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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我們所躺過的那些床-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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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
她对著刘医师道别,也对著这所医院道别。
院中所有的角落,都遗留著那些病人的思念:嘆息、眷恋、失望、懊恼、怨恨、心有未甘……充满了幸福的生活消失了,所有的未来、希望和梦想,全都因此而破灭,瞬间转变为恐怖和绝望!
真相有程度上的分别,并不如表象所见。
难道,医院真的只是间巨大的坟场?
因著痛苦的泪水,使微笑如凋萎的花儿般常谢不开﹔她心中的悲伤已归於平静,如寂静迷雾中的森林。
人们在病房外都说些什麼话语呢?
他们永远有著无尽的问题。
啊,那又该怎麼去回答呢?
或许有一天,人们能够在下了床之后,摆脱七情六慾的纠缠。
要是生命本身无法让人们获得解脱,死亡就能解脱我们。
她只能躺在床上,述说永恆的沉默;因为她的灵魂已经在一种可怕的状态中分离了,虽然肉体休憩著,但也仅止於此。
人们出生,受难,然后死亡﹔人们生存,总是处於痛苦和受难之下。原先她引以为耻的东西,那深及内臟之中的腐败,那心灵之中的黑暗,那些躺在床上哀嚎的眾生,如果不接受,又怎麼能从死亡转到新生呢?
亡者在泥土裡寻找伙伴,存者向虚空追寻孤独,在停止运行的时光中,人纔能从死亡中获得永恆﹔如果自己因为错失了一线阳光而不免流泪,也许也将错失夜晚那些遥远天空中发亮的美丽群星。
未知之幽境,唯有死亡与腐朽。
在死亡之中,人们将继续进入沉睡,也将继续保有怀疑﹔床是所有的痛苦安眠之处,事实就像这样,只是一场醒不过来的睡眠。
就在那张迷惑的睡床之上。
第卅四章 高爺爺的結局
    七月的艷阳亮晃晃的,有一种非常刺眼的金色光芒,好像在那蔚蓝的天空之下,没有什麼事物会沾染阴影的色调;只要站在这种光芒之下,不管是任何人,都会觉得浑身酷热焦灼,炽热难耐。
而艷阳之下,依照遗愿,一具濒临死亡的肉体,一大早就从台湾省台北县最知名的医院裡面被抬了出来。
「就算要死,也要死在家裡。」老人曾经说。
十点整,救护车把将死的病人载抵他远在木栅的老厝,还有两名负责执行拔管和开立证明的医护人员随行;这砖瓦构成的平房建造成三合院,中间有一个废弃的天井,院落旁边还种植著一些果树,看起来真的是非常旧式的建筑物。
担架抬了进门,老人的身体被放在他曾经躺过无数个夜晚的那张木板床上。
医师看了看手錶,然后道:「时间到了。」接著立即进行拔管的动作。
十点五分,这个植物人的鼻管、导尿管、呼吸器、营养针……
除了脑波和心跳仪以外一切的维生器材,全都被停止了功能,然后医护人员紧盯著这具苟延残喘的肉体,準备好死亡证明书,继续开始计时。
忽然间,这具接近死亡的身体开始轻微地颤抖著,老人的鼻翼歙张、脸色潮红、表情扭曲、肢体痉挛,好像他还不想要在睡眠中默默走掉,还打算挣扎著吸入最后的一口空气,点点血泡在他微张的嘴角冒了出来,由於胃溃疡的缘故,取出气管时连带也让瘀血跑了出来;自古以来所有的生物,都是为了生存而搏斗,不论是与别人,或者是与病痛,甚或是与自己的信念,只有存活下来的人,纔是赢家,死了的人,怎麼算都是个输。
十点一刻,亲戚们开始忍不住抱怨了。
「医生啊,到底还要等多久?」
「平均要廿分鐘,拔管之后,自体心肺机能其实还在运作。」
「能不能给他打一针,让他走得快点?」
「请各位耐心等待。」
「不是有『安乐死』吗?」
「抱歉,现在还没有立法以药物执行患者的死亡。」
十点四十分,老人还不想死,他的身体在无意识的情况下,扭动得更为剧烈。
