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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别看我的脸-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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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这三个人。窗外的阳光很明媚,那三个人的脸都亮晃晃的。
他们把亮晃晃的脸对着我,点着下巴说:“你就是徐阳吧?”
我点点头。我说:“你们是谁?为什么踢掉我的门?”
他们都冷笑一声,把录相带拿在手上,二话不说就伸手过来抓我。三个人六只手,像抓小鸡似地把我抓住,抬脚就踢。我说干什么干什么?你们凭什么踢我?!他们板着脸不吭声。他们都穿着硬梆梆的皮鞋。他们的皮鞋恶狠狠地落在我全身每一个地方,我的嘴肿了,脸上在流血。我觉得我的手断了,肋骨断了,腰椎断了。我觉得我到处都断了。我趴在地上,撅着屁股,双手抱着脑袋窝在那儿。他们的脚像暴风雨一样,疯狂而密集。我听见我的身体像一面鼓似的嘭嘭乱响。我的血流到嘴里去了,腥咸腥咸的。我想我到处都在流血。我的脸贴着地,旁边是那块破门板。
我眼前黑黑的。我看见的东西都是黑黑的。门外站着一些人,也是黑黑的,像一些影子。我认真地看了一会儿,觉得这些影子像是我的一些同事。我的同事怎么站在那儿呢?他们怎么一声不吭呢?那三个人在我房间里到处乱翻,我的颜料画笔丢得到处都是。他们一幅幅地看我的画。一个瘦高个把身体弯得像只虾米,把我藏在床底下的画抽了出来。他歪着头看着画中的余小惠,噗噗地吹两口灰,嘴里发出湿漉漉的啧啧声。接着他们开始收拾地上的画,用一根塑料绳子把画都绑起来。
我说:“你们不能拿我的画。”
他们不理我,一个人抱着画,两个人弯腰抓住我的胳膊,把我从地上提起来。门口那些人让出了一条路。我看清了他们真是我的同事。同事们都不吭声,脸上没什么表情,就那样看着,眼睛都瞪得很大。我发现他们不是在看我,也不是看那三个来历不明的人,而是看着裸体的余小惠。那幅画被摞在最上边,抱着画的是瘦高个,他有着两条长长的手臂,他故意慢慢地转身,使我的同事们能够看得更清楚。我看见我的同事们的眼睛像兔子的眼睛,都是红红的。



《别看我的脸》第二章。(2)



我想抓住楼梯上的护栏。但是我抓不住,他们一用力我的指头就像要断了似的。我又把一条腿插进护栏里。他们冷笑着,像拖一只麻袋一样拖我。我听见我的腿发出吱吱吜吜的声音,都快要别断了,我只得大声地请他们等一等。我疼得发颤。我颤着嘴唇说:“等一等,我把腿拿出来。”他们又冷笑,往后退了半步,看着我呲牙咧嘴地把腿从护栏中抽出来。
我嘴里唏唏地响着,看着我的正在冒血珠子的腿,这才发现我只穿着裤衩。我对他们说:“我怎么能穿一条裤衩跟你们走呢,让我回去穿条裤子吧?”他们说:“你还怕羞?这样正合适。”他们一边说一边把我拖下了楼,拖到了大街上。
我只好夹着两条腿。我弯着腰夹着腿,就像一个憋着尿的人。街上全是阳光。南城街上绿荫如盖的泡桐树早已被人们连根拔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小樟树。对于铺天盖地的阳光而言,小樟树显得可怜兮兮的,它们连自己的那一点影子都被阳光穿透了。我完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强烈的阳光使我把眼睛眯起来。
我问瘦高个:“你们是什么人?”瘦高个说:“问什么问?有本事以后跟我算账吧。”我又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说:“因为你是个流氓。”我把脸皱起来,说:“你说谁是流氓?”他说:“你。”我问他我怎么流氓?他说:“你还装傻。”我说:“我装什么傻?你说我是流氓,我流氓了谁呢?”瘦高个说:“啰嗦什么?快走吧,你去跟联防办说吧。”我说:“你是联防办的吗?”他拉长了瘦脸说:“你管我是哪儿的!”
我又对打鼓佬赵明说:“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打鼓佬一个劲地摇头,“谁知道呢?”他吊着两条眉,哭丧着脸,一副倒霉透顶的样子。
街上很多人,但是没有人看我。我大可不必夹着腿。人们的目光从四面八方飘过来,集中在画中的余小惠身上。阳光使油画散发出一种很好闻的气息。人们的目光又红又亮,比阳光还亮,还刺眼。这么刺眼的目光使我感到了一种酸涩和疼痛。我觉得我的画马上就要被他们的目光烧着了。他们不断地围涌过来,像蚂蚁一样一团又一团,从人行道上挤到了街两边,蠕动着塞满了一条街。我眼前全是黑鸦鸦的人头和从他们头上飞起来的目光,满街乱糟糟地响着叫声和榧子。南城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样的景象了。瘦高个异常亢奋,他踮起脚把画高高地举过头顶。
我对瘦高个说:“我求求你,别举那么高行吗?”他根本不理我。我又说:“你能不能脱件衣服遮住她?”他睖我一眼,哼一声,像叫卖一样吆喝着:“看吧看吧看吧,大家都快来看吧——!”
有几个交警忙前忙后地跑着,仍然无济于事。交警发现了阻塞的原因,他们朝那幅画看了看,很快便有一名交警挤过来,指着瘦高个说:“你疯什么你?!”交警命令瘦高个把画放下来,并且飞快地脱下警服盖住了它。交警说:“你游行呢?啊?小心我叫人来铐你!”这名交警便跟在瘦高个后面走着,不住地推操他,叫他快走。人群还不肯散去。临近黄昏的时候,这支队伍来到了一个联防办。交警推着瘦高个,瘦高个和另外两个人推着我和打鼓佬,一起从挂了块大牌子的门口走进去。
一个看起来像警察的中年人看看门外蚂蚁一样的人群,又看看我,用鼻子哼了一声。我对他说:“我不是流氓。”一路跟来的交警对他说:“还有那个瘦高个,也不是好东西,别他把放走了。”瘦高个不服,直着脖子说:“我抓流氓还犯法了?”交警说:“你抓不抓流氓我不知道,但我看见你制造混乱妨碍交通!”
我没有看见人群是什么时候散去的,也不知道那个瘦高个被关在哪里。我和打鼓佬赵明被留在一间屋子里,我的画也留在这里,却是在另一间屋子里。打鼓佬赵明在黄昏来临之前也被带到另一间屋子里去了。晚上他们团里来了人,把他领走了。瘦高个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在这儿我没有再见过他。



