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所躺過的那些床-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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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他会说些什麼,听人说话算是她十几年来最奢侈的娱乐。
「妳为什麼排拒我?」那晚他在铁窗外,眼含热泪。
为何他会潸然泪下?
那声音是如此哀伤、痛苦,她可以听出那种感情,可是仍旧决绝地不肯回答。
她听见他无奈地摇晃著头顶上的铁製牢门,滚烫的泪剎那间落在她诧异的、猛然扬起的脸颊上,然后是他悲惨的步履声,总是那麼熟悉,也总是如此充满了激烈的情绪,这六个煎熬的夜晚,就如同一辈子那麼漫长。
人类的命运,到底该如何看待?
这座城市又会如何走下去?
她是受了诅咒的预言者,因为前方的道路充满了黑暗,就看到了无数残酷的命运。
能预知上苍安排的人,只能看见人们永远摆脱不了的命运。但是身为神諭女,又能怎麼做呢?
这天夜裡,由於难以忍受的沉闷划破无涯的天际,她无法不去思念,虽然面颊上那滴泪早已凝乾,只是由於夜晚的魔力和没有别离的言语,一晚上她都无法安眠,始终烦躁不堪,而最后,她疲惫地望著地窖上方的夜空,忍不住爬上了木梯,期待著早晨的来临。
一如以往,年轻的医疗师在东方鱼肚白那一刻便又提早到来,看见她悬在木梯上的苗条身影,男子露出惊喜的笑容,紧挨著铁牢想更靠近她,他牙齿洁白,双眸清澈,让她以为真的见到了太阳神。
他是如此耀眼,她忍不住伸出左手,抚摸他眉梢那道温暖却平滑的疤痕,他感动地覆住她探索的手,冰凉的小手衬著他黝黑热烫的掌心,让她胸口產生了一种奇异的快乐和感动,恍若自己终能得蒙神明的垂怜。
「这是西西里的纪念品,斯巴达军团的陆上骑兵虽然主要当作斥候,战场上冲的几乎都是步兵,不过我必须承认斯巴达人真是非常勇猛,他们拿著九呎的长矛,人的肚子一下就能刺穿,很可怕吧?」
他作势往肚皮上一比,微笑道:「我以前和母亲住在雅典,上回参与了梅沙纳步兵团的攻坚行动,结果被一个斯巴达斥候砍了一剑,幸亏没被他削了右眼,只受了些皮外伤。」
她疑惑地看著男人的眼睛,无法想像战争的真实模样。
「没有人喜欢打仗,」他的眸子闪了闪,「因为不想再上战场,脚也有点瘸了,纔从西西里回来,想要跟著父亲学习医疗的工作。」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抽回手,只是无言地望著他,指尖摩娑著他眉梢那道细长的白色疤痕。
「我就知道妳会回应我,」他深深地凝视著她,柔声道:「我知道的,因为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妳。」
她还是一派沉默,心裡却在祈祷著:「神啊,请让他永远记得我。」
男人彷彿能看穿她的心事,他微笑著说:「我父亲告诉过我,『佩昂妮』是大神官给妳取的,妳的真名叫什麼?」
潘西雅无声地滑下木梯,拿起她的黏土版,在上面写下了她真正的名字,然后爬回木梯上把它递给年轻的医疗师。
她渴望珍藏一个生命的秘密,男人伸手接过那块小泥版,笑容变得十分灿烂,他小心翼翼地把它贴身放入怀中,没有再说什麼,便依依不捨地走了。
神諭女(下)
晨光乍现,划破惴惴不安的黑暗之心,她回到那张旧毛毯之上,在突如其来的厌倦中停歇片刻,依然垂著头,手中捏著一团黏土碎屑,感到激动不已。
请不要眷恋昨夜的心,她轻嘆,就让它留在沦陷的暗处吧。
过了许久,太阳都已经快要升到中央,还不见神官们来开啟铁牢的门,这是潘西雅来到神庙之后,十几年来从未发生过的事,让她的耳中一片轰然。
一阵叫嚣的群眾欢呼声突然响彻云霄,然后又突兀地止息,她疑惑地抬头望了望湛蓝的天空,回忆起医疗师漂亮的双眸,她真想再见他一次。
