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疼痛中奔跑-第5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是裴望结束了这一切。
妈妈不再有时间和耐心给我梳头,在那间理发店里,我惊恐地看到晶亮柔滑的发丝纷纷从空中飘落,像离开了枝头的花瓣,颓然地散落在地上,干瘪枯萎,了无生气。镜中的人影,支棱着一头参差不齐的短发,像一个不折不扣的丑小鸭。
我不能接受这副莫名其妙的怪模样,拉开嗓门委屈地号啕起来。妈妈却欣慰地说:“这下好了,省事了。”
我整日抚摸着我的玻璃发饰,哀悼着我美丽的长发、我欢乐无忧的童年。我不能止住我的悲伤,也不能止住对裴望的怨恨。所以,我亲他抱他,又会狠狠地掐他,往他的牛奶瓶里加自来水,听到他疼痛委屈的哭声,又怜惜又解气。
裴望经常拉肚子,半夜在惊恐中哭醒,他满月般的小脸迅速瘦削下去。
父母焦急万分,遍寻良医而不得要领。他们不会怀疑到我,6岁的沉默寡言的女儿。在大人的心里,孩子都是纯洁无瑕的天使。但是,他们决定将我送走,因为他们的精力不允许同时照料两个孩子。
6岁生日过了没几天,我被送往上海。
20世纪70年代末的上海,有着别的城市没有的奢靡和繁华,一栋栋洋溢欧陆风情的建筑,犹如童话中的城堡,美得像梦。
下了火车,我怯怯地扯住爸爸的衣襟。爸爸背了一个很大的包,这使他的身躯艰难地佝偻着,像一个负重的民工。我意识到我们的穿着都很土气,因为周围那些清高的上海人对我们投以鄙夷的目光。
我们辗转乘了几路公共汽车,又穿过曲曲弯弯的弄堂,终于到达了一座小小的四合院。一个身形高大,相貌威严的老年妇人在屋里等待着我们。见到爸爸洗得泛白的蓝布中山装,她皱着眉,不快地说:“沪生,你真的是越来越土气了,跟那些乡下人一模一样。别忘了,你的名字是‘沪生’,别给阿拉上海人丢脸!”
爸爸尴尬地笑笑,拖过藏在他身后的我,赔笑着说:“妈,这就是裴裴。来,裴裴,快叫奶奶。”
我畏怯而戒备地盯着这个自我感觉良好的妇人,她紧抿的唇角和轻蔑的语气让我感觉她很不欢迎我们的到来。我固执地闭紧嘴巴,不发一言。
“快叫奶奶呀!刚才不是才教过你吗?嗨,这孩子,怎么了!”爸爸不知所措地搓着双手。
“算了,乡下小囡,没见过世面。”应该被我称之为“奶奶”的妇人不耐烦地一挥手,饶过了我。
3天后,爸爸走了,我被留在了上海。
米兰·昆德拉说:“一个背井离乡的人是可悲的。”如果我有了孩子,一定不让他小小年纪就四处漂泊。离开了父母的呵护,再奢侈豪华的环境也只是寄人篱下。
住在上海逼仄矮小的阁楼里,我怀想遥远的大山深处,那座安宁幽静的小小城市。
历史上的凤凰城,因为四处是原始森林,人烟稀少,一直是令人望而生畏的蛮荒之地,亦成为朝廷惩罚罪人的流放之地。写过“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的大才子刘禹锡就曾被贬到凤凰城,由于好友柳宗元的说情,称凤凰城“地处荒蛮、非人所居之地”,才令皇帝开恩,换到了广西的连州。
大诗人李白也险些被流放到凤凰城,不想他刚刚走到白帝城,便接到赦令,欣喜若狂,留下《早发白帝城》的千古名篇陶然而归。
父亲因“历史的误会”被流放到凤凰城,我却因为裴望的到来被“流放”回上海,由此,“流放”便酿成我生命中永恒的底色。永无家园,永无归宿。
《在疼痛中奔跑》二:裴裴(3)
上海的家,只有爷爷和奶奶两个人。年轻时,奶奶是一个漂亮的富家小姐,骄纵而任性。她读多了古时的爱情小说,什么《西厢记》《红楼梦》《卓文君》……感动于穷困高尚的爱情,义无反顾地下嫁一贫如洗的长工裴南江。从“上只角”徐家汇搬到如今的“下只角”闸北区,栖身于这座破旧的小四合院里,直至辞世都不曾翻身。