《别看我的脸》第二章。(3)



呆在拘留室里的只有我一个人。我眼巴巴地看着打鼓佬走了,心里希望我们单位上也来人,把我也领走。但我的希望落空了,单位上那么多同事看见我被人家带走了,却没有一个人管我的死活。我全身很多地方都肿起来了,到处紧绷绷的,泛着青紫色。我的裤衩沾满灰尘,白背心上的血渍已经干成了几点黑红色。我用力弯着肿胀的指头,用指甲刮着背心上血渍;另一只手则被一副手铐吊在窗栅栏上,手铐和钢筋栅栏不时地磨碰出粗糙而坚硬的喀喳声。
当时一切都乱糟糟的,他们把手铐铐住我的手腕时我没什么感觉。我平生头一回戴手铐,居然没什么感觉。他们铐得很快很专业,抓着我的手的同时,喀嚓一声,手铐就被铐上了。我扭头看了一下,发了一会儿愣,觉得这东西很陌生,戴在手腕上不怎么舒服,又凉又硬。我说为什么铐我?他们说例行公事。这是一个很强硬的理由,我还能怎么办呢?我就这样接受了一副手铐。我觉得很委屈也很窝囊。那三个人到底怎么回事?从哪儿冒出来的?我真的就这样成了一个流氓?
我开始摇晃手铐,想让它跟铁栅栏碰出更大的声音,但没摇几下,它就紧了起来。这是谁发明的手铐,它怎么这么缺德呢?它发出轻脆的咔咔声,咔一下紧一点,没咔几下就吃进肉里去了,血顺着手臂往下流,流出了一条细长的红线,停留在我的胳肢窝里,滋润着我的液毛,许久之后,又从液毛上滴落在刚被刮干净血渍的白背心上。我看着白背心上的红色血渍缓慢地洇开来。
“啊!啊!啊啊啊啊——!”我哑着喉咙喊着。
我换了一口气,又喊。我发现大声喊叫会使人的情绪越来越激烈。我把我的喉咙喊破了,我的声音里有一股热乎乎的血腥气。
我终于把他们喊来了。他们先从窗口朝里看了看,接着把门打开了,把灯也打开了。灯光刺得睛眼很疼。中年警察用一根指头轻轻地揉着眼睛,在一张小长条桌前坐下。他们把我的手从窗栅栏上放下来了,用铐住栅栏的那半边铐子铐住了我的另一只手。一个胖子替我把吃进手腕里的铐子松了松,然后跟中年警察并排坐着,从抽屉里拿出一沓纸和一支钢笔。中年警察说:“说吧,喊什么?”我张了张嘴,却没有说成话,只发出了一些叽叽喳喳的声音,像破棉絮。我发现我只能喊不能说话了,一说话喉咙里就像有许多针在那里扎着。我骨碌碌地蠕动着喉结,想使喉咙变得湿润起来,可是忙碌了半天,我还是只能这么说话:“我、不、是、流、氓。”
中年警察皱着眉问:“他说什么?”正在旋笔帽的胖子说:“他好像说他不是流氓。”说着他问我,“是不是这意思?”
我用力点头。中年警察笑了笑,说:“看来你还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聚众看毛片,你还不是流氓?要怎样你才算流氓呢?”他说着站起来,“把他带到那边去。”他们便把我带到了另一间屋子里,我的人体画一幅幅都在那儿靠墙摆着,像展览似的。灯光很亮,比刚才的屋子里的灯亮多了,有几只虫子围着灯光飞来飞去。我看了很久才看清了它们是虫子。我的眼睛有些不适应。他们说你画得真不错。我闭了一会儿眼睛,然后看着我的画,看着画中的余小惠。那坨盖住只蟑螂的颜色现在看起来像一块极不和谐的补丁。
中年警察说:“你还说你不是流氓吗?现在我问你,她们怎么肯脱衣服呢?这儿、这儿,”他比划着自己的胸脯和裤裆,“都脱?”
我说:“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那谁知道?”
他们叫我脸朝墙站着,说:“你不老实,那你就面壁思过吧。”我刚按他们说的站好,腿弯里便挨了两脚,噗嗵一声跪在地上。接着他们就用鞋掌搓我的腿肚子,用鞋尖踩我的脚板心。他们真会整人,用鞋尖往我脚板心里一点一点地锥,疼痛就从脚板上走到我心里去了。我疼得把脑门挤在墙上,哟哟哟地大声叫着。我说哟哟哟你们刑讯逼供!他们说:“这么文雅还说刑讯逼供?说吧,你是怎么让人家脱衣服的?”