日头已过了正午,神官们终於出现在地窖的上方,打开两道厚重的铁锁并解开缠绕了好几圈的铁鍊,他们神色凝重而古怪,那些服侍她的妇人们也没说什麼,只是搀扶著娇弱无力的神諭女,前往内室更衣沐浴,因为一年一度的神諭大典就要开始了。
如同往常,潘西雅习惯性地让那些妇人剥下她襤褸骯脏的衣衫,坐进盛满热水的澡盆之中。
水波摇曳著她的双乳,温暖地抚慰了她冻寒的心,这泡在水面下的窈窕肢体并非是她的,只能属於一个无法参透的神,她看不见自己反覆晃动的诡譎形影,心头一种异常的预感,使得她不禁望向她们,无声地寻求解答。
没有一个人敢正面迎视她询问的目光。
她刚穿戴整齐,大神官就走进了内室。
「佩昂妮,典礼要开始了。準备好了吗?」他问,神庙外头那些败德粗俗的农民和商人,根本就没有乞灵於等待的精神。
她頷首。
「先说他们想要知道的,」大神官不忘叮嚀,「也只说他们想要知道的。」
她理解地再次点头。
对於神秘、不可解的事物的崇拜,或者是祈求神明给予财富、施捨丰收,人心在过去、现在和未来,始终都是一样的。
神諭典礼开始之前有著缺乏和谐、平静、优雅的缺点,人们紧张地等在那儿,躁动不安、互相讨论,直到大神官站到祭坛中央,所有的讨论纔渐次降低了声量,终至毫无声息。
庄严、肃穆、冗长的祈祷开始,无论是贫穷的市民或堕落的商人,都虔诚地祈求神明的降临。
潘西雅炫目耀眼地出现在挤满成千上万人潮的神庙裡,象徵太阳神的髮饰和臂环在她身上闪烁著粲然金光,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往昔,观礼的群眾们忍不住讚嘆起来,就如以前一样。
神的祭坛上有著未乾的红色液体,她心想:这次神諭十分反常,大神官竟然把羔羊事先宰杀了。就不知,神明是否会满意这次的牲礼呢?
十几年来都是同样的场景,同样兴奋地等著看好戏的人们,她游目四顾,终於在满坑满谷的人群中发现了些许怪异之处:她年迈的父母从来就不想参加神諭大典,如果她没有认错,站在双亲旁边的还有她十几年未曾见面的四个姐姐。
他们面容哀戚地注视著她,而除了她的家人以外,每个人看起来都有些迫不及待的样子。
一名神官终於踱到台前,他手裡端著个银盘子,上面放了三粒鲜红欲滴的浆果,这些浆果具有刺激与神明交感的作用,所有的神諭女在典礼之前,都要依序服用,纔能在眾人前宣说神諭。
潘西雅看过一个神諭女在典礼上传递神諭的样子,那个女孩好像疯了似地,在无比神圣的神庙中发出模糊、凄厉、恐怖、刺耳又语不成句的声音,有时还会又哭又笑,或扯裂自己的衣裳,亦或是披散著头髮,由於服下浆果之后,神諭女会失去神志,因此那些女孩似乎从不记得自己曾经在神諭典礼中说了或做了什麼。
大神官寒著脸走了过来,由长袍内取出一小瓶药剂,直接倒在浆果之上﹔潘西雅望著那黑色的汁液,瞬间闻到一股腥甜的味道,由於神諭女侍奉的是太阳神和医药之神佩昂,因此几乎每个女孩都懂得一些基本的药草知识,这种普遍的毒药──乌头草──所粹取的毒汁,她自然也不会感到陌生。
大神官冷冷地说道:「佩昂妮,把浆果吃了。」
神官们残酷地望著她,挑衅她是否敢在眾人和神明面前,打破从不开口说话的誓言。
誓言,不只是禁制,也是依著应许把生命交给神明的承诺。
因为知道自己已经有死无生,潘西雅默然地接下了这个挑战,她勇敢吞下了第一颗浆果,并在那之后,看见父母亲和姐姐们抱在一起,几个人悽惨地哭作一团。
她不晓得自己犯了什麼错,必须要以死来偿命,或许几年间消失了的神諭女们,临到头也是面对了这种宿命,现在她终於能瞭解,为什麼这十几年那些女孩们全都不见了……
因为她们全都被埋葬在神明的慈悲裡。
独一无二的神就在触手可及之处,但真理却始终难以超越群体愚昧的信仰。
她献出了自己的梦想、生命、希望,以及所有的一切,会不会只是为了要替这些疯狂的人们赎罪?
束缚她的是神吗?
还是这些可悲的人们?
如果说,束缚自己的其实不是他们,那些束缚,会不会只是她自己的想像?
