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我的脸-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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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种病唦。”她一再说,“不要以为我是说着玩的,我真对你动了感情嘞,我是真想嫁给你嘞,你死了我嫁给谁呢?这事你要放在心上,不要不当回事,那本杂志说很多人都是因为这个病出的事,你不能出事唦。”
我开玩笑说:“要是我出了事,你就把店里那些画的价钱再翻几倍。”李晓梅又把巴掌场起来,“你看你,怎么说话的唦?这不是有病吗?”
早晨李晓梅说:“要不我陪你去吧。”我说不用,我自己去。她说:“好吧,你一定要去呀,等你看了医生,我再陪你到外面去散散心,杂志上说,换个环境会好些唦。”她忽然说:“要不我带你去我家里吧?你去唦,我妈会给你搞好多东西吃,会搞熏肉,会做水酒,会泡干笋,泡野山菇,会用野山菇炖鸡……”我的眼睛蓦然精湿,我噙着泪打断她,说:“我知道,我吃过。”李晓梅的脸色倏地一白,厉声说:“胡说,你在哪里吃过?”我说:“在梦里,不只一次在……梦里吃过。”她看着我的眼睛,自己的眼泪大滴大滴的亮闪闪地滚落下来,“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唦?人家想捂你的嘴都捂不住,你非要说破它做什么唦?你就当人家认不出你唦,你就这样不好吗?你说破了人家还好意思在、在这里呆吗?你这不是要……要赶人家走吗?你这个人哪,心思……心思不、不好唦!”
她哭得缩着肩胛,浑身发抖。我用力抱住她,她抖得更厉害。我也哭了。我的泪水掉在她脑袋上。她的脑袋埋在我胸前。她的泪水湿透了我的衣服,我的胸脯上全是她的泪水,她咿咿唔唔地哭着说着,“你这个人哪……”我摸摸她的冰凉的泪汪汪的脸,说:“不哭了,去吧,哪天我一定跟你回家去。”
可她却怎么也止不住,哽噎了几声,又大声哭起来。她哭了大半个上午。我抱了她大半个上午。她越哭越伤心。她的心就像南城的天,也在下着大雨。
她的泪水把我也淋湿了。我哭得跟她一样伤心,呜呜的。哭过之后,她就要从我怀里挣出去,我用力抱住她。她也用力,拼命地挣扎,一边挣扎一边说:“你松手唦,让我走唦,事情说破了,我就不能再呆在这里的唦。”我说:“怎么不能?我说能就能!”她说:“我知道唦,我是烂货唦,现在我真是烂货了唦!”我摇着头说:“我更烂,我烂得不能再烂了,我都烂脱了骨了,我们烂货配烂货不好吗?”我们痴痴地说着几年前就说过了的话,而且我又学她的湘西普通话,我说,“你放心唦,只要你不嫌我,我会一世把你当宝唦。”她说:“人家心里不好过,你还逗人家。”她说着又哭起来。我满脸是泪,但我却对她笑着。我很用力地笑着。这大约是我一辈子笑得最认真最努力的一次。她摸着我的疤疤癞癞的脸,泪眼婆娑地说:“真的假的唦?不会骗我唦?”我说:“我要骗你就让我再遭一次殃,再也翻不了身。”她说:“你要骗就骗唦,又不是没被你骗过,哪个要你发什么毒誓唦。”
谁想得到呢,幸福的门就这样开了,在这个水汪汪的到处生长粉绿色霉毛雨季里,吱呀一声开了。幸福就像一盆温乎乎的水一样泡着我啊,把我泡透了啊。我迫不及待地把那些藏了存折的画框翻出来,哗啦哗啦地又敲又拆,把藏在画框里的存折全拿出来,拿给李晓梅看,我说你看看我们的钱,我们去买房子吧?去买一套大房子,买它一套楼上楼下的。李晓梅把存折扒到一边,说先不说房子,先说说你还想不想死了?我说不想了不想了,我只想活到一百二十岁,一百二十岁还不够,要活它个两百岁。李晓梅便热辣辣地看着我。我又把存折拿她面前,说现在我们说房子吧,我们要结婚,就一定要有房子,要有大房子,我们要请装修公司,要让他们给我们装修得跟皇宫一样,我们还要去买最好的家俱,买它一张大大的床,再买大沙发,买大彩电,买豪华音响家庭影院……李晓梅一直热辣辣地看着我,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拖着李晓梅跑到大街上。街道在雨水中显得绿莹莹的,樟树都换上了嫩嫩的新叶子,在潮湿中弥散着淡淡的香气。满城都是这样淡淡的香气呀,我们就在这样的香气里,高高兴兴地冒着雨去看房子。南城到处都在建房子,只要翻开一张报纸,别墅豪宅就扑面而来。