妒妇-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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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三立刻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坟前。刚要跪下,苏吟歌已经一拳狠狠地打在
他脸上,打得他抱着脸连退了四五步。连顾青瑶都因苏吟歌这意外的一击,而面
露惊色。
“你还敢来拜她,你还有脸来拜她?!二十年的夫妻,你一句玩笑,就把她
的性命给毁了,你……”苏吟歌怒极之下,眸中射出刀锋般的冷芒,一步步向宋
三逼近过去。虽然他从不曾打过架,虽然他一只右手还吊在胸前,但这番含怒相
逼,左拳握得咯咯做响,竟也吓得宋三忘了还击,只是脸色苍白地连连后退。退
了七八步,一脚踏错,他仰天跌倒在地,狼狈不堪。
苏吟歌欺近过来,一拳要往下打去,却被顾青瑶伸手截住了他的拳头,“你
是救人的大夫,不要为了这种人脏了你的手。他要拜就让他拜吧,也许九泉之下,
宋嫂反而会觉得高兴,至少知道他不是真心要休妻。”
她的声音低低落落,冷冷清清,听得苏吟歌心头也一阵凄凉,“青瑶!”连
他都受不了,看不过,为什么,反而是顾青瑶可以如此淡漠地接受这一切。她真
的已经死了心,灰了意?
顾青瑶听出他呼唤声中的担忧和关切,强忍悲痛勉强冲他一笑,却又笑得比
哭还难看。最终还是放弃伪装,长长地叹息一声,“这就是女子的命,我不认命,
又能如何?”
苏吟歌猛地反握住顾青瑶冰冷的手,想要说话。
顾青瑶却轻轻地把手抽了回来,淡淡地说:“回去吧。”语音方落,已转身
而去,再不回头顾盼。
苏吟歌只觉得她背影孤寂,无限凄凉。单薄的身影,清瘦得似是连一阵清风
都可以把她吹折。悄悄地咬紧牙关,右手紧紧接在胸前,努力压抑了好一会儿心
间的剧痛之后,才能去追寻她的身影,她的脚步。
第八章“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她跪在地上,扯住丈夫的衣角,满面
泪痕,一声声地哀求着。
可是丈夫的脸却全无表情,眼神里只有厌烦和仇恨,抬起一脚,对着她恶狠
狠地踢去。
“不……”顾青瑶在睡梦中发出尖叫,挣扎着双手拼命地推拒。
房门被猛地撞开,苏吟歌直冲进来,扑到床上,毫不犹豫地伸手去拥抱她,
“没事了,没事了。青瑶,只是梦,只是一个梦而已。”
昏沉中的顾青瑶,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感到这温暖的怀抱,也立刻安静了下
来。
自从宋嫂死后,顾青瑶没有哪一夜睡安宁过,整夜里噩梦不断,哀叫不绝。
以前她刚刚被苏吟歌救出来的时候,也常会做噩梦想及往事,都是宋嫂与她
同床而睡,在夜里安抚她。
现在宋嫂已死,苏吟歌是男子,总不能住在她房里,但又怕她受噩梦惊扰之
苦,于是夜夜撑灯拥被,不惧秋寒,守在她的房外。只要顾青瑶夜半哀叫,他就
不顾一切地冲进去,劝慰安抚。就算被混乱中的顾青瑶打得伤上加伤,也毫不在
意。
顾青瑶劝他停止这样的守护,他只是不理会。看到他日渐憔悴,脸上的血色
一日少似一日,身上的伤势迟迟不好,纵然是在睡梦中,她也以极大的毅力对抗
着可怕的梦境,不愿哀号呼叫。纵然是在极度混乱半梦半醒之间,只要听到他的
声音,感受到他的气息,也会记得不要再出手拍打,惟恐伤及了他。
只是这次,顾青瑶的情况比前几夜更是糟糕,全身都被汗水湿透,双手拼命
地抓着被子,脸色苍白得如同一个死人。
“青瑶,别怕,别怕,那只是一个梦。”苏吟歌惊惶地坐在床边,把顾青瑶
半抱在胸前,不断地安抚她。
顾青瑶睁着惊恐的眼睛望着他,身子仍在微微颤抖。
真的,只是一个梦吗?
梦中那哀叫求恕,一声声认错的女子,为什么竟变成了她自己?不是宋嫂在
向宋三求恕,而是自己跪在地上向宋剑秋求饶。
为了这一身傲骨,为了这一腔不平之气,她违抗丈夫,忤逆爹娘,对抗礼法,
不理人言。到头来,难道竟只能如宋嫂一般,哀哀切切地叫着“我错了”,只求
男人回头一顾吗?