当初主治医师认为他的生命指数在二到三之间,情况并不乐观,而昨晚他的乾女儿去捏了几下老人的手,结果他就当场痾出血便了,似乎病患的心跳还变快,这算不算是一种感应?所有的医师都认为这代表老人开始迴光返照,血便并不是个好现象。
文艺復兴作家拉伯雷(FrancoisRabelais)的《巨人传》中充斥著屎尿成河的场景:巨人的一泡尿可以淹死「廿六万四百一十八个人」,还有「粪便、屎……狼粪、兔粪、鸟粪、鹿粪、乾粪、硬粪、羊粪」等十几种粪便一起拋掷的壮观场面;「粪便奇观」,就像美术课中故意把各种顏色调製在一起,当顏料从锡管中挤出时,那种色调就像是带著骯脏幻想的烂泥巴,让人只想要把调色盘弄得更为污浊。
研究拉伯雷与狂欢节的俄国美学家巴赫金(M。Bakhtin)曾经说:「粪便是欢愉的物质。」
其实每个人都晓得,「屎尿」是生命的一环。
巴赫金还指出拉伯雷的诡异幻想:「粪便与生育力和肥田力联繫在一起……肉体在世时把粪便献给土壤,粪便就像死者的身体一样,肥沃著土壤」,因为粪便激起的愉快感觉是以一种「詼谐方式将坟墓与分娩集於一身。」
还记得老人病危的那天,女儿们嚎啕大哭,她们的眼泪都快流乾了,儿子们得知人之将死,却像秃鹰一样全聚集在加护病房外面,「遗產的那栋房子和那块地」就成为那六对夫妻讨论和吵架的重点;医师想起,自己没见过儿子们流下半滴眼泪,有些人连进去看老爸爸一下也不肯,就急著要準备分家產、打官司,像是赛珍珠《分家》那本小说的滥情过程,充满了台湾乡土剧的戏剧性冲击感。
在儿子裡面,最小的老六最聪明,当初签下开刀同意书之后,就急著去保险,还怕几个哥哥抢到父亲的房子与土地,连老爸爸住院的消息,也不肯透露给哥哥们知道,现在老人遗嘱也没立妥就要走掉了,看来老六的计划真的即将得偿所愿;当初这个男人逼著善良的父亲去签了高额医疗保险,自作主张强迫老爹开刀,听了外科医师提及可能会有后遗症的问题,没有常识也不去关切一下,他找的菜鸟男看护第一天上班,就让老先生心臟停止十分鐘,老人因为严重昏迷和缺氧而变成植物人,说来说去这个小儿子也不能免责。
医师曾经见到老先生亲自打电话给儿子们,也听护士小姐聊著这家的不孝子,今天这些围在老人身边等著他死的儿子与媳妇们,还以「没空来看」或「人死了再告诉他们」这种没良心的话推託了好几次,现在每个人都表现得关怀倍至,看在他眼裡,实在感到非常可笑。
他不免想著:到底是存在荒谬,还是死亡显现得更为荒谬?
一个男性家属的询问,把医师突发的奇想瞬间戳破。
「他的心跳怎麼还是这麼快?」
「这是缺氧的自然现象。」
「可不可以先开『死亡证明书』?」
「对不起,我们必须按照规矩来。」
医师冷静的目光从不耐烦的患者亲戚身上,转回那个胸膛像风箱般起伏的植物人。
失去维生仪器,老人渐渐被掏空他为了填满氧气所做的努力,他一再重新开始呼吸的过程,而这需要努力,真正属於心智上的努力,那种像是鼾声的喘息,膨胀著肺叶,抗拒著进入另一个次元,彷佛这个病患不肯被迫接受自己的消失;他的脸逐渐变成紫红色,就像民间传说的『七窍流血』的恐怖情景,在这空洞的时刻,红赭色的血液从老人的鼻孔和嘴角不断滴落,他的面容绷紧而痛苦,按照这种生理状况看来,他的内在挣扎需要更长的时间纔能结束。
明明知道家属个个是敌人、仇人、烂人,但是这世俗的价值观,而医生所针对的是生命,因此假定在战场上,即使对方是仇人,也必须勉强自己去救治;或许以功利主义的眼光看起来这个行为很傻,但是这个世界并不只是功利主义而已,它拥有既定的秩序,每个人都必须遵守,就连生与死的法则也是如此。
当生者愿意时,医师负责熄灭手上的灯,亡者将会认识黑暗的伟大,并且开始喜欢上它。
十一点半的鐘声响起,患者的呼吸终於停止、心跳消失,医师拿起听诊器,又看了下手錶,神情肃穆。
「死亡时间是十一点卅一分。」
在他宣布之后,家属们似乎都鬆了一口气。
「谢谢你啊,医生。」那是一句带著笑容的感恩辞令。
医师没有应和,他疲倦地按照往例填写单据,又汗涔涔地望著那具僵硬的尸体,突然觉得有些战慄;死亡有时可以非常神圣,有时却会显得很可鄙。它属於生命的一部份,正如诞生一样;它行走在举足之间,也在放踵之际,但在他脚下,是否践踏了逝者血一般的控诉?