走到街上,除了大广告牌上的花园洋房,还有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小伙子往里我们手里塞宣传单,宣传单上的房子就跟天堂一样。我跟李晓梅说,我们去买它个天堂。李晓梅说,你就是我的天堂。我就是她的天堂?我心里一热,这个湘西妹子啊,我真想当街把她抱起来,搂在怀里亲个够。她又说,房子差一点小一点都不要紧,只要有个窝就行,我会搞好唦,会搞得舒舒服服的唦,钱留着还怕没用呀,你是要活两百岁的唦,你慢慢地用唦。我说我会挣唦,我多画几幅画,钱就来了唦。她噘着嘴说,又学人家唦,以为人家不知道你一身的伤?你一个指头还是断的唦,还那么辛苦做什么?平平淡淡唦,粗茶淡饭是一样的唦,想画就画一下唦,不想画就歇着唦。我说不行,我一定要画,我还要做一个真正的大师,我再也不画这样的画了,我要搞真正的艺术,我还要让人家知道老疤就是徐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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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看我的脸》第四十二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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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你看你看,就不听我的唦,你还是要强唦。
我说好好好,听你的听你的。
我们看了许多房子,然后又去看家俱,看了家俱又去看床上用品。我们兴致勃勃地在雨中跑来跑去。我们两个人相拥着躲在一把伞下面。雨点打在伞面上蓬蓬地响着,我们躲在伞下面边走边说话。我问她什么时候结婚呢?她说看你的唦。我又问她喜欢什么样的婚礼,中式的还是西式的?她突然说,要不我们回家去办吧?你不知道我们乡下结婚有几热闹,十几二十桌酒席,有鱼有肉就够了,又不要什么好东西,酒也是自己吊的谷酒,一挂千子爆竹一响,一村人都来贺喜,过路的都来讨喜酒吃唦,都要闹唦,每回都要醉倒好几个人嘞。我说你们家里人见了我这副样子,会不会嫌我?她说只要我喜欢唦,谁会嫌你?郎当半个儿子呢,只会喜欢唦。我说那好,那我们就回家去办,让他们闹,让他们醉。李晓梅说真的?我说当然真的。李晓梅就泪汪汪地看着我。她的泪一下子就出来了,不过没流下来,就那样汪在眼睛里。
她说,我要给家里写信,他们不晓得会有几高兴。她又问我,不会变卦唦?我说怎么会呢?我变什么卦唦?还有谁会要我唦?不会的唦。
我又说,要不以后我们就住你家里吧?我就画你们那个村庄,画你们屋后的山,画山上的树,画你弟弟捞虾子的那条小河,画庄稼,画灌木和草竹,画野花野草,还画你爸爸和你妈妈,你弟弟你弟媳妇,还有你那些叔叔伯伯兄弟姐妹,反正我就画你们那儿的一切,包括天空和太阳,你说行不行?
她汪着眼泪笑,说行唦,只要你愿意,怎么不行唦?就怕你不行唦,我们那儿穷,破破烂烂的,就怕你嫌它唦,住久了就不习惯了唦。
我说我还会不习惯,我还怕穷,我什么苦没吃过呀,不怕唦,我行唦。
她还是汪着泪笑。她说那就说定了唦,不反悔的唦。
我说不反悔,不反悔不反悔。
几天来我们都在说这些事,我们说不厌。
晚上她给我揉捏身上的伤。我跑累了,身上又淋湿了,冷风又咴咴地在骨头缝里吹了。她让我趴在床上,撸起两只袖子,给我又揉又捏,没一会儿她就浑身冒汗了,满脸红朴朴的。揉捏完了,又给我拔火罐,说是她奶奶教她的,可以把湿气寒气都拔掉。她一副很认真的样子,把热烫烫的火罐在两只手上倒来倒去,然后噗地一声扣在我身上,又赶紧唆起嘴唇,嘘嘘地吹自己被烫得红红的手心。她说要是在家里她会请老根婶子给我拔,全村人就数老根婶子的火罐拔得好。老根婶子可怜嘞,孤寡一人,可她人好,你不晓得她对我有几好哟。把火罐拔下来了,她又用热毛巾给我敷,我看着她那几根被汗水沾在腮边的头发,觉得她真是漂亮极了,生动极了。我看着她,又想我自己,想我们两个都是沦落的人……我心里软软的,像有一块糖在那里一点一点地溶化。我便忍不住想伸手去抱她,她啪地一声把我的手打开,说老实些唦,人家在给你敷唦。我叹着气说,你还说我是你的天堂,其实你才真是我的天堂唦,一点都不掺假的唦,是真正的天堂唦。我又说,我要画一幅画,就画你现在这副样子,题目就叫《我的天堂》。她说画了干什么?拿去卖呀?我说你说得轻巧,卖?谁有那么大的钱,买得动它?拿刀对着我我也不卖,给一座金山我也不卖,我看都不准别人看一眼,我要把它挂在我们床头上。她说瞎说,床头上是挂两个人的结婚照的唦。我说我这么丑,不挂,就挂你唦,挂《我的天堂》唦。
