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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孤舟-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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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尚清也是诗人,他写古体诗,也写现代诗,尤其喜欢假托某引起人和事而作诗。在政协机关里,“诗翁”也是他的代称。大约哀愁养诗情的缘故,他的诗总是多愁善感。他老在为过去的,上百年的,甚至数百年的事感慨,用新诗为崇祯皇帝鸣冤,用旧体诗为雍正皇帝翻案。前不久,他假设祖国蒙受不幸遭受外国欺侮而写成的一首诗《土痛》,又名《痛》、《国之殇》、《我的神州》、《不屈的炎黄儿》。全诗如下: 
我望着这片土地,是我可爱的故乡; 
她曾以如锦如画,她曾经鸟语花香; 
她曾以百草丰茂,她曾以四季芬芳; 
到而今,铁蹄下,炮声中,蓬蒿遍野,一片荒凉,一片沧桑。 
血和泪在流淌,雨和雪在飞扬,寒冷浸透了黄河长江; 
我艰难地站立,抓一把泥土在手上, 
仰天长啸,激越悲壮。 
我要在敌人的屠刀下闯出新的希望。 
这是他迄今为止最得意的诗,可惜此诗生不逢时,被和平年代给扼杀了,他不时在叹息。有时使人同情,甚至想到让中国再次受到日本等西方列强的践踏,好让此诗一举成名、千古流传才不负其才。两天前与曲羽在席间谈诗时,被曲羽念的那首回文诗慑伏的他,回到家以后,越琢磨越怀疑,怀疑曲羽是偷了哪位古人的作品,于是将所藏的诗书搬出来,挨个核对,结果没有哪怕是相似的诗句,他又把自己才作的这首诗请出来,同曲羽相比较。虽然将新体诗和旧体诗相比是文学中的一大难题,鲜有人为,但他还是通过比较和出一个可靠的结论:回文诗只是雕虫小技,文字游戏,不足与论。今天曲羽来到他的办公室拜访,他便很快地,不露痕迹地将话题转移到诗上,并随意念出了《土痛》。曲羽一听之下,有似曾相识之感,可始终想不起象现代哪位诗人的哪首诗,于是连连称服、赞好,也是三次,权当时把宴会上他对自己的称赞的三个“好”字奉还,物归原主;也算是礼尚往来,了了笔人情债。“破堂主人”听罢,拈拈须,说:“诗,只是吾闲末余技耳!” 
一席话后,曲羽说明拜访之意:纯粹是慕名而来,来沾染些高雅气息,以脱尘气。“破堂主人”认为年青人应该如此。也为了使自己的高雅气息更多地传染给客人,他又自我剖析:艺术与高雅,二者有不可分割的关系,所以我绝不和谁谈钱,说钱,我不会让金钱玷污圣洁的艺术——的确如此,他一般不和谁谈钱,并且常在想方设法让大家都知道他不爱钱的清行。据说,二十年前,曾有位大腹便便的富商欲花十万元人民币向他索字,他当即予以回绝。直到现在,他还不时激动地回忆起此事,同僚们也不时向他打听事情经过,打听完后又免不了叹息,就象鲁镇居民之于祥林嫂。今天,他又向年青的客人曲羽谈起此事,谈完后愤慨地补充说:“那人,姓陈名府,字大富,上海人。脑满肠肥,也想玩艺术?也配玩艺术?凭什么,凭他十万人民币吗?咳!我云某虽非艺术的庇护神,但也决不允许金钱损害艺术。”——一会儿,他又说富翁姓张。总之,二十年前不该向他索字的张或陈富翁至今让他生气不已,足见他对金钱的鄙视,远在一般清高者之上,若比围棋的段位而论,恐怕也在九段十段之间。曲羽又忙忙的附和着敬佩两句,他发现自己越来越无话可说,搜尽肠肚言不由衷的维持话局,好这容易才想到应该向“破堂主人”求一幅字或者画。因为他知道,恭维重视自我名声的艺术家的最好的办法之一就是向他们求字求画求签名。他“求”字声刚落,“破堂主人”连连应允,只差没有出言求对方开口向自己求字画。当即展开三尺卧云纸,写了四句诗: 
有意藏形却高翥,无心入仕而登科; 
富贵于吾淡如烟,甘守破堂乐似佛。 
他说是他去年的自寿诗,客人又是一阵赞好,表示受益非浅。 
第一次拜访,曲羽本没有抱多余的希望,所以不在乎什么收获,但他没有心思再去搞这种枯索无聊的折磨人的拜访,他发现自己缺乏同官员们打交道的天赋和素质。
第六章
    也许,云尚清确实是位礼贤下士的好官员,他居然在一天傍晚散步之余,顺便回访了曲羽,那是曲羽拜访他之后的第三天。他的拜访同时让曲羽和蒋小枫感到纳罕和意外,蒋小枫说,这是他简陋的家里具有历史意义的一天。二人同时后悔没有将云尚清赠的作品挂上,云尚清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首先称赞他们简陋的住处:“我历来崇尚简陋,简可以养气,陋可以怡情。斯虽陋室,啊,孔子云,何陋之有?” 