第卅五章 岀洠г趩识Y中的人們
    入殮仪式很快地在当晚进行,迷信的家属觉得亡父的死状显得凄厉可怖,於是决定找了些法师来诵经超渡。
七七四十九日的漫长守丧开始。
孔子虽然说:「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但是大多数的人已经不知道怎样才是合乎中庸的丧礼,传统的居丧方式复杂繁琐,从临终、发丧、入殮、居丧到送葬、下葬,引魂超渡、做功德的初衷来自道教;十殿阎罗、十八层地狱及转生思想,来自佛教的轮迴思想;焚冥纸、库钱、纸厝给亡灵,则来自一般民间信仰;集合眾家眾流派的观念,导致丧礼愈发铺张与疲累,因此跪在灵堂前面的眾人,都或多或少在祈求超渡流程早些过去,六个儿子在死人老爹身上所花的金钱,应该也可以少一点。
丧礼的前提是:灵魂不灭。
每个灵魂在这一生结束,都有去处,或西天、或阴间、或地狱;丧礼不只是为著生者得到内心的安寧所準备,同时也是协助死者可以顺利抵达另一个世界,不过在这次的超渡行为中,懺悔与恐惧的成分居多。
死者的乾女儿来到现场,昨日拔掉插管时她并不在现场,因此没有见到死者的最后一面,到了晚上纔有人来电通知她今天进行超渡仪式;当她看见透明的棺材时,忍不住饮泣,只见老人的脸已经化过妆,僵硬著肢体躺在七朵折好的纸莲花下面,身上覆盖著一大片黄色缎子,布料的表面还彩绘著各种的符咒和防止尸变的图形。
在乾儿子缺席的情况下,死者的女儿赶紧把素麻递过去,指示道:「别在左边的袖子上面。」
她的心中还有著疑问:「昨天……」
一边的亲戚们开始催促:「动作快点,有事等结束后再说。」
在状似哀戚的乐声伴奏下,几个和尚开始喃喃唸著模糊不清的经文,然后满屋子跪满了子子孙孙,磕头的磕头,跪一次就要连续叩首三回,没有跪垫的眾人柔软的膝盖硬生生跪在水泥地上,一个上午跪下来,每个人的膝盖都瘀青红肿,人人表情苦不堪言。
中场休息时间,首度来探视爷爷遗体的长孙不悦地开了口:「下午我跟同学约去打球,可以先走吧?」
长子好言说道:「明天早上再过来,不要迟到。」
「我跪都跪过了,还要怎样?」
「你要是不来,我怎麼跟亲戚交代啊?」
「我跪得皮都破了耶!」
听了小孩抱怨,长子默不作声,媳妇心疼小孩那擦破皮的膝盖,便由著儿子去了。
「妹啊,」老四的媳妇凑到乾女儿身边,悄声说:「老头子有些东西在妳家,明天顺路帮阮送到阮厝去。」
乾女儿心想:你们这六对夫妻,乾爹生前恶意遗弃他,让他一个人孤苦伶仃,后来老人跟著我住,我帮他买了衣物鞋子什麼的,你们竟然连这些东西也要贪图?反正那些值钱的东西、存款和房地契都全在你们手上,而我手裡除了几本相簿,你们什麼也不愿留给我,这还要不要脸啊?
四媳妇很快地说:「就这麼说定了。」
下午一点半,法师们继续唸经,木鱼和几样不知名法器叮叮噹噹敲著,直到五点纔结束。
这种徒具形式的头七与后来超渡的过程都差不多,每天除了唸著那些梵语经文,就是跪拜顶礼,谁也受不了一天到晚有法师在耳边嘮叨地把经典像收音机似地播放个不停;基督教如此,道教也如此,除了讨厌与无知者的无聊争辩,学佛,或许只是心中有愧者想从佛经中找出什麼让自己相信并且避免灾祸的东西。
有几个媳妇知道乾女儿对公公很好,自己掏腰包帮老先生买了些外国的名牌昂贵风衣和鸭舌帽,因此每天都有人打手机要求她把好看或名牌的衣物「交还」,口气不是很友善,接下来的一个半月,那些人还是紧追著她要老爹的私人物品,那些人除了争夺遗產,贪婪无情得全都与禽兽无异。
或许宗教根本什麼也不是,在瞭解各种经典字面上的意涵后,信徒们可能比无神论者所能想像的还要愚昧无知,也比正常人还迷信群体压迫的能力。
出殯的日子很快就到来了。
在火葬场外的临时灵堂,人们聚集著,穿著黑色的法事长袍,然后继续属於亲友之间无谓的閒聊。
第一次出现的孙女小慧,对著堂哥嘻笑道:「爷爷很有钱嘛,你以前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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