她并没有恨意。
梦境中,那些亡者的容顏,彷彿在对著她哭诉一般﹔也许,她心中已一无所感,无喜、无悲、没有幸福或绝望,只有深深的怜悯。
摆脱束缚需要勇气。
她认命地拿起剩下两颗沾了乌头草汁的浆果,一口气吞了下去,转瞬间她似乎能看见汹涌浪潮,灾祸的波光闪现眼前,她化成世界的尘土,宇宙隆隆地滚成一团﹔神祇疾行的步履快速穿越天边,她可以听见祂在喘息、呼号,在雨雪雷电暴开的刹那,狂风似地,将腐朽之物扫盪殆尽。
歪曲不齐、在轨道上错过的命运,终将要交错破灭,那股颶风把她的躯体撕裂,狂吹著飘散四方。
强烈的负面能量充塞其间,她舞蹈的四肢是风暴的中心,死亡成为万象更新的新生,为那绝望嘶哑的高亢声调,连眾神也会为之所惊愕。
然后她发现,那是她自己在尖叫的声音。
「我没有……我没有背叛我的誓言!」
她嘎声喊道,双手伸向天际,因为乌头草的毒汁开始发作,身子颤然,不住地发著抖:「太阳神啊,祢晓得我一直忠诚地服侍著您!」
这是一切徵兆都将显现的一刻。
忽然之间,从天上降下一道火焰般的光芒,白色和金色的光线炽烈得像是要把一切全燃烧殆尽,在翻腾嘶鸣的人群吶喊底下,她看见一个神奇的金色人形浮现出来。
祂是透明的,站在面无表情的神官之间,看起来充满了无比的尊荣和光辉,然而旁人却似乎没有一个能看得见──以往只能听见祂的声音,像只空虚的杯子,耐心等待著神将无限的智慧和知能如水般灌注其中,而这次真神现身在她眼前,在她心中震撼出无形的冲击──也只有在人生苟延残喘的最后一刻,伟大的神祇纔展现出祂无比的力量,就只有这一刻……
越想活下去,死亡的阴影也就越会如影随形,那挥之不去的臭味,不是早就飘散在空气中了吗?
她始终都被困在接壤人世与天神的牢笼裡,上天只赐予她这属於自己的顷俄,毒药也将很快地残害她的生命,她的心臟将不再跳动、怦然,她的眼裡含著盈盈的泪水,她的眼睛及心将停止悲泣,而且将没有时间可用於悲泣,伤心欲裂地沉迷於那些逝去踪影的岁月。
「我知道妳没有背叛过我,潘西雅,妳耗尽人生,坚守了对我的信念。」太阳神用祂那双金色的手指拂弄她散乱的长髮,祂的形体在她面前膨胀、扩大、漂浮、闪亮,天啟的声音,原来竟是如此地慈爱:「孩子,宣说我的諭示吧,我会许妳一个愿望。」
她的则显得粗嘎喑哑:「我明白……我一定会向这些人们转达祢的话语。」
太阳神又问她想要什麼样的赠礼。
「……我渴望再见到那个医疗师。」
「我不能给妳应许,」神以无比悲伤的声音回答她,「那个医疗师刚刚已经被神官们在尼塞人民面前处死了……那些人在他身上找到了妳的黏土版,他无辜的血被洒在我的祭坛那儿,头颅则取代了羔羊,人们欢唱他的死亡,待会儿他们也将在妳的尸体上跳舞。」
热泪滑下了她的脸,潘西雅开始啜泣起来。
祭司们听不见太阳神的声音,凡俗之眼也无法见到这伟大的灵体,在他们疑惑的耳中,只能听到女人诡异的嘶哑断句。
大神官疑惑地开口:「那个医疗师?太阳神是不是不满意我们的祭品?还是祂要求新的牲礼?」
但是潘西雅并没有回答,因为她的心还迷失在伤痛之中。
人类,常常为了自己所憧憬的一切而犯错,只因为想要追逐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梦想,便成为自毁的前奏﹔杀人或被杀,死亡或重生,或许是实现了神明的要求,又或者,只是实现了那些假传神諭者的慾望?
潘西雅想起希腊传说中,梅加拉的潘迪恩王(Pandion)之子尼修斯(Nisus)﹔尼修斯的名字来自於尼塞,因为神应许他拥有神力,便以一束紫色的头髮作为记号──如果能保有这束紫髮,就能保有他的王国支配权──当克里特岛的迈诺斯王(KingMinosofCrete)统治梅加纳时,尼修斯的女儿席拉(Scylla)与迈诺斯王恋爱,因而背叛了她的城邦,这个恋爱中的女孩偷偷剪去父亲的紫髮,使得王国覆灭。
现在,她能明白那种决心,这是最后一次神諭,而她将毫无保留地传递给尼塞城的市民,祂将会有什麼判决。
「妳告诉他们……」太阳神督促著她。
「我告诉你们……」
神哀悼地指了指神庙中的人们:「战争女神将到达尼塞!死尸遍野!雅典娜会取走光明,摧毁这个不受庇佑的城市!」
「战争女神即将带来黑暗……尼塞要灭亡了……」她大声唸著最后的神諭:「丰收之后,凄冷的严冬将至,乾涸的海港即将凋零,成为一段可鄙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