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我的脸-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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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我和我妈去他家,说:“这是大事,我们一家人要好好商量一下。”
真他妈的,转眼之间我们就成了一家人。
那时候是冬天,元旦大概过去了二十多天,他们把婚期定在三月份,也就是说过了春节我要和毛兰结婚了。我说:“要不晚一点吧?”毛老师先摇头,他老婆后摇头。他们说:“还晚?不能再晚了。”我明白他们的意思,他们的意思是再晚就不好看了,毛兰的肚子就要高高地挺起来了。他们很大度地说:“你忙你的去,我们会操办,到时候你就做新郎倌吧。”他们又征求我妈的意见,我妈不知道这件事情有曲折,她以为我一直在跟毛兰谈,她说:“谈了这么久了,也该结婚啦,只是最近我也忙,你们就多操点心吧。”我妈越来越像个上层社会的老太太了,一天到晚都是一副重任在肩的样子,为失学儿童和下岗职工东跑西颠,她在跟她的亲家和亲家母说话时也把下巴抬得高高的,好在毛老师高兴还来不及,根本不去计较她。
在整个商谈的过程中,毛兰没有说一句话。她巳经放心了,她就要做新娘子了,接着又要做母亲了。她红润着脸,很幸福地坐在那儿,侧面就是一个窗户,光线隔了一抹略带一点粉色的薄窗纱,很柔和地照着她。她坐在那里的样子既娴静又妩媚,一个满怀喜悦而且又正在怀孕的少妇,确实是有点动人。她的羊毛衫在阳光里泛着绒绒的金黄色。这是我喜欢的颜色。我似乎闻到了一种气息,很温软又很毛糙,是阳光和干草的气息。——当然,这是幻觉。我知道。
在他们筹备婚礼的日子里,我又跟像丝绸一样光滑的李秋混到一起去了。我过得这么浑浑噩噩,所以我说这些事都是没有意思的,可以省略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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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看我的脸》第三十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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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不是那场大火,我肯定在那年三月跟毛兰结婚了。
虽然跟毛兰结婚并不是一件让人多么快乐的事情,但我还是不愿意提起这场大火。我最不愿意说的就是这场大火,--它突如其来,不但烧掉了我和毛兰的婚事,关键是它把我的一切都烧掉了,烧了个干干净净。它到底是一场大火还是别的什么呢?从表面上看来,它也不是一场大火,而是不折不扣的一场骚乱,大火只是整个骚乱的高潮。就像作爱,高潮只是一个必不可少的环节,意味着结束。那场骚乱也一样,高潮来了,以大火的形式气势汹汹地来了,而且它来得那么突然,谁也没有想到。为什么会是一场大火呢?为什么不是别的?比如打伤几个人,砸烂几间包厢,砸烂歌厅迪厅,那不是也可以算作高潮吗?为什么偏偏是一场大火呢?
我不认为这跟我的疏忽或大意有太大的关系,虽然每次安全检查时,人家都说你这里早晚要出事的,但我知道那不过是吹毛求疵。这是他们惯用的手段,无非是想要你表示点意思,你的意思到了就行了。倘若不是那场骚乱,能有什么事呢?哪来的什么大火呢?所以从我的认识来说,这完全是一次偶然,或者是命中注定的一个伏笔,一个劫数,就在那儿等着我,并且把我等到了。
说是这么说,但也不见得就非出事不可,就算是命定的劫数,有人就能侥幸躲过去,我只不过是运气不好罢了。
无论怎么看,那天晚上都跟平常一样,没什么很特别的地方。一开始有几个小痞子在歌厅票房门口吵闹,他们说我们没钱,但我们热爱音乐。所谓小痞子不过是些小青年,我叫他们小痞子并不含任何贬义,只是一种年龄界定,要说起来我们大家或多或少也都有一些痞相。在绿岛所在的金昌路上,这样的小痞子很多,这样的吵闹也天天不断,跟家常便饭一样,所以保安也懒得去管,他们觉得小痞子是跟票房里的小姐闹着玩。事实上他们也常常这么闹着玩。但那天还是有些邪门,小痞子竟然越聚越多了,越闹越来劲了,就像滚雪球似的,滚大了,滚出气势来了,等到保安上前干预时,已是黑鸦鸦一片了。几个保安根本不顶事,人群转眼间就将他们淹没了。