她的身体无助地颤抖着,情不自禁紧紧地靠着苏吟歌的胸膛,张皇地想寻求
一切温暖与依靠。
她真的终有一日要撑不住,挺不下吗?
偏要逆天而行的她,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苏吟歌看着她这惊惶无助的样子,心中无限怜惜,柔声轻问:“到底怎么了?
你梦到了什么?”
顾青瑶抬头望着她,眸子里有着深深的绝望,“你不会明白的,你是男子,
你永远不会明白。”
苏吟歌微微一笑,用还能自由行动的左手悄悄地为她拂开额前的乱发,轻抚
她单薄而轻颤的身体,“我出身原本也是官宦人家,母亲贤良端淑,与我父举案
齐眉,情意极厚。我父也是诚厚君子,从不在外眠花宿柳,对母亲敬重关爱。来
往仕绅名流,哪一家不是三妻四妾,可父亲从不曾薄待过母亲。在我七岁那年,
母亲为父亲择妾,再三相劝,才让父亲和小妾圆房。”
顾青瑶低低地啊了一声,没有说话。
“母亲贤惠,公婆亲友,大多称颂。她与小妾相处,也极和睦。旁人家三妻
四妾,争宠斗势,吵闹不绝,倾轧不断。可我家,妻妾交好,夫妻情厚,人人都
称我家是妻贤夫荣,一门和气。”苏吟歌一边说,一边淡淡地微笑,笑容遥远而
孤寂。
顾青瑶凝眸望着他脸上的笑容,心头却悄悄地为这样的笑而疼了起来。
“可是,我母亲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病,没有人知道,
她为什么病得迟迟不好。她病中还笑着宽慰父亲,还要小妾好生照料父亲,她总
是温柔贤良地微笑。可只有我知道,在背人处,从来不见她的笑脸。我就是从那
时开始努力读医书的,我想要救我的母亲。可是,在我还没有学成的时候,她就
已经死了。她死的那天夜里,还把我爹赶到小妾的房里去,却拉着我的手,一夜
也不放。天明的时候,她一口又一口地吐血,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血,可她
却像看不见一样,只是拉着我说:”将来,你若娶妻,一定要对她一心一意,绝
不可以用任何理由,再娶二房。‘我那时还小,完全不懂这话里的深意,只会点
头,母亲这才放开手。我还记得,她最后的那句话说的是’若有来生,绝不愿为
女子‘!“苏吟歌的声音一直保持着平静,直到最后一句,才略略有了些颤音。
顾青瑶低低地惊呼一声,情不自禁地伸臂围抱着他,拥抱这男子悄悄颤抖的
身体,而不能思考这是否妥当。
“我母亲是个可以让所有女子向往学习的典范,温柔美丽,大方从容。为官
家夫人,得丈夫疼爱,小妾恭顺,远亲近友,无不赞扬。家中从无争执打闹,可
即使如此,她却还是一日日憔悴消瘦,直至死亡。丈夫不言风流,公婆不说纳妾,
但那样的人家,那样的来往亲友,家中断不可能只有一个妻子。没有人主动逼她,
可是天地理法,所有的大道理都已在逼她。逼她贤良,逼她大方,逼她做书上称
颂的贤夫人。然后,她一边笑着为丈夫纳妾,一边把刀子插进心口,一点一点地
死去。”苏吟歌深深地望向顾青瑶哀怜的眸子,“我亲眼看着我的母亲,怎样被
一点点折磨至死。到死,也不知该怨何人,该骂何人。到死,都不知仇人往哪里
去寻?青瑶,你怎能说我不明白你此刻的痛。”
顾青瑶静静地凝视着他半晌,却一声不出,徐徐将头靠在他肩上。
“母亲死后,我离家行医天下。走过许多地方,看过许多人,才发现,原来
不管什么女子,其实都决不甘心与人共享丈夫。可是我从来不见一个真正敢于抛
开一切,抗争到底,坚持到底的女子。直到我遇上你,我才知道,原来女子也可
以这样坚强;原来女子可以这样勇敢。青瑶,你……”苏吟歌语声忽地一顿,伸
手把顾青瑶的左手自身后拉回来,轻轻掰开她的手掌,看向她掌心里那深深的扎
痕,“我从不曾问过,这伤,是怎么来的。只是,现在还疼吗?”