我这么说的时候,眼睛里又想要流泪。我在心里发誓,我一定要画《我的天堂》,我还要给她画上衬景,画什么呢?还是画一棵苹果树吧,就画一棵枝繁叶茂、挂满了果子的金色的苹果树。我被自己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感动了,我觉得我已经看到了那幅画,我的欲流未流的泪水哗哗地流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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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看我的脸》第四十三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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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我的幸福是卑微的渺小的,而且非常卑微非常渺小,可我还要什么呢?在这个又冷又硬、庞杂喧嚣的世界上,我本来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就像浮在空中的一颗尘粒。我只要这么一点卑微渺小的幸福就足够了。
现在我很满足,满足得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对李晓梅说,我听你的话,我去看医生。我是今天--现在应该说昨天吧--下午去看医生的,但我没按她说的去看心理医生,而是去找了那个老中医。我想我还用得着看什么心理医生呢?我心里已是一片光明,幸福的感觉像汁液一样灌满了全身每一个细胞,那些黑色的东西早就没有了,现在我只想要好好活下去,跟李晓梅一起活。我不能让她再哭了。我要让她高高兴兴的,我们都要高高兴兴的,要一起高高兴兴地活它个两百岁。我要像一条勤勉的看家狗一样看守着我的幸福。
我准备认真地治治我的伤。在雨季里我总是软软的,酸酸的,骨头里的冷风吹得我老觉得自己是一只破筛子。我要想好好活着就不能老有破筛子的感觉。这种感觉太糟糕了。南城哪年没有雨季?南城的雨季又是多么漫长呀,那些伤就像在黑暗中泛光的宝石,在我的身体里发着阴冷的亮光。我要熄灭这种亮光。我想我不能在李晓梅面前老是苦瓜似的皱着一张脸,我要把脸抻开来。我要有一张亮堂的脸。我妈就是一个例子--我知道一张亮堂的脸可以照亮自己也可照亮他人。
老中医的诊所还在老地方,他也认不出我了,他说:“听声音你好像从前来开过药?”我说:“是呀。”他说:“可我怎么不记得你呢?”我恭维他说:“你名气大,找你看病的人多,哪能谁都记得呢?”他听了很高兴,但他开的药还跟以前差不多,就是那几味药,我求他给我下点猛药,我说我想断它的根。老头说:“根是那么好断的?你是老伤啊!再说猛药可不能随便下的,你会吃不消的。”我说:“下吧,我吃得消。”老头看了我一会儿,提笔给我加了几味药。
我提着药往回走,在一条窄窄的小街上,一个女人对我哎了一声。
早知道要碰到这个女人,今天我就不来捡药了,可我怎么知道呢?我又不会算,要是掐指一算,算到这个女人在这儿等我,说什么我也不会来了。就是来也要绕道,哪怕绕半个南城,也要绕开这个女人。这个女人绝对是我的灾星。你说我这个人是怎么回事?我怕什么它就来什么,躲都躲不掉,就像守在路上等着我似的。我走哪儿它守在哪儿。它守在所有的路上。它简直是埋伏在路上的一条恶狗,只等我走过去,它就张开血盆大口扑上来。我怕遇见从槐花路来的鸡呀,我不是没躲呀,我连夜总会娱乐城都不敢去了呀,可谁想到会在路上遇到她呢?
一只从槐花路来的鸡,而且还是一只拿过我的欠条的鸡。大家都说这个世界太小,也真他妈的小!人都挤破了头,挤来挤去就面对面地挤到一起来了。这些鬼鸡也真是的,在北方呆得好好的,拉帮结伴地跑到南城来干吗?又不是候鸟,要到处飞,她们在哪儿不是做生意呢?南城的生意好做些吗?
就在从前的绿岛过去不远,在金昌路前面的横街头上,就是南城人所说的新绿岛,再往南踅过来是一条小街,我就在这条小街上遇到了这只从槐花路来的鸡。小街很热闹,是南城的再就业一条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