骚乱就这样开始了。但如果仅仅是这样也就罢了,事情的性质还不会发生变化。那天晚上偏偏有个人跑到绿岛来找老婆。这样的事以前也有,来找老婆找女儿的都有。许多事情就是这样,一个不小心,偶然就变成了必然。那个王八蛋恰恰就凑在这时候来了。他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作为肇事者,后来他也被抓起来了。这家伙大约才三十出头,是南城机城厂的一名车工,据说已经在家里憋闷了一年多了,那天晚上大概也喝了点酒,越想越伤心,越想越不是滋味,便醉醺醺地跑来找老婆。他一路拖着哭腔大声喊叫,过不成啦,过不成了呀……狗东西!她嫌我没钱她跑到这里做鸡来啦!她做鸡呀!她卖屄做鸡呀!门口已经没有保安了,几个服务员小姐根本拦不住他,跟他纠缠在了一起,引来了许多看热闹的人,都很同情他,七嘴八舌地感叹着,唉唉,活到这一步,可怜哪……窝囊呀!然后便没头没脑地骂,这真是,真是操他妈的!不知道谁喊一声,砸他妈的鸡窝!砸呀!砸鸡窝!就像火山爆发似的,一片汹汹的喊砸之声。也不知道一下子从哪儿冒出了那么多人,整个金昌路上都是人,像蠕动的蚂蚁一样,而且人人都非常愤怒,说砸就砸,一窝蜂似地冲进绿岛砸了起来。
愤怒的人们,包括那些小痞子一一我还是想不通他们愤怒什么,他们愤怒什么呢?他们的怒火从何而来?那个三十来岁的醉鬼简直就是一根火柴,嗤地一声就把他们都点燃了一一他们砸歌厅,砸剧场,砸包厢砸按摩房,砸电视砸沙发砸茶几砸椅子,见什么砸什么,边砸还边喊口号……至于他们喊的什么口号,我在这里就不说了,我不是一个偏激的人,也不想借他们的口喊什么口号。我们还是遵循简略原则。我们只要想想他们有多么亢奋,多么激动,现场有多么混乱。我们就放开我们的想象吧。最后是哪儿的电器碰火了,嗞嗞喳喳地一阵响,火花便溅起来了,火便从吊顶上烧起来了,而他们还不知道,还在砸,外面的人还在往里面涌。虽然有人看见着火了,大声喊叫,可人声鼎沸,一下子就把他的声音淹没了……高潮就这样来临了,那场大火就这样轰轰烈烈地烧起来了,火渣子掉下来了,有人被烧伤了,人们这才愣住了,不再砸了,却又眼睁睁地看着大火蔓延开来,接着便大呼小叫,争先恐后地往外挤。那些灭火器就挂在那儿,一伸手就能拿到,但是没有一个人去把它们拿过来,他们根本没看见灭火器,只顾得哇哇哭叫着逃命。前面的被挤倒了,后面的毫不迟疑,抬脚就从他身上踩上去……
那天晚上我不在场。那几天政协换届,作为一名政协委员,几天来我都昏头昏脑地在南城宾馆开会。那天临近黄昏时,洪广义特意给我打电话,叫我别在会上吃饭,说他听说我和毛兰订婚了,他很高兴,一定要来给我贺喜。我说贺什喜呀,有什么喜可贺呀?但晚上我还是跟他在一起喝了酒。我们都喝了不少酒。洪广义喝得红头胀脸,不住地嗬嗬笑,他说:“好呀,好得很,恭喜你。”他又说,“婚礼一定要大办,要办得轰轰烈烈!刘昆呢?叫他去印请柬,要印大的,小眉小眼不好看,要印得跟半张报纸那样大,要烫金,印了就叫他去送,跟绿岛有关系没关系的都送!送给南城所有的人!”他说话时我就闷着头喝酒。他说:“徐阳你说呢?”我说:“送吧,送吧送吧!”他说:“你别小气,别怕花钱,我给你出一半行了吧?”我说:“行吧,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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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看我的脸》第三十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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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了酒洪广义便到按摩中心去了,他问我去不去,我说我开会开累了,要睡觉。他鬼笑着说:“是开会开累了吗?好吧,累了就去睡吧,好好睡一觉。”我们在门口碰到刘昆,他交待刘昆去印婚礼请柬,然后拍两下刘昆的肩,说:“今天你们徐总要睡觉,你好好盯着,有事别找他,让他好好睡!”
