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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我們所躺過的那些床-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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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都不知道──」
「高爷爷肯定是趁妳睡著了,半夜起来偷吃东西。」
罗姐无奈地苦笑:「我以后会注意的。」
「老人家嘛,又是这种麻烦的肠胃问题,这也无可厚非。」杨雅昕说。「要是让我饿上个两天,还要吞泻药,那滋味铁定难受死了。」
「那我也只能盯著他囉。」
杨雅昕不禁问道:「高爷爷有别的子女吗?」
「嗯。」
「自从入院以来,我好像没有看到别的家人来看高爷爷,所以……」
「他们白天要上班,晚上纔能过来。」
「原来如此。」
陷入沉默,看她的神情,似乎不愿意再多说什麼﹔家家有本难唸的经,杨雅昕能够明白,本来不打算问下去,没想到罗姐却开口说了一个故事。
「以前在我工作的公司,有一个年约五、六十岁的经理,姓陈,对我非常好,每次只要出差,都会送给我一些东西﹔不过,他对我并没有其他的意思,只当我是个朋友,我有许多父执辈的朋友,可能就是这个原因吧。」她带著回忆的微笑说,然后神色逐渐变得难过起来:「他曾经告诉我一个非常可悲的故事,每次回想起来,我就会觉得非常悲伤。」
「是怎麼样的故事呢?」
「台湾人以前对老年人的态度,就是冷血。长久以来,他们都习惯把上了年纪、快要死掉的老人装进竹笼裡抬到山上,然后牢牢绑在树旁边,不让老人出来,让他们被困在竹笼裡自生自灭﹔通常这些又病又饿的老人,会眼睁睁看著亲人们离开,只能睡在又窄又小的竹笼裡,等著山上的老虎或野兽来吃掉他。」
「好残忍。」
「以前的人穷啊,谁都养不起病弱的老人,即使是家中的长辈,也只能活生生地把他们绑到山上去等死。」
「现在好多了,至少大家手边都有点钱,可以把家人送到医院去治疗。」
「那些人都是『偽君子』,送去医院,就把病人看作是别人的责任,自己只要付了点钱,说不定还能赚到一点保险金。」
「就算这个世界上不肖的子女很多,但也有像妳这样的女儿啊。」
听了她的话,罗姐突兀地打住这次的交谈,只是忧愁地挤出一个无奈的笑,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人一老了,就会被子女塞进养老院,像是冰库裡长年冰著没解冻的过期培根,成为又老又硬的乾瘪肉块。
人的生命,是不是一种追寻挑战以对抗恐惧的过程?
每个人都只能活一回,所以健康快乐的生活就显得特别珍贵﹔如果能够再来一次,是不是人们就不会珍惜生命了?
杨雅昕不禁想:躺在那张病床上的老人,或者是说话语无伦次的胡教授,是不是也有著被遗弃的恐惧呢?
*备裕В
上面所述子女儿孙遗弃年老的父母或者家族老人,在日据时代都是真实现象,也是穷苦人家的悲剧。台湾大体来说有四大族群:闽南人(河洛人)、客家人(五胡乱华时代南下的北方人)、外省人(西元一九四九年随军来台的各省军眷),以及原住民(基本有九大族),闽南人当时普遍较穷,其先祖多半是孤身来台,因此中下阶层的家族观念薄弱,就会把一些养不起或者病弱的老人,抬到山上去等死,近年来已经没有这种情况了。
第十七章 老人的恐懼
    罗姐并不喜欢医院。
她已经在医院裡住了一个星期,每天三餐都以便当果腹,晚上睡在摺叠式的小床上,吃得不饱,睡得不好,使得她每天都觉得疲惫万分﹔在已然变得炎热的五月,待在医院裡只有一个好处,冷气够凉快,也少有人叨扰病房,除了电视机的声音,这个小空间裡几乎没有尘嚣的嘈杂声音,也让她感到分外平静。
打开笔记型电脑,她继续打字,纪录老先生的病情。
五月八日
不晓得今天的气温是几度。
从十楼的窗户往外看,只有蔚蓝的天空,偶尔有几片云朵飘过﹔隔壁床的糖尿病人一直在昏睡,他的点滴吊完,还得我帮忙叫大夜班护士来换。
乾爹的情况很好,他藏在衣柜裡面的糖果和饼乾都被我发现了,我只能答应他,让他在明天看完大肠镜后大快朵颐一番。
乾爹有六个儿子,一个女儿,除了排行第四的老四、排行第六的阿贤、排行第七的阿霞偶尔来看他,其他的儿子和媳妇都不想到医院来探望父亲,我知道乾爹很伤心。
内科的刘医师来看我们,但是他没说几句话就走了。
一、乾爹如果要开刀,肠子会切多长?切的部位,若採取内视镜开刀的话,与肛门或其他部位有没有关联?
