总是不忘叮嚀他该做些什麼和不该做什麼,可能每个女人都是男人生活上的导师,以前认为妻子嘮叨多事,现在纔逐渐发现她的智慧与种种好处:细心、体贴、包容、任劳任怨……这诸多优点,她对於生活琐事的智慧与能力是无限大的﹔一个生活贫乏的男人,或者可以说:一个离了婚的中年男人,除了学习自制,纔得以面对孤独。
习惯了孤独与自制,一个男人还需要什麼呢?
第十二章 醫者父母心?
最近为了带那些实习人员,所以一直上白天班,杨雅昕很高兴能让自己的身理时鐘从朝八晚四中恢復正常﹔晚班是十二点下班,大夜班更惨,从十二点要一直熬到八点天亮,如果每个星期都照著三班轮值,谁不会发疯呢?
走到一OO六室,她开始带著学妹们,一起帮两个病人量脉搏、体温及血压,并且教导她们如何做纪录。
忽然间,她发现其中一个患了胃癌的病人,竟然在偷吃家属帮他从楼下买来的早餐。
於是她立即指正道:「林先生,你的身体情况还不够稳定,一定要吃这裡爲病人特製的早餐──」
「每天都是吃稀饭,谁受得了啊?」病人似乎一早就在胃痛,口气当然很差:「妳们这裡的食物难吃得要命,份量又少,难道我连吃点东西的自由都没有吗?」
「外面的食品可能会有加工製成品,对你的胃不好──」
「我就讨厌稀饭拌鱼鬆!」
杨雅昕在病人面前被斥责,心一横,她决定开始现场教学。
「林先生,三明治中若有培根、醃肉,不可和优酪乳一起吃,因为培根、香肠、火腿、腊肉等肉类加工食品,内含硝酸盐,这种东西是用来防止肉毒桿菌生长的,目的在於避免食物產生毒素﹔可是,如果你把培根三明治和优酪乳这种乳酸饮料一起吃,硝酸盐会生成亚硝胺,这种成分会致癌喔!」
「会致癌又怎样?」病人继续发飆:「反正我都得了癌症,要我每天吞那种没有半点味道的烫青菜,还不如早死早了!」
「我跟你说不行就是不行,」她忍著火气说,「林先生,别因为你现在是癌症患者,就可以轻看生命。」
「命是我的,干妳屁事!」
「林先生,我认为你住进医院,并不是爲了要从癌症之中获得解脱﹔相反地,你因为得到癌症,所以想要住进医院得到解脱。」
这番话似乎是说到了病人心坎裡,在面对人生最后几年,总是充满了愤怒,像是一个美好世界中突然出现的末日景象──死亡逐步走近──任何人在经歷并调适这种漫长的挣扎时,亲自涉入实际的恐慌,因此对於身边关心他的人,病患就如同见了血的锋刃,言谈之间就会开始变得激进锐利起来。
「妳是否很想揍我又不用受罚?」他冷笑:「妳不敢,因为像妳这种烂护士,只会考虑到后果。」
杨雅昕看著一边目瞪口呆的学妹们,心裡想著:这还不算是最难缠的病人,要是真的遇上了,也许这些女生就会吓得马上跑光光吧。
狂傲者同生命作对,狂暴者与死亡为邻。她可以无视於那些人的意愿,目睹他们一步步地自己走向停尸间吗?
怀著疑虑,她们继续踱到隔壁的一OO四号的两人病房。
这间房裡住著两个老人,他们平时就爱斗嘴,每次在进门之前,杨雅昕总能听见两个老先生的争执声音。
一个是小学毕业的独居老人,姓萧,患有短暂局部缺血性麻痺,算是轻度中风的一种,除了脾气不好,血压状态也不甚稳定﹔另一个老人则曾经是医学院的脑神经外科权威教授,姓胡,每个人都叫他作「胡教授」,虽然长了脑瘤,却不愿马上开刀,还是待在普通病房调养。两个老人照理说没有任何共通之处,虽然彼此的学识和经歷相差甚大,但是老人们却可以为了一些无聊的事情吵得非常起劲。
「早安,我带新人来量血压了!」杨雅昕看著两个老人,微笑著问道:「胡教授和萧爷爷,你们觉得怎麼样?」
「我就说嘛,昨天晚上的连续剧他不让我看,结果今天早上没有重播──」见每天早晨固定的听眾来了,萧爷爷开始气嘟嘟地数落著,「我下午就要出院了呢!」
胡教授继续说道:「连续剧的重播,目的就是倒退隐藏,这是洗脑的方法之一,方法是用倒的方式听音乐或声音等,用以暗示,使人在潜意识中,產生相反的意念。」
「你在扯什麼鬼啊?」
「反正我讲的你都听不懂。」
「一天到晚只会说那些骗鬼的东西,省省吧你!」
「闽南人就是笨,而且总是不听别人讲话的内容。」胡教授烦躁地说,「自民国卅八年以后,我们有一项不成文的协议,让闽南人与客家人和平共处﹔不过,现在在医院裡,这种协议就不存在了,所以闽南的病患当然就会对付客家人,手段就是连续播放他们的低级趣味,想让我跟他们同化。」
萧爷爷似乎还在爲连续剧的事情生闷气,对著帮他测血压的护士拉长了一张脸,然后继续看他的晨间乡土剧。
胡教授看著杨雅昕教导女孩们帮他量脉搏,不禁问道:「妳们真的享受自己的工作吗?」
小护士们在一边唧笑著,没有回答他的怪问题。