结婚后奶奶才明白,父亲强调的“门当户对”是什么意思。不同的成长背景带来炯然各异的行为方式,横亘在原本两个世界间的这一道深深的鸿沟,穷其一生也不能够填平。而贫穷绝不像古书里描写的那般美妙和诗意,捉襟见肘、穷困潦倒的窘迫将奶奶的爱情理想摧垮。生性倔强的她不肯向娘家求饶,咬着牙承担起生活的重负。她生育了4个子女,失去了其中的3个,唯一幸存下来的儿子,又不得不随着“支援三线建设”的大潮被远远“流放”到贵州省。
我不知奶奶是否曾为她的选择有所悔意,其实,就算她曾有过念头向娘家屈膝也求告无门。她的被冠之为“臭资本家”的父亲早已被人民所打倒,并踏上一万只脚。昔日的繁华早已如烟花般坠落,只是在她偶尔心情好的时候,会向我回忆她锦衣玉食的旧时生活:打蜡的木地板、水晶的大吊灯、如云的下人老妈子、华美的蕾丝长裙和精致滑腻的西点……从她小心翼翼保存的黑白照片里,依稀可寻往日盛世年华的痕迹:穿着刺绣织锦缎旗袍的少女,明眸皓齿,甜美无忧。可是,我看到的,却是被疾病和贫穷摧毁的妇人。如花的容颜和温婉的性情被岁月侵蚀,尖酸刻薄,暴躁易怒,要不整日整日不发一语,要不就无休无止地发脾气。
爷爷是个性格懦弱的老好人。他一定很爱奶奶,但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个不如意的昔日富家大小姐。他没有多少文化,没有能力让她过上她梦想中的生活。他只有默默辛苦地工作,像一头终日俯首劳作的老黄牛,靠一己之力赚一份温饱。面对妻子无休无止的责难和抱怨,他只有宽容和隐忍,还有渗透到骨子里的一份怜惜。
这些是我后来才明白过来的。当时的我,只感觉奶奶像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刁蛮而霸道,而爷爷,则是一个无可奈何的可怜虫,整日受着奶奶的欺辱。我痛恨着命运的不公,痛恨着奶奶的跋扈。却不料,多年以后,我也这样无休止地对着我的丈夫乱发脾气,他也如爷爷般退让和忍耐。我所痛恨的,变本加厉地在我身上体现。遗传,便是如此神秘莫测不可理喻。
奶奶让我敬畏惧怕,不敢亲近,爷爷终日劳苦,对我无暇顾及。6岁的我,失去了所有的爱抚和慰藉。理论上有着很多亲人,却被整个世界所抛弃,天地之大,竟无一个温暖的怀抱。
我慢慢地收缩自己,像一只蜗牛,蜷缩到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小天地里,独来独往,终至失语。
我喜欢藏身到客厅那张巨大的红木方桌下,一个人看书或发呆。这种隐蔽的环境让我感觉踏实和安全。有时邻居来串门,奶奶就和他们坐在方桌旁说话,我沉默地蜷缩在桌子底下,一语不发。通常两三个小时她们都不会发现我的存在。有时我不耐烦,从桌子底下钻出,她们会失声尖叫,活似见了鬼!
更多的时候,我喜欢从阁楼的窗户爬出去,坐在瓦片的屋顶上看天。天空很蓝,成群的鸽子“呼啦啦”地从面前飞过。我把袜子脱掉,伸出脚,感受着风的时速,有一种隐秘的快感。我想象自己像鸟儿一样自由自在地在天上飞,无拘无束,飘逸逍遥。可是,总有多事的邻居发现我,然后高声尖叫:“裴裴奶奶,你家裴裴又爬到屋顶上去了!”然后我会被揪下来,站在客厅接受奶奶的呵斥。
我习惯了没有爸爸妈妈的日子,习惯了奶奶的敏感易怒,习惯了以自闭来对抗这世界的冷漠。我上学了,上海的小孩自以为是又懦弱娇气。我满脸无所谓的漠然,独行侠一般在校园里冷冷穿越,倒赢得他们莫名其妙的崇拜和尊重,每天都有人在我面前献媚,于是我也就莫名其妙地成为一帮孩子的“头儿”。当然,这帮孩子全是班上的差生,我每天带领他们逃学调皮捣蛋。唯一不同的是我成绩很好,学习对于我不是难事,这让老师拿我没有办法。
10岁的时候,一天放学回家,看见一个中年男子坐在客厅里。他神色倦惫,风尘仆仆,脸上带着一种小地方人所固有的拘谨谦卑的笑容,脚下还放着一个肮脏的旅行袋,一看就是刚到上海的外乡人。
“裴裴,快看这是谁来了?”奶奶喜悦地叫着,显出一份我不熟悉的慈爱。而那男子已经激动地站起身来,热情地对我张开双手。
我冷淡地看了来人一眼,敷衍地叫了一声:“叔叔!”
