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小青女同志-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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丢在家里没带上,刚刚回家拿来。万丽说,阿婆呢,她怎么不接电话?孙国海说,她你知道的,丫丫是她的命根子,丫丫进医院,她能不跟过去吗?我当时没有找到你,估计聂小妹告诉你后,你会打电话回家,叫她在家里等着的,她哪里肯,不让她去,她要跟我拼命的。
万丽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眼泪却仍然哗哗地流着。孙国海又说,你到哪里了?你不是说马上毕业典礼,还要发言吗,要不你就回头吧,这里有我,有老太太,丫丫奶奶明天也会赶过来,你放心吧,丫丫不会有问题的。万丽一念之下,差一点让司机回头,但忽然间耳边就想起了聂小妹的声音,我对不起母亲,对不起啊。心念至此,万丽再无别的想法,挂了电话,车子就一直往前走了。
万丽在医院陪了丫丫两天,丫丫的病情好得很快,万丽总算放心了,毕业典礼前一天,万丽赶了回来。聂小妹的发言稿正在做最后的冲刺,神情显得特别肃穆紧张,连和万丽说话的时间也没有,只问了一声,丫丫好些了?万丽说,好多了,谢谢你聂小妹。聂小妹朝她摆了摆手,又埋头写起来。万丽有些惊异地发现,两天不见,聂小妹瘦了一大圈,面色又黄又萎,但眼睛仍然炯炯有神,万丽知道这是赶发言稿赶的,瘦也是因为发言稿,眼睛有神也是因为发言稿。
这几天课都已经上完了,有发言任务的同学比较紧张,没有发言任务的人,就进入了最轻松悠闲的日子了,下午沈老师来到宿舍看望大家,走进万丽和聂小妹宿舍的时候,看到聂小妹还在闷头赶稿子,沈老师说,聂小妹,太辛苦了,这两天我看你气都没喘一口。聂小妹说,是呀,时间实在太紧了,关于三产的问题,我有太多的话要说,都来不及写了。
沈老师关心地说,聂小妹,注意和省委的精神保持一致,这是最重要的。聂小妹说,我当然知道。就说这第三产业,也不是像有些人说得那么神奇,我是最有体会的,我们县有个风景区湖心岛,开发旅游后,第三产业也算是起来了,但你们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水平,全是些不上台盘的小商小贩,在那里设摊卖假冒伪劣产品,县里也是要发展第三产业,结果把湖心岛的名声一下子搞坏了,所以我觉得,搞第三产业,不如搞工业农业那样过得硬,不说别的,就说我在担任乡党委书记的时候,我们乡发展的乡镇企业,那才叫产业啊。
沈老师听了,不易觉察地皱了一下眉,好像有些什么担心,虽然他的表情很快就过去了,但还是被万丽捕捉到了,聂小妹却因为一直沉浸在自己的兴奋之中,没有注意到,她胸有成竹地说,沈老师,你放心,我这次的发言,既有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作理论指导,又有大量的事实作基础,肯定会一鸣惊人的。沈老师说,你来得及的话,我替你看一看?聂小妹说,来不及了,我今天晚上说不定要加一个通宵的夜班呢。沈老师说,一晚上不睡?不要影响到明天的发言噢。聂小妹更有把握了,说,没事,我习惯熬夜的,我在基层工作的时候,几天不睡,照样精神很好,有一次中央首长来我们县视察工作,县委几位主要负责同志,都整整两天没合眼做准备工作,到那一天汇报工作时,他们都不行了,只有我仍然精神抖擞,头脑清醒,后来首长听说我两天两夜没合眼,还开玩笑称我是中国的铁娘子呢。沈老师也赞许地点了点头,说,那就不占用你太多时间了,你写吧,我到其他同学宿舍看看去。
沈老师走后,聂小妹却一时有些兴奋,进入不了写作状态,主动跟万丽说,我这回的发言稿,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决定这么写的,要不我不会一鸣惊人的。万丽实实在在说,我刚才听你那样一说,觉得其中还是有些片面的东西。聂小妹听了万丽这话,明显地愣了一下,但很快就说,我不会受影响的,无论别人怎么看怎么说,我都坚持认为我的观点是正确的,是经过长期的实践检验的,这种实践,还不是别人的实践,是我自己亲身的实践,所以,错不了。万丽说,这话不是很绝对吗,难道只要是亲身经历过的实践,就一定错不了?实践也有对错之分嘛。