二、五月五日的大肠镜切片结果文件?
三、外科何时开刀?开刀同意书,要找亲生儿子签名,妈妈要我转告阿贤。
四、如果内科无法顺利切除,预定五月十八日开刀,阿贤整天开会,晚上会过来,跟主治医师讨论治疗情况。
五月九日
刘医师今天帮乾爹看内视镜,他恨死了,因为一早就要吃泻药,然后还要从肛门打空气进去,他说那种感觉很痛苦﹔从内科出来,他根本就无法站立,好心的杨护士帮我们找了一台轮椅,让我推著乾爹回十楼的病房。
原本想拿一些点心来安慰他,可是他什麼都吃不下,整个下午都躺在床上休息,晚饭也没吃,让我觉得很担心。
隔壁的那个糖尿病患终於出院了,看他一脸苍白的样子,连我都觉得他很可怜﹔没想到,过了半个小时,隔壁的病床就有一个新的病人住进来,听说他前天刚动完肺癌的手术,所以一直在昏睡之中。
一、内视镜切除乾爹大肠的癌细胞。
切除约一公分大小良性组织,离肛门口约廿公分。
何时再照大肠镜?要跟刘医师再确认。
二、确认恶性肿瘤的部位,如果无法从大肠镜的内科小手术切除,就会变成大手术。
三、隔壁床的肺癌病患晚上一直咳嗽,但院方告知无法换病房。
四、想要出院的话,必须先看大肠镜,并且确认切片的结果﹔若一切顺利,出院后,乾爹要继续看门诊。
五月十日
今天又去看了大肠镜,刘医师告诉我们,无法从内科手术中切除有问题的组织,所以可能要动外科手术来切除﹔后天要看一次大肠镜,我已经打电话给乾爹的儿女,也告诉妈妈现在的情况。乾爹的第六个儿子阿贤建议乾爹开刀,排行第七的阿霞没有意见,听说阿贤和阿霞都瞒著乾爹其他的儿子,準备先签下同意书,老四被蒙在鼓裡,妈妈主动打电话告诉他,结果老四很生气。
不管怎麼样,我已经告知他们开刀前的準备:
一、定位。
由於怕定位的钉子会脱落,不要做激烈的运动,也不能吃固体食物。
二、开刀前三天清肠子,只能吃流质食物,并且一直要吃泻药,把肠道清乾净。
三、开刀后怕肠子恢復不佳,进食可能要延后数日,因此开刀后可能得一直吊点滴。
突然觉得,人不能生病,也无法忍受病痛之苦太久。
罗姐低头看著这个没有血缘关係的父亲,都五年多了,每天只能见到老人嘻嘻哈哈的笑脸,或者是听他说说以前年轻时下田或杀猪的趣事;乾爹从小就很努力工作,因为他只有国小学歷,所以付出了比其他人更多的心力,前几天还听他说了些故事,也还记得他最瞭解如何买到好吃又便宜的水果。
「以前我什麼都种,水果、青菜、笋子、山药……我喜欢吃我自己种的东西,就挑菜去市场卖。」他说。「有一次颱风来,我担心菜圃和水果被吹坏,就待在那边看著,结果天太黑了,又下著大雨,我没带手电筒,脚下一滑,就把两隻膝盖都摔断了。」
「一定很痛囉?」
「对啊,我最怕痛了。」
罗姐想起,每次被护士抽血或打针,针还没打到,老人就吓得要命直喊疼,还有几次抽血时痛得掉眼泪,早上做了内视镜,他更是疼得连走路也有困难,只能坐著轮椅从内科被她推回十楼的病房;开刀开的是身上的血肉内臟,不能等同於针扎的刺痛感,在这样的状况之下,他一定很害怕动外科手术吧?
「那──」她鼓起勇气问道:「乾爹,你是不是不想要开刀?」
「外科的林医生说,只要切掉那个不好的东西,我的病马上就好了。」
「我问过内科的刘医生,他说一般的病患如果不开刀,许多人都可以拖上十年,外科手术有危险性,会不会──」
「我以前的太太是这边有病,」老人指了指自己的头,「一开刀就变成植物人,后来开了两次也救不回来,拖了五年都躺在家裡,最后决定拔管;我听人家说,身上哪裡开刀都没关係,只要不开脑就好了。」
「可是──」
「阿贤也要我开刀,他希望我能恢復健康,」老人犹豫著说,「他说开完刀就一了百了了。」
罗姐没有再问下去。
阿贤是乾爹的亲生儿子,不像她,只是同老人一起住的乾女儿,母亲也没有和乾爹正式结婚,在毫无血缘关係的情况下,她又能说什麼呢?
