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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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不知,就在他这一来一去近三十分钟的时间,曲商的病又急转直下,刚才的苏醒,正是回光返照。当曲羽走回医院重症监护区的时候,老远就看见抢救曲商的病房内灯光透明,又是一片忙碌的白色身影,有位医生在吩咐快快注射强心针,升压针。他心惊胆颤地加快脚步跑去,还没进屋,里面已传来李欣抽泣声,他急急忙忙地冲到曲商的病床前,曲商头搭在枕上,脸色雪白,又是双目紧闭、嘴唇紧闭、嘴角渗着血丝,两个医生正在手忙脚乱地做人工呼吸……
“你刚离开一会儿,他忽然说疼,接着就昏了过去。”李欣哭着说。
……十分钟……十五分钟……三十分钟,曲商成了任抢救医生搓揉的布袋人——一切都无用了。曲羽没来得及再和曲商说一句话,抢救医生放弃了抢救,一位年老的走到他面前,歉意地说:“真抱歉,我们已经尽力了,你看……?”
曲羽怔怔地站着,头脑中一片空白,寒彻心腑。他盯着插在兄长手背上的四五个已停滴的还未被医生摘去的吊瓶,用力掐住自己左手腕,想使自己从剧痛中醒来,以证明眼前只是一场噩梦——不是梦,死了,曲商的确死了。曲羽想放声大哭,可痛极无泪,痛极无声。他撇开哭成一团的李欣,撇开乱哄哄的人群,没头没脑地往外走,走出医院大门,白色的月光笼罩在中宁的上空,无数路灯灯杆中邪般地立着,偶尔一辆车驶过,除之而外,街上再没有什么,包括人。行道树撇下的影子阴森可怕,他发着抖,寒颤象上涨的潮水,一浪推着一浪,他沿着无人的街走,快速地走,用小跑的方式抵御惊恐,任凭两只脚把自己送到任何地方。走过一条条的街道,走过一座座的大厦,凌晨三点钟,又莫名其妙地回到了医院,瘫软在医院大厅的排椅上,惊恐使他缩成了一团、一撮……成了三维为零的一个点。
曲商的遗体已经被收拾妥当,正准备送往冷冻室,刚刚到来的中宁酒厂的几位负责人开始商量如何办理后事,曲羽勉强控制住自己,走到兄长的遗体前,揭开覆在他面上的白布,紧紧抓住兄长冰凉的手&;not;…你就这样走了吗?你为什么要死亡?你知道死亡是什么吗?死亡就是十一月五日凌晨零点五分停止呼吸,你知道吗?……你停止呼吸的时候,我们还在绕着一颗已经存在了五十亿年的恒星运动,银河系还在以每秒七百公里的速度旋转……你已经死了!
死是什么?是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五日以后的日子已经不再和你相关;幸福、痛苦、拯救家庭、创办事业不再与你相关;现在、明天、明天以后,你的心中不再会有曲羽、中宁、妻子、儿子、父母、家的概念,是吗?可是你为什么得到这个仓促的结局?
蒋小枫来了,经历了两次与亲人死别的他没有更好的方法安慰朋友,只有静静地陪他坐着,陪他度过这段最脆弱的时期,他成了曲羽的救星。曲羽忽然间再也不觉得蒋小枫天真,幼稚,而是强大的依靠。
“你知道吗?他是我的精神友点,是我的自豪,他不该离去的。上帝,如果你让他复生,我愿意从中宁开始,一步一磕头,磕到你诞生的地方。上帝,你为什么突然间抽走了我曲羽存在的信心?”他抓着蒋小枫的手哭着,类乎自言自语。
从没经历过如此大事的曲羽完全不知道在这个陌生的他乡怎么处理兄长的后事,他将自己的四万元全部取出来,打算委托给附近的丧葬公司办,他刚准备去联系,就被中宁酒厂的来人止住了。据说孙浩已发下话来,曲商为中宁酒厂的发展作了很大的贡献,他的早逝是中宁酒厂的损失,中宁酒厂再穷,也不能对不住亡者。现在酒厂已经成立了以孙浩为组长的治丧委员会,全权处理曲商的后事。也就是说,曲羽用不着去花费。他有些过意不去,执意要承担部分费用,中宁酒厂具体负责治丧工作的办公室人员坚决地婉拒了。李欣暗暗拉拉他,曲羽只得作罢。
“你自去为你的兄长守灵吧,不要搅了别人的安排。”待办公室人员去后,李欣对他说。
治丧委员会已经把曲商突然去世的消息急电告诉了老家的父母和嫂子,并已安排正在天居出差的一名科员随车将他们接来。灵堂已经布置好,蒋小枫陪曲羽在灵前坐着,边焚烧纸钱、冥币,来吊曲商的他的生前同事朋友开始一个接一个,一拨接一拨的到来灵前,各自如上班报到般在在曲商的遗像前点上几支香,焚上几张纸,然后离开,或到灵堂外打麻将,用博彩的方式祭奠亡灵是最流行的。陆陆续续送来的花圈排满灵堂两侧,治丧委专门有人应酬接待,曲羽免了很多麻烦。曲羽第一次见到曲商两个字出现在花圈上,又是一阵恍惚,心魄动荡,他茫然地望着花圈向蒋小枫说:“这是怎么回事?”