聂小妹脸色有点变了,盯着万丽看了一会儿,正色地说,万丽,我理解你的心情,本来是你发言的,后来你有特殊情况,不能发了,换成我发言了,你心里有些不平衡,这是完全正常的,但是不能过分,你说对吗?上次我看的那本论女性嫉妒的书上也写,什么事情都得有个度,不要过分。万丽说,我过分吗?我哪里过分了?聂小妹说,我就直说了,你对我的发言特别感兴趣,是不是?还特别挑剔,是不是,你说的这些话,无非是想打击一下我的积极性,是不是?万丽说,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聂小妹又盯着万丽看,说,真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吗?你自己好好想想,有没有我说的这种因素在里边?如果不是因为我替代了你,你会这么关心我的发言吗?万丽被问得哑口无言了,她也不敢说自己就没有一丝丝私心杂念在里边,自己因为丫丫的生病失去了这次机会,让聂小妹把机会抢了去,自己心里会平衡吗?虽然她对聂小妹发言的观点确实有自己不同的想法,但也确实不能完全彻底地排除自己心里的不平衡。
聂小妹说过之后,情绪反倒平稳下来了,也许因为万丽的嫉妒,反而增添了她的斗志,聂小妹对万丽说,我今天和值班老师说好了,晚上到教室加班,不影响你休息。说着,整理了材料就要走。万丽看着她那个单单薄薄的身子,不觉有点于心不忍,说,你就在宿舍写好了,不会影响我,我最近睡眠还可以。聂小妹摇了摇头,还是走了出去。
聂小妹果然一夜未回,到第二天天亮时,万丽醒来,看到聂小妹的床仍然空着,心里不由得涌起一种说不清的滋味,想到聂小妹说过要“一鸣惊人”,她就好像已经看到周书记赞许的目光,也看到会场全体同志向聂小妹投去羡慕的眼光,但恍惚之中,又觉得有一种悲悲的念头,也不知从何而来,因何而生,向何而去。正胡思乱想着,聂小妹回来了,虽然一夜未睡,但精神是依然的好,她用冷水洗了脸,化了淡妆,还在脸颊上涂了点胭脂,显得更加精神饱满。
就在万丽走进会场的那一刻,周书记一行人几乎也同时到了。周书记由黄校长等人陪着——与其说陪着,不如说是围着更确切,也有几个同学想靠近一点看能不能有机会和周书记打个照面,甚至握个手,喊一声周书记,但这样的机会几乎没有,只能走在后边的右侧或左侧,再等待机会。大秘走在周书记一行后边偏右一点,这中间的距离,有多远,有多近,大家心中都是有数的,都是不成规定的规定。
万丽已经在几天前就开始紧张了,现在一看到大秘,心里更是一阵乱跳,慌乱地想着,大秘跟她打招呼时,她该怎么反应,该说什么话,是表现出激动还是应该平静一点,是多说几句,还是少说几句,万丽在慌慌张张之中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大秘,等着他来打招呼,可是出乎意料大秘却好像并不认识她,他的脸上始终挂着平和的微笑,看到任何人都是一模一样的微笑,他的眼睛是和每一个人都交流过的,但又像是根本没有交流,对待万丽也是这样,他的眼睛分明是看到了万丽的,但又好像没有看到,至少他根本就没有认出万丽来,就像万丽从来没有和他接触过,没有见过面,没有一起吃过饭,席间还开过各种玩笑,此时大秘眼中的万丽,就是一个普通的他从来不认得的党校学生,就是平凡的六十分之一,没有任何特殊性。
万丽事先也都想象过这次见面的情形,大秘会和她握手,亲热地笑着说话,别人就会知道,他们原来是认识的,是有关系的,于是也就解答了一些疑惑,大秘会不会顺势把她介绍给周书记呢?如果介绍了,周书记会是怎么样的反应?如果大秘事先已经和周书记提起过她,周书记就可能会笑呵呵地说,啊,你就是万丽啊。如果大秘事先并没有机会可以向周书记推荐万丽,这时候一介绍,周书记至少也会笑着和万丽握手,说,啊,是万丽同学,好,好。什么情形都想了一遍,可就是没想到,到了现场,所有的设想都没有发生,大秘根本就没有和她握手的意思,甚至连一个会意的眼光表示都没有,更不要说把她介绍给周书记了,万丽一时有点蒙,恍恍惚惚地想,上次见的是不是这个人啊?