曲羽不知所措,为了不致于冷场,他忙把客人赠的书法作品拿出来寻找话题,他继续称赞“破堂主人”的书法作品精妙、脱俗,而且老练!神行字外!!他几乎要把头脑中积存的关于书法方面的词汇用尽了,好不容易才觉察出“破堂主人”的书风有颜体痕迹,急忙说出来,指出它得到了颜体的精髓。客人一听之下,连连颔首,拍着自己的字分析;“嗯,不错,你有眼力。我这字,最初就是从颜体入手,尔后转攻欧阳旬,数年后师法何子贞,将三者熔为一炉而自成一派。看,倘若你们仔细品味,甚至还能品出王羲之,张旭的笔韵,是不是?呵呵呵!” 
看来曲羽虽然猜中了要害,但分析得远不到位。此后,他开始对“破堂主人”的字留意。他一留意,倒吃惊不小,原来 “破堂主人”的书法作品在中宁的某些地方象牛皮癣广告一样盛行:学校名、商店名、企业名,乃至候车亭名。他的字还被部分人当成范本,连守厕所收费的一位老人也仿其笔韵在旁边写了个牌子:厕所收费,一次两毛。 
“破堂主人”来过后,蒋小枫对他格外关注了,他详细打听得多年前,他曾任南山区区长和书记的具体经历后,就专门到市图书馆去翻阅他的有关信息,也是为朋友再去拜访他时提供话题资料。可他去之后,只翻到些发黄的,六十年代开始到八十年代初的的政治性报刊,在这些报刊中,人人都在大鸣大放。他很惊讶,原来云尚清从前还是市理论界的重要角色,乃至权威,有“中宁马克思”之称。可是在文革中,他也大不顺利。某些报刊显示,他曾一度被人指责和中央的某些人遥相呼应反对“林副主席”;“九。一三”事件后,又被人说成长期和林彪勾结“迫害江青同志”;江青被打倒后,又被人说成一贯与江青勾结狼狈为奸反对人民。他似乎时时都在当敌人,当敌人的敌人。蒋小枫对文革相关的文章的理解起来很吃力,对“破堂主人”的这些经历看得一头雾水。回来告诉曲羽,曲羽听着笑了笑,叫他不要去忙乎。 
有“破堂主人”的回访后,曲羽发现自己再去拜访他就顺理成章了。他这次邀请蒋小枫同去,并携了便礼——两盒茶叶。因为“破堂主人”不重礼,不雅不俗的两盒茶叶仅是象征性礼物。他计划此时向“破堂主人”求一幅画作,二人到了“破堂主人”的家里。 
  “破堂主人”的家装饰很考究,从缅甸进口的楠木地板,清一色的仿古家具,一个中式一个西式两个客厅,均中悬琉璃灯,煜煜生辉,还有单独的书画室。此是华居,显非破堂。中式客厅正方有主人手书的两幅字:“实事求是”、“难得糊涂”,主人将两个性质迥异的处世格语并列一室,也许自有其精妙的用意。家庭服务员收下薄礼后,给二位年青的客人沏了茶,二人从服务员口中得知,主人一般不允许人进入他的书画室,以免画室沾染尘气,在家作画时,更不容许人打挠,于是,他们在客厅少坐休息。 
“破堂主人”正在书画室里挥毫画竹,半晌完成一幅。接着反剪双手,绕着画案边踱边欣赏,边点头吟赞:“人品既高矣,气韵不得不高;气韵既高矣,生动不得不至;所谓神之又神,而能精焉!”这是他献给自己的鲜花一束。 
一幅既成,他才走出画室应酬客人,曲羽认真地恭维说:“您的书画作品已遍布了整个中宁,让中宁城市墨香馥郁了,您提升了咱们城市的文化品位,中宁有您,乃中宁之幸。” 
主人一挥手:“不完全是那么回事,你们在市上见到的我的字画,只有一部分是真迹,据我了解,不少是那些倒行不行的、伪劣艺术家的仿制品。咳!这一批艺术界的败类,以沾惹名家,蛀食名家,作贱传统艺术为务。总有一天,他们会受到天谴的。” 
“破堂主人”自许为艺术的徒,有客人拜访上门,他总是口不离诗书画。他老对客人讲,艺术是圣洁的,能让人灵魂升华。不一会,他又说艺术能使人淡泊自宁。见自己的观点均得到了客人的赞许,他就进一步指出:艺术还可以防止腐败,并以自己为例。客人听着,几乎想附和着建议用推广艺术而取代反贪局。 