“眼下也许我最能理解你的心情,没办法,过去的就过去了吧。你不是自许最坚强,要我以你为范吗?如今你不坚强也得坚强。”
“我真想让中宁化为平地,让它从我的眼前和记忆中消失。”
李欣过来,把曲羽叫到一边,低声说:“你的嫂子和家人即将到来,我再也不便呆在此处,也不能见你兄长最后一面了。我,痛苦也许不亚于你嫂子,但我要回去了。我认为,你应该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知道吗?你兄长虽然不曾告诉我,我可隐约了解,他有一大笔存款,原准备办公司的,但没人清楚他放在什么地方,包括我。假如他已经告诉你,那你应该想办法处理此事,迟则生变。因为,对中宁酒厂的某些事情,我比你了解。”
李欣的提醒使曲羽回过神来,他想起了此事,望着李欣,木然无知。
“他没有告诉你?”
“没有。”
“我估摸他不曾告诉你,因为他太怕死亡,不敢面对死亡,没有勇气考虑一点必要的交待以备不测。他也许还没想到自己会去得如此急促。我常时不便和他谈论此事,看来你只能慢慢地查了。”
“不用去查,由它去吧。”曲羽万念俱灰地说。
“那这事过后再说,你已整整两天没睡,休息一下吧。”
巨大的打击使曲羽的困意莫名其妙的消失了。曲商已离去了两天,他依然梦一般的感到只有半个小时的时间。李欣从包里取出一个信封,说:“我的一位朋友,得知你兄长去世的消息后,让我送来五千元慰问金,转给你,你收下吧。”
“是谁?”曲羽问。
“我的一位经济富足的朋友,几千元人家没当回事。”
“是谁?”曲羽重复问。
李欣说:“不必打听。因为,这位朋友,非常迷信。两个月前,她被一位端公说有大灾难,必须用匿名给某位陌生死者送一次丧礼的方式才能化解。她好不容易才碰上这次机会,你就不要再打听了吧,成全她,否则不灵的。”
曲羽捏着沉甸甸的信封,望着离去的李欣,一头雾水。
父亲、母亲和嫂子还没有到来,负责治丧工作的一位工作员这天中午匆匆赶来告诉曲羽:“对不起,我们把曲经理去世的消息告诉你家里时,你年迈的父母很悲痛,几乎同时病倒,但不碍事。你嫂子乘我们的车同来,因车赶得急,车速过快,在距天居十公里的地方撞到路旁的树上,你嫂子和车上的人员都受了伤,幸好都是轻伤,你嫂子伤在脚上,暂时不能来了,正在当地医院里。我们已留人在你老家照看二位老人,你看行吗?”
曲羽听得心急如焚,他详细询问了几位伤者的情况,确实伤不重,才勉强放心。他谢过工作员,说道:“他们此时不能来,也罢。否则到此只能徒劳增添痛苦,待事情完后再考虑,你们按安排进行得了。”
第三天,曲商的遗体从冷冻室里移出来。曲商的身上、面上都结上了一层薄薄的霜,遗体的面部有些变型,不忍卒看。随即,整容师进行了整容。十点钟,遗体告别仪式结束后,遗体被移上了火化场的车,中宁酒厂找来十几个小车尾随其后,车队缓缓的向火化场开去。
……随着火化工人的手将按钮按下,曲商的遗体被自动送进开启的火化机,“哐”一声冷漠的脆响,火化机进门关上。曲羽坐在火化机旁,机内传来沉闷猛烈的燃烧声音,吞没了他热烈的梦想……
一分钟……五分钟……十五分钟……二十分钟——一年……五年……十五年……二十年,二十年前的一天,是你教曲羽唱第一支歌:幸福不是毛毛雨,不会自己从天上掉下来……你让曲羽第一次听到了在太阳岛上;第一次听到了晚风轻拂澎湖湾……那时家里很穷,每日三餐只有红薯充饥;那时咱们缺穿的,常衣不蔽体;那时家里黄土盖墙茅盖屋,可我们很快乐……你为什么要在现在,在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七日上午十一时被火化机吞没,你要做什么?你将过去留在曲羽的记忆中,曲羽将如何处置?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二十年前,你念完高中后就匆匆地挑起了家里的希望,去做代课教师,成了我们全家的骄傲,你的每一封信,第一次回家都给我们带来了无穷的快乐……这么多年来,你在中宁艰难跋涉,走向成功,让我们全家自豪,这个宝贵的自豪让我们知道了生活的甜蜜……你为什么要放下这些,残忍地闭上嘴唇,尔后瞳孔放大,尔后垂下头,尔后手脚冰凉,尔后僵硬,尔后进入火化机?如今,你从里面出来,成为一堆粉末,你今天用这种方式,准备表达一个什么意思?明天,我曲羽将凭什么继续下去?