在恍恍惚惚中,万丽跟着大家进了会场,发现会场上每个人都有席位卡,这也是比较少见的,平时开会用餐什么的,放个席位卡还属正常,但今天是一个毕业班的毕业典礼,每个人都放席位卡,有这个必要吗?果然,不光是万丽,其他同学也都注意到了这个现象,有人奇怪地说,咦,连我们也都有席位卡啊?周书记听到了这个同学的话,先朝主席台看看,又朝台下看看,笑了笑,说,黄校长啊,我知道你们的用意,让我也认识认识这个班的同学嘛,是吧?黄校长赶紧说,正是,正是。周书记又笑道,这也是在批评我嘛,我一直说要来了解这个班,要关心这个班,哪知忙来忙去,忙到最后一天才来。黄校长又赶紧说,周书记,您能来,就是对我们极大的鼓舞了,省委书记来参加我们一个班的毕业典礼,这在我们党校还是头一次呢。周书记又呵呵地笑了。
万丽脸一红,赶紧站起来,说,周书记。周书记说,很年轻嘛。万丽不好意思地道,也不年轻了。周书记说,小万你不年轻?那我们这些人,坐在这里不是该脸红了?大家都笑了,黄校长坐在主席台的最边上,勾过头来和周书记说话,台下听不见,但万丽的感觉好像也是在说她,因为黄校长的话一说完,周书记又看着万丽笑,说,好,好,好——第三个好字还没有落音,聂小妹已经走到了主席台下,恭恭敬敬地从下面递上一本很旧的书到周书记面前,周书记倒是想接的,但因为主席台高了一点,够不着,聂小妹就赶紧从右侧的楼梯跑上主席台,站到周书记面前,说,周书记,这是您的著作。
周书记好像没有料到这一着,拿起书看了看,说,嘿,你这位同学,从哪里找到这本书的?这是我以前在地委写作组的时候写的,你看看,还农业学大寨呢,都二十多年了,我自己都忘了。聂小妹说,周书记您替我签个名吧。周书记似乎有些为难地笑了一下,说,我家里都找不着这本书了。
就在这一瞬间大秘就像从地底下冒了出来,就出现在聂小妹身边,既客气又不客气地说,这位同学,请你回到自己的座位好吗?聂小妹一愣,说,周书记,我们能见到您真不容易啊,您就——周书记说,好,好,就签一下吧。大秘赶紧递过笔,周书记签了名,聂小妹激动地往台下走,台阶都没看清楚,三级当成了两级,差一点从台上跌下来。万丽看在眼里,心里直跳,脸都红了,好像在替自己丢脸。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弄到了这本二十多年前的小册子。主席台上吴部长对周书记说,这位女同学叫聂小妹,也是南州来的。周书记道,又是南州的?又向坐第一排的万丽点头笑,道,你们南州,女同志厉害嘛。大家又笑了。这期间,万丽的眼睛又有好几次接触到大秘,但大秘始终如一地保持着他的习惯:微笑着,但却是那一种并不认得的客气的礼貌的有规有矩的笑。
同学的发言开始后,周书记一直在认真地听着,有时候,还和右边的组织部董部长或左边的宣传部吴部长议论几句,但看得出不是在说其他话题,就是在交流听了同学的发言的心得,聂小妹的发言排在中间,这是聂小妹最满意的排列,她事先就跟沈老师提出过要求,一共十个人发言,她希望把她安排在第三或第四。沈老师就安排了,聂小妹跟万丽说,效果不一样,刚开始的时候,大家刚刚进入这个环境,一般来说思绪都还没有稳定下来,精神还没有集中起来,发言的内容听不太进去,效果不会太好,到最后发呢,大家又都疲劳了,效果也不会好,所以中间偏前一点是最理想的。万丽说,还有这个道理?从前我从来没有考虑过,倒也要注意注意了。聂小妹说,你等以后吧。
果然,轮到聂小妹发言的时候,大家的会议情绪是调到了最佳的状态了,所以聂小妹一念出她的发言题目,全场立刻变得鸦雀无声了。
聂小妹发言的题目是:《论第三产业的利与弊》。
聂小妹的命运在这一刻就开始走向另一面了。命运常常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但这一次,恰恰是聂小妹自己的努力,改变了她的命运,或者说,是她自己的努力,让她的命运走向了反面,走向了悲剧。
这个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