顾青瑶默然无语,掌心里的刺痕触目,还疼吗?却是再也答不上来。
苏吟歌的手轻轻向上,抚在顾青瑶消瘦的脸颊上,“这里,还疼吗?”
顾青瑶眼神一动,他掌心温热透肤而入。他仍然记得,他仍然介意。抬眸望
向他,她一字字地说:“还疼。我会一直记得这里的疼,一直记得,你当日一掌
打醒了我。”一边说一边任由眼中的晶莹化为点点珠光,无声无息地流淌出来,
落在他的衣上、胸上和心上。
苏吟歌身子微震,她竟然落泪?
从来不曾见她哭,从来不曾看到她的泪。
孤山待死,病重无依,她没有哭;世人耻笑,千手所指,她没有哭;辛苦学
医,劳累疲惫,她没有哭;就连宋嫂身死,她悲愤欲绝,却还是没有哭。
为什么现在这眼泪竟会这样无声无息,却又震彻他整个心灵地掉落下来。
她的泪,是为何而来?为的是他的悲苦无奈,还是天下女子的苦楚命运?
她哭的人,是他,还是她自己?
张开日想要安慰她,却觉得自己的喉头也有些哽咽,悄悄地收紧右臂,把她
纤弱的身体紧紧地环抱,一声声轻唤着:“青瑶!”
顾青瑶闭上眼睛,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交给他,紧紧地回抱着他的腰,放声
痛哭。
这一场痛哭,忍了太久太久。这一次重伤,至今仍在撕裂心房,但终究找到
了这一个胸膛,终究找到了这一个肩头,可以紧紧倚靠,全无顾忌,放声哭出所
有的痛和伤。
夜幕已至,顾青瑶一
块一块地把医馆的门板架上,准备关门。
因为苏吟歌的手臂还没完全好,顾青瑶不许他做重活,早把他赶回里头歇着
去了。自己一个人关门,倒也轻松。
在上最后一块门板时,呼唤从身后传来:“顾姑娘。”
顾青瑶回头,见林艳如身姿婀娜,立在暮色苍茫中。
“林姑娘,可是来找先生看病的?”
“我听了先生的嘱咐,病已渐渐好起来了。今天只是偶然路过,看到顾姑娘,
所以想顺便道谢一声。如果不是你肯帮忙,纤儿的棒疮溃烂,在暗无天日的牢房
里就完了。”
顾青瑶一笑,“大家都是女子,彼此相助也是应当的,纤儿现在还好吗?”
“还算好,我多方打点,总算只判了三年。熬过了这三年,重见了天日,再
做一回人,也就是了。”
顾青瑶心中安慰,难得发自真心地笑了笑,“能这样想,就是大幸了。”
林艳如也微微一笑。
在苍凉暮色中,两个女子相视微笑,顾青瑶忽然恍惚起来。
顾家女儿宋家妇,今时今日,却粗衣布服,捧着笨重的门板和一个青楼女子
谈论另一个女贼,竟然还会生出这般亲切宽怀的感觉。
人生际遇,变幻诡异,想来也莫过于此了。
林艳如的声音被风儿吹到耳边,“苏先生还好吗?我听说最近你们这里也出
了事?”
顾青瑶笑容一但,不由自主地叹息一声。
林艳如上前一步,靠近来问:“宋嫂已去,你和苏先生无名无分,住在一处,
也不是个事,你可有打算?”
顾青瑶心中猛地一惊,明明知道这个问题一直存在,但第一次听人挑明了问
起,犹觉惊心。
林艳如拉起她的手,柔声地说:“顾姑娘,要说得好听,苏先生是天下间难
得的好男子,你既遇上了,绝不可错过。要说得难听,你与苏先生共处一屋时日
已久,便是没事,外头人也只当有事了。为你为他,倒不如把这事儿早早订下为
妙。”
顾青瑶心慌意乱,神思不守,强笑着说:“你怎么竟和我说起这样的话来,
我还记得你断言天下男子没有一个好的,怎么现在却又急着推我进火坑了。”
“我感激你,才和你说这样的真心话。你要羞怒起来,我也没法子。天下旁
的男子纵然找不出半个好的,但苏先生却不是其他人。我出身青楼,从十二岁至
今,阅人多矣。他这样的君子,却从不曾见过。”林艳如轻轻叹息一声,“有时
我也恨,不能早几年遇着他。那时,我的人和这身子,还不曾破败不堪到这个地
步。现在,我配他不起,只盼着,他能安安乐乐,快快活活地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