「海明威曾经说过:『世界是个好地方,值得为它奋斗下去。』」老教授嘿嘿一笑:「但是,医院通常把冷漠当成美德,总是把活人当死人医,再怎麼奋斗也没用。这个鬼地方,妳们还待得下去啊?」
杨雅昕沉默地看著老人,又望了望身边那些小学妹,心中有点同意他的说法。
然后胡教授说道:「我跟妳说,我上次去借了几本书,结果就被人跟监﹔全台湾的图书馆都跟调查局连线,只要妳去借阅思想有问题的书籍,调查局的人就会开始监控妳的生活。」
女孩们终於被老先生的说法引起了兴趣:「真的吗?」
「又在胡说八道了。」萧爷爷从电视那边转过头来说。
胡教授不睬他,又问:「妳们知道炸弹要怎麼做吗?」
杨雅昕正在收拾血压计,轻叱老人:「在医院谈炸弹?别神经了。」
「在寻求死亡的地方,爲什麼不该谈死亡的方法?」
「你真的知道怎麼做?」
「中学的理化课有教,只要把动物性油脂冷冻,除去表面的油,再加上硝酸,就变成硝化甘油﹔然后,加上硝酸钠和木炭,就能做成肥皂──省略几个步骤,还可以变为炸药──所以当你洗澡的时候,必须心怀感谢。」
「我记得这一段。」其中一个女孩说。
「我也记得,结果那些肥皂弄得人满手木屑,根本就不能起泡嘛。」另一个也说。
胡教授嘿嘿一笑:「洗澡是杀人的前奏。」
女孩们噗哧笑了出来,吱吱喳喳地讨论著,困难地回忆起中学的冷门课程。
「还有更简单的做法,」胡教授说,「只要把等量的汽油和柳橙汁混合后,就可以做成汽油弹。」
「真的?」
「只要妳想做。」胡教授神秘地一笑。「楼下的便利商店有卖柳橙汁,再去加油站买三公升的汽油,我就可以把这间破医院炸掉了。」
「别炸医院嘛,我们会失业啦!」
「那我教妳们怎麼对付情敌吧?」
实习护士们吱吱喳喳笑闹著,没人把老先生的话当真。
「泼硫酸是最蠢的做法,如果要让妳的情敌痛苦,只有一个方法。」
女孩们的好奇心顿时被挑起。「怎麼做?」
「每天买糖请她吃。」
「还要花钱请情敌吃糖?」
「吃糖不只会变胖,」胡教授说,「食用每天超过五十克的糖,会使人变笨,所以妳们的情敌就会变得愈肥愈笨啦!」
女孩们被老先生逗笑了,但是没有人把他讲的当回事﹔过了一会儿,实习护士们说说笑笑著离开了这间病房。
「学姊,听护理师说,那个胡教授以前是我们医院的脑外科权威?」
「没错,」杨雅昕指了指自己的头部,告诉学妹们:「他的脑顳叶出了问题,在这上面,脑的外侧有个瘤﹔根据他的情况来说,脑受了损伤并不算罕见,只是肿瘤会一直引起病人的幻觉,而且情况会愈来愈严重。」
「所以他的神经不正常?」
「正确来说,他很正常,只是部分的脑神经受到肿瘤的压迫,所以在言语和行为的表现上会显得特别古怪﹔神经科的刘医师,上次採用共振成像,帮他从事心理与精神诊察,也做了断层扫描检查他的精神状态,不过细节我还是不太清楚。」
「他好可怜哦。」
「是啊,不过我听说过不少类似的情形:不管是哪一科的医师,通常都会得他最擅长治疗的疾病。」
「这叫做『习於医者死於病,习於巫者死於鬼』,以前国文老师教过的。」
「所以?」
「所以医师主治的是什麼,通常就会得那种病,这在医院裡很常见。」
「学姊,那护士呢?」
杨雅昕看著她们,没有回答。
第十三章 新病患
这所医院像是不断在变动的混合体,其中显现出一种继续迈向毁灭的歪斜,生命快速相续,一个跟著一个,互相摩擦,充满了必然性,然后消失,有如渐次在时光中流逝的每一个瞬间──生命的瞬间,或者是死亡的瞬间。
病床号码:一OO三一,前面四码表示十楼病房第三号房,最后一码显示床号,杨雅昕看著更新的病歷表,想起昨晚还是一个腰椎扭伤的老太太躺在那儿,今天就换成另一位新的患者﹔医院就像是一个廿四小时不断电的游乐场,人们在那裡吼吼叫叫,见识到自己和旁人的疯狂,然后在厌倦之后选择离开,或者进入太平间。
走向病房的那一刻,杨雅昕还在研究新的病歷,但她并没有想到自己会遇见一个可爱的老爷爷。
「护士小姐啊,我什麼时候可以开刀?」
「就等医生说可以囉。」
「那我什麼时候可以出院?」
「这也要问医生。」
「那我该问妳什麼?」
她看著老人,然后耸了耸肩:「那就问我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吧。」
「护士应该都很瞭解病人的情况吧?」
「或许护士更瞭解医师的情况。」
「医生又不是病人。」
「在某种程度上,医师们也算是护士所要照顾的病患。」
「所以在医院裡,都是由一群特定的病人来医治别的病人囉?」
「没错。」
「如果那群『特定的病人』来了,帮我赶走他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