大火烧起来的时候,我正睡得跟烂泥一样。我是被烧醒的。我没有被烟呛死,居然被烧醒了,简直是个奇迹。我昏头昏脑地看着到处乱跳的火,什么都听不见,只听见自己咕咚咕咚的心跳。后来我连自己的心跳也听不见了。我开始撕窗帘。我满耳朵都是哧啦哧啦地撕窗帘的声音。我拼命地撕,也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就像撕一张纸似的,那么厚的窗帘布,一撕就是一条。我把撕成长条的窗帘布结起来,绑在一只床腿上,把另一头扔出窗外,然后顺着窗口抓住布条往下爬。爬了一会儿,大约布条被烧断了,我直溜溜地摔了下来。
我没被摔成肉饼,只是摔坏了一条腿。粉碎性骨折。但当时我几乎没什么感觉,我从地上爬起来,像一只瘸腿鸭子一样奔跑。这事说起来也怪,我不但不知道自己断了腿,连自己被烧伤了都不知道。如今我的左臂是弯曲的,右手上全是疤癞,当时我是怎么用它们撕窗帘的呢?我又怎么用它们抓住布条逃生呢?我像鸭子一样跑着时,被李晓梅一把抓住了。我不知道是谁抓住了我,不知道那是李晓梅。我傻愣愣地四处看着,看见大街上站着许多人,还看见消防车在往火堆里射水。最后我看见了洪广义,他什么都没穿,腰里围着一块毛巾,张着嘴歪着脸站在一辆消防车旁边。他的大脑袋左扭右扭,他是在找我吗?我想到他那里去,但李晓梅抓住我不松手,我把脸扭过来,想叫她松手,张了张嘴没说出来。我瞪着她,嘴唇哆嗦了两下,说:“你是李晓梅?”我想她是从哪儿钻出来的呢?我不是在做梦吧?我又说:“李晓梅,你是从那儿钻出来的?”我没听见自己的声音,但看见她在用力点头。她的脸被火光映得红红的。我说话时感到脸有点疼。我伸手想把她揽过来,抬了抬手,但手已经抬不起来了,我下意识地晃了晃它。
李晓梅在说什么我一点也听不见,只看见她的嘴巴在动。她靠过来抱住我两只手臂。我疼得咧了一下嘴。她的声音嗡嗡的,像雾一样,一团一团的。我又摇摇脑袋。我还在想,这是不是做梦呢?我迷迷瞪瞪地说:“李晓梅?真是你吗?你怎么在这里?你没回家去吗?”我还是没听到自己的声音。我怎么会没有声音?
李晓梅对着我的耳朵喊叫。我终于听见了声音。声音像斧子一样劈进了耳朵里,接着所有的声音都跟强盗似地冲了进去。我龇着牙,死劲地抬起一只手,捂住一只耳朵,用另一只耳朵听李晓梅说话。我听见李晓梅说:“我没……回家,我看见这里烧红了天,就往这里跑唦,我急死啦!你跑出来了就好唦,真好唦!”
她浑身哆嗦,满脸是泪,用力抱着我,脸靠着我的脸。我觉得我的脸火辣辣的。我说我的脸很疼。她把脑袋往后靠了靠,仔细看我的脸。我看见她脸上粘着一些黑红黑红的东西,伸手帮她抹了一下,这时候我闻到了一股焦糊的肉香。我说:“你的脸怎么被烧坏了?”李晓梅抹一把眼里的泪,忽然瞪大眼睛,发出一声惊叫,“呀,你、你的脸……脸没啦!”
我就是这时候倒下去的,像被人推了一下似的,我歪了几下就倒下去了。我发现我只有一条腿,另一条腿跟面条一样。
李晓梅还在尖叫:“脸!脸!你的脸!”
我躺在地上,我发现我还有一只手可以动,我用这只手摸摸自己的脸,摸到了一片黏黏乎乎的东西。我又看看我的手,手就像烧烤时的一块牛排。疼痛这时候全面地来了,像一块又大又厚的黑布飘落下来,在它彻底覆盖我之前,我还看了看李晓梅惊恐万状的脸,以及她后面的一辆消防车和一些东奔西跑的人。我还看了一眼天空。天空被蒙了一层厚厚的猩红。焦糊的烤肉的香气灌满了鼻孔。
我没有昏迷,我只是被疼痛抓住了,就像老鹰抓小鸡那样。我知道有人把我抬走,他们把我搬上担架,搬到车上,送我到医院,医生护士给我检查、清洗、打针、输液、上绷带、裹纱布,把我搬来搬去,翻来翻去。我的所有的意识都活着,只是看起来像昏过去了。我还听见他们说话。他们说:“这个人是谁呀?怎么只穿一条裤衩?会不会是个嫖客呀?”
我听见李晓梅一边哭一边说:“你们说什么唦,他是徐阳嘞!”
李晓梅一直守在我身边。我知道她在我身边,但我没跟她说话。我表面上昏昏地躺着,脑子里还在想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一个梦?我真希望这是一个梦,我不敢想别的。我想就算是梦吧,她来到了我梦里,我要不要跟她说点什么呢?马上就要过年了,她会回去过年吗?会把那些买好的东西带回去吗?接着我又想,如果不是梦呢?这该怎么办呢?我的脑子越来越涩。他们大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