他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伸出的双手僵在半空,像一个尴尬的定格。
“裴裴,这是你爸爸呀!你怎么连爸爸都不认识了?”奶奶叫道。
爸爸?多么遥远的称呼!我疑惑地望过去,那张脸依稀熟悉却又无比陌生。4年的光阴让记忆裂成碎片,在父母身边的日子已成前尘往事。
“沪生,你一走4年,连照片也没寄过一张,孩子都快把你忘了。”奶奶叹息着说。
“是,我,我太忙,日子太艰难了。”父亲局促地搓着双手,想抚摸我的头,却被我冷漠地躲开。他颓然地坐回到椅子里,愧疚地低下了头。
《在疼痛中奔跑》二:裴裴(4)
父亲原本只是来看看我,但见到我之后他改变了主意,坚决要把我带回凤凰城。于是,我仓促地收拾了行装,和父亲一同登上开往凤凰城的列车。
在火车上,父亲给我买了烧鸡和汽水,一遍遍跑到卫生间绞湿了毛巾让我擦拭油腻肮脏的面颊。他不是善于言辞的人,但我看出他在竭尽所能地对我好。短短两天的旅程,我享受到了缺失已久的亲情的温暖。“血浓于水”,父女天性的亲和冲掉了时间以及他们的冷淡造就的隔膜,10岁孩子的心里没有积淀太深的怨恨,只要父母肯伸出手,孩子便可以重新承欢膝下。我很想扑进父亲怀里痛哭一场,哭尽所有的冤屈和不平,但长久的压抑让我已不懂得如何释放自己的感情。我近乎贪婪地享受着父亲的呵护和宠爱,表面不动声色,而内心里沸腾如火,我清晰地感知自己心底的坚冰在融化。
我以为,自己从此有了感情的皈依。
但幸福如此短暂,像风过无痕。
到达凤凰城,我才发现从我出生到离开,整整生活了6年的家是如此可怕的陌生。这个处在半山腰上的大杂院,混杂居住着一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市井小民,打架斗殴、偷鸡摸狗的事每天都有发生。而妈妈,她是那样一个艳丽而俗气的女人,头脑简单得令人不可思议。每天,她总是涂脂抹粉花枝招展地去上班,她的工作是在一家合同制的街道小厂做保管员,在那里,她是令人垂涎的大美人。
在那样的年代,一个女人生得貌美本就易遭不幸,如果她又虚荣而浅薄,那简直是一场灾难。曾经,她看中父亲那种大城市男人身上所特有的高贵气质,天真地幻想跟了他就可以到大上海去享受荣华富贵,可以当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少奶奶。可现实粉碎了她的美梦,我的到来又令她另攀高枝的念头轰然倒塌。她变成一个对现实极端不满的琐碎唠叨的妇人,整日抱怨如果不是嫁了一个要啥没啥的倒霉男人,凭她的美貌完全可以过一种很好的生活,住楼房,看彩电,穿金戴玉。对我,她更是一肚子的不满,嫌我不如她漂亮,嫌我不够机灵、不够甜蜜、不够讨人喜欢。“瞧你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儿,像个小寡妇似的,哭丧个脸,八棒子打不出句话来,哪里像我呀?我怎么这样倒霉,生了你这么个丧门星?那时候喜欢我的人那么多,要不是因为有了你,我才不至于非要嫁到你们裴家,受这些活罪……”每天,我就这样忍耐着她无休止的责难,而我回敬她的,则只有沉默,沉默。
唯一让她欣慰的是她的儿子,和她一样完美无缺的五官,外露的聪明,会说甜言蜜语的小嘴。母亲从不掩饰对儿子的欣赏和偏爱,她总是骄傲地宣称:“幸好上天给了我裴望,他就是我们裴家唯一的全部的希望!”她喜欢一遍遍问裴望长大后要不要孝顺妈妈,要不要给她买大房子,买珠宝钻石,带她坐大飞机……当听到肯定的答复,她便会舒心地咧开嘴,像孩子一样稚气地傻笑。几乎每天她都会重复这样的问答,然后在虚拟的幸福中自我陶醉。
而裴望,我亲爱的又痛恨的小弟,叫我怎么说他好呢。他不过是一个几岁的孩子,有着一张天使般的面孔和一张抹了蜜的小嘴,但事实上,他是一个魔鬼,母亲无休止、无节制、无原则的溺爱已然毁了他。他骄奢、专横、蛮不讲理又凶残霸道,最可怕的是他天生会撒谎,会伪装,会在父母尤其是母亲面前装出一副纯洁天真的“甜心”模样。而我,他的姐姐,简直是他的天敌。不知他是否记得我曾经对他的“虐待”,但我显然遭受了沉重的报应。他早已不是那个躺在襁褓中稚弱无力的婴儿了,打击我、折磨我、捉弄我成为他生活中最大的目标和乐趣。而母亲一出现,他便扬起甜蜜的小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