「除了阿贤和阿霞,每个小孩都想要我的钱和房子,他们都在等我死。」老人哀伤地嘆息。「以前我太太去世,几个儿子就在灵堂打架,我怎麼劝解都不听,后来他们还闹到法庭上让别人看笑话,连我都不知道该怎麼办……」
罗姐安抚地说:「妈妈应该有联络他们──」
「是他们不愿意来看我,我知道。」
「可能他们工作都很忙,所以──」
老人苦笑道:「除了阿贤和阿霞,自从我太太死掉之后,就很少人会关心我了。」
他的表情是如此落寞,罗姐拍拍老人的手,说道:「妈妈明天会过来陪你的,早点睡吧。」
窗外的风,在晚间十点骤然刮起,撞击著在生与死之间摆动的铃鐺,像是病人们对於未来不安和浮动的心情;这裡,在死亡的梦幻国土之前,混乱的争斗出现了甦醒的迴音,它究竟是梦呢?还是其他错误的意念?
第十八章 草菅人命的醫師
    那是一次差劲的手术。
如果有什麼令林澄奇医师最痛恨的,那就是一次差劲的手术。
他看著他的小办公室裡,那些用红色档案夹留存的一叠厚厚的资料。
即使是罪不可恕的恶人,在医院裡都有权利获得一次乾净俐落的手术,就算是併发症所引发的脑死、上路,也应该不能是人为的错误判断所造成,而这次的手术并不乾净俐落──至少最后不。
林医师摇了摇头,戴上他的近视眼镜──开刀和看书时纔会戴的眼镜,重新开始工作。
他已经和这具病体、这些恼人的家属都耗上一整天了,先是看著老人的脑波消失,跟著又是他们逐一的询问与承受诸多愤怒,在加护病房好似尸体乘殮的气氛中,那具植物人的头部被套上许多插管、仪器,满室白色的布幔隔绝著老人僵直、枯瘦的身躯﹔之后,他帮忙把病床的床头和床尾抬高,让那具半死不活的病体,不会因为血液循环不良,產生褥疮或任何病变。
他费了一下午的时间,处理好了九个病人,现在是第十个。
医生指示使用抽痰器,开始帮第十个处理鼻腔和喉管中的黏液,只是按下一个红色按钮,一滩黄浊的痰液立时就被抽了出来,但是这个张著嘴的病人还是动也不动,像是被固化剂涂抹过的人偶,僵硬得连半点反应也没有﹔笨手笨脚的护士在抽痰的时候,不小心让管子戳到病人的舌头,一条血丝顺著管线,和黏液一起流出老人微张的嘴角,在没有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训练有速的护士,很快就把那一点褐色的血渍抹乾净了。
他不禁想著:躺在床上的这个人,或者说这具佈满死亡气息的尸体,还会有痛苦的感觉吗?
回到办公室,林澄奇疲倦地瘫倒在座位上,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更长了。
天色已晚,只是在一群没有未来的影像中间,移动著疲惫的身躯,然后又即将渡过无比漫长的一天。
再也无法逃避了。
他必须处理最后一个的问题──他看著桌上的病歷表,颤抖的手拿起笔,从名单上划掉那个名字──这是最糟的一个。
失误,无可原谅的判断失误,或者是无可避免的医疗纠纷,单单是这些想法,就已经足够让这位年资已久的外科医师感到毛骨悚然﹔他在太多的例子中间学习到,并且都可以倒背如流了:医生无法决定一个人的生死,就连上帝或佛陀也不能够。
「该死了!」
林澄奇医师非常痛恨一次差劲的手术,更憎恨一次差劲的急救。
生与死,就像是光明与黯淡在瞬间交错的世界,遭到剥夺生命的病人,还有夺取患者生命的医师……
即使现在,他回想起来还是不舒服得很﹔老人的肢体变得冷凝,几次的电击与口对口人工呼吸,使得他在病床上扭曲起来,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一下子就停止呼吸和心跳,并马上解决了痛苦。
一切结束后,医生几近虔诚地看著这具病体,躺在病床上的老人,看起来似乎变得不真实起来﹔这是一个毅力过人的老先生,停止呼吸超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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