“破堂主人”擅长画竹,画大自然中的竹。他说,竹就代表了本人的品质。他又说他有两个夫人,一个是和自己相濡以沫近四十年的妻子,另一个夫人就是竹可谓竹妻竹子。这种有违婚姻法的家庭不仅不受法律的约束,也成功地体现了人与自然的和谐。他又说,除竹妻而外,他有三位情人:梅兰菊。——雅如斯,足以垂范政僚。 
“破堂主人”基本上把到他家里的客人都当成了听众,曲羽又随意敬佩主人栖身宦海而不沉于宦海,超然中有所作为,不慕名利、恬淡、不躁不怒不嗔的古典清流人士风范。“破堂主人”拈须微笑、颔首,谦虚地认为:平和超脱,从不发脾气,能达观地看待一切,确实是古今书画名家们共同的习性,但他从自己身上反而感觉不到了,言下之意已经与他们彻底同化了。说到此处,他忽然想起日前发生的一件事,让他不可接受。接着他快速地走进书画室,取来一本书画杂志,往二人面前一放,翻到其中第二十五页,曲羽和蒋小枫仔细看,原来杂志上登载了篇广东某位青年评论家的评论。文章在谈到国画四君子中的竹时,很刻薄地认为那些靠三竿两竹在画坛上求生的人,没必要再存在下去,可以提前到阎王爷面前报到。国画四君子陈旧得早该被送进太平间。这篇文章使得常以竹妻竹子自许的“破堂主人”非常生气,今天他第一次向客人表露,不自觉地用一种受委曲,博求理解和支持的弱者口气说,这种臭杂志的臭文章,是在侮辱国画艺术,是踩在传统国粹上胡言乱语,随意大小便;是缺乏修养的“民族劣根”的表现,他不能无动于衷。他指出,文章的作者不点名地如此恶毒攻击画竹的画家,“靠三竿两竹生存”,实质是出于嫉妒,是在骂他“破堂主人”,是想骂龙出名!他指出,几十年来以竹为伴,以竹为志的自己受到了极大的侮辱。说着,他又说幸而“有一位不知名的、富有正义感的学者”得知此事后“义愤填膺”,写了篇“颇有分量”的反驳文章,文章的样稿正寄在他这儿。接着他回身取出这个样稿以示二人,稿中一个段落云: 
“云老先生自六岁学艺始,就以文与可,郑板桥为范式,从此与竹结下了不解之缘……五五年,为纪念抗日战争胜利十周年,他饱蘸深情,挥毫写下竹三竿,以讴歌中国人民不屈不挠的崇高精神,并获奖;三年困难时期,他更加刻苦地观察竹的风姿,体会竹的精神风彩,从未间断地画竹,用以激励自己同全国人民共渡难关……六六年,为反对“文化大革命”,他无声地挥动手中的笔画竹,用以预示中华民族不会被暂时的乌云遮住,依然会傲然挺立;七一年初,他又曾聚精会神的画竹一幅,悬于中堂,暗示林彪、四人帮必败,人民必胜;七八年,正值人到中年之际,云老用强健的笔锋,尽情地表现春天之竹,寓指改革开放的第一春即将来临……九二年,邓小平同志南巡前昔,他就预感到将有一件对中华民族产生重大影响的事要发生,立即拿起手中的巨笔,画春天之竹,寓指又一个春天的来临……”——“破堂主人”与竹的渊缘,可谓罄竹难书,中国半个世纪的风云大事,都和他的竹相关,如果不是他每逢历史的关键时期画竹写竹,整个中华民族的近现代史就可能要作重大改写。“破堂主人”见二人溜览完这个的简稿,又搬出两本厚厚的书,一本是《古今画坛名家录》,另一本是《当代名家辞典》,分别从273页和678页上指出自己的名字简历,再拍拍:“尔曹还能否定吗?” 
二人恭敬地捧着两本书看,《古今画坛名家录》上录有古今名家近二万人,以姓氏笔画为序,云尚清远远排在了吴道子、苏轼、张择端、黄公望等历代名家之前。《当代名家辞典》中关于他的内容与前本无异。客人将书放好,主人再将质问:尔曹还能否定吗?——他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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