《别看我的脸》第二章。(4)



我说:“哟、哟哟!”
“你跟她们发生了性关系吗?跟哪几个,一个个都指出来。
“哟哟、哟!”
“她呢?这个唱戏的呢?你搞了她吗?”
“哟哟哟--”
他们说我是一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我喉咙都撕裂了,连吐了两口血痰。我的血痰稠乎乎地粑在墙脚上,他们皱着眉叫我擦掉,我用脚上的拖鞋往那里踏了几脚。我的头很疼,耳朵里嗡嗡地响着。中年警察点着一支烟,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嘘出了一口烟,说:“怎么搞的,都搞了谁?男人嘛,敢做敢当是不是?”过一会儿他又说:“要不要抽支烟?”我点点头。我很想抽一支烟。拿钢笔的胖子走过来把一支烟插在我嘴里,给我点上火,一边劝我说:“好啦,现在说吧。”我用心地抽着烟。但是烟并不能缓解我的头疼,也不能使我耳朵里的声音消失。中年警察说:“你烟都抽了你还不说话?”我说:“我头疼。”
中年警察又笑了起来。他总是动不动就这样笑,看起来似乎很开心。他说:“这确实是头疼的事,又看毛片,又乱搞男女关系。这都是自由化思想在作怪,现在知道头疼了吧?说吧,怎么搞的?我们慢慢来,一个一个来,好吗?”
我说:“你们问我看毛片的事吧,我到这儿来是因为看了毛片,跟我画画有什么关系呢?”我说着说着喉咙又堵住了,像谁往那儿塞了一把又干又硬的草。我大声地咳嗽起来,咳完了又说,“你们不应该问不相关的问题。”
中年警察说:“我们怎么问还用你教?再说这是不相关的问题吗?毛片和女人,是不相关的问题?她们在什么情况下脱的衣服?你是不是一边看毛片一边脱她们的衣服?是不是?嗯?你又是怎么跟她们搞的呢?嗯?”
我说:“我不知道你们说什么。”
我的白背心变成了灰背心,裤衩像一块抹布,浑身又脏又臭,那些肿块和青紫都分不出来了。最让我难受的是我的嘴。我紧闭着我的嘴。因为嘴臭,所以我就不断地朝墙上吐痰。后来我又朝窗外吐痰。从窗外斜看出去是一个大门,门外是大街,可以看见人和车辆。我数着来来去去的车辆,大约数到五十几辆的时候就睡着了,醒来后我又接着数,数着数着又睡着了。我就这样打发着时间。
一天下午,他们对我说,你实在不说就交罚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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