时间啊,你真的不可逆吗?你果真只能无情地指向一端?生命的箭头只能由生向死,而不能由死向生?可又有谁说六十亿年后宇宙收缩,所有存在过的将会随时间的反向而反向再现?也就是说,一百二十亿年以后,我们还有相见的机会?那时,曲羽将会第一个在火化机的进口处,将你迎出来,是吗?………
中午,简单的追悼会后,曲商的骨灰被送往中宁南山公墓。放在公墓西角选定的墓穴中,然后覆上土,然后盖上花岗石盖,然后立上墓碑。曲羽望着这个根本不可逆的程序依次进行,恍如幻觉。
二十年苦辛,竟成离乡白骨,可晓父母余生,扶杖盼门,夜雨朝霜泪几度?
一千里浪迹,难招背井孤魂,尤怜妻儿无主,临阶抚碣,荒山新冢酒一杯!
晚上,曲羽避开众人单独走走,走着走着,不自觉地来到墓场中。月光下,数百座大理石砌墓象垒垒白骨,泛着寒气。他在曲商的墓前坐下,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准备在这里最后陪兄长过夜。不到一个小时,几天的困倦集中爆发出来,他靠着墓碑很快睡去,进入梦乡……
……他沿着外乡回家的路走,路上浓雾迷漫,伸手不见五指……他拼命地用手拨,拨不开……他改道沿一条似曾相识的山中小路走,雾没了,崎岖的山路从山梁伸入万丈深渊的溪谷中,沿途有无数裸露的棺木……深溪对岸是高耸的危崖、乱石、野树丛林,没有路迹……他没原路返回,出其不意地回到家里……醒来的时候,已是半夜,墓场中冷得怕人,静得怕人,旋即他又睡了过去,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上午九点钟。
墓场外一位女子急匆匆赶来,曲羽认得是李欣。李欣独自带着一束鲜花,还有香、烛,见到曲羽,她怔了怔,惭愧地说:“我只能单独来祭奠你的兄长。”
“谢谢。”
李欣祭奠完毕,对曲羽说:“你兄长的遗物,我略略收拾了一下,其中他有个保密的箱子,我怀疑有重要的单据在里面,没有打开,昨日我呼你两三次,你都关着机,现在你同我一同回去吧,倘若与存款相关,你应想法作出处理。”
曲羽不想见到曲商生前所说的存款,甚至一想到就有剜心之痛。在李欣的催促下,他还是去了。
曲商的遗物主要是衣物,还有部分没来得及服用的、曲羽从未见过的抗肿瘤药物,李欣把她寻到的小箱子取过来,曲羽左看右看,无从开启,只得找来钳子和改刀,两人忙了好一阵子,才把锁钳烂,把箱子打开。箱子里面的东西出乎他们意料,除了五六张曲商生前为自己的病私下找端公们画的驱邪令符外,只有一个笔记本,笔记本上的内容与存款毫不相关,全是曲商关于与李欣相识、恋爱之类的事,很感人。曲羽翻了两页,忙递给李欣,说:“它应该归你。”李欣接过来看着,就泣不成声,忽地把笔记本抱在胸前,捂面哭了,曲羽忙把她劝住。
父母、嫂子和侄作四人来到了中宁。
嫂子因车速过快而受的伤已痊愈,他们的到来,立即让曲羽感到一股挥之不去的惶恐和孤单。这个以前在兄长的庇护下的家,他并没有真正花过心思,现在,曲商已经把担子丢在了他的面前,他得全力支撑起家庭的命运。前所未有的压力在他的心里弥漫开来。他望着伤心过度、拄着拐杖的父亲和满脸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