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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敦煌-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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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德忽然感到自己的周围一片明亮,像是从一个阴森黑暗的山洞中被人抛到阳光灿烂的外面来了一样。行德不由得朝身后看了一眼。朱王礼的脸看上去像一尊罗汉,他正紧紧地跟在后面。

他们的队伍从“地狱”中摆脱出来。赵行德再回头远眺刚才的战场,觉得犹如白日做梦一般。当他的战马登上了一个高高的小山坡时,行德总算是歇了一口气。从山坡上看去,敌人的马队也正在退出刚才的战场,马队呈半圆环状,正爬上对面的山坡。不一会儿,双方都拨转马头,两队人马像两个相互吸引的磁石,又开始接近,以图再战。

两队人马的前锋相互接触,混在一起。赵行德不久就再一次进入鬼哭狼嚎的阿鼻地狱。这次是短兵相接,双方展开了残酷的白刃战。但见刀光剑影,只闻杀声鼎沸。赵行德杀得性起,干脆将旋风炮从马鞍上扔下去,操起一把大刀,抡开了,朝着跑到身后的回鹘人就砍。

赵行德再一次从“地狱”中脱身出来,他感到像是被抛入了一片太虚幻境之中一样。眼前是白色的阳光,黄色的沙丘和兰色的天空,天空中还飘浮着云彩。身前身后还有很多像自己一样、刚从战场中脱身的其它队伍,只是这些队伍都显得稀稀拉拉,没剩下几个人。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自己认识的人就更少了。他看了半天也没有找到朱王礼的身影。赵行德一边走,一边向原野上四处张望。刚才的地狱战场已经一分为二。从战场中摆脱出来的人马队列恰如脱茧的蚕丝,在广袤的原野上一会儿画出一个半圆形,一会儿画出一条抛物线。弯曲、伸直、相互交叉,自由自在地画出各种曲线。战场中的人马也未曾有过一瞬间的停止,也在不停地运动和变化。行德他们的队伍离开战场越来越远,展开成带状,在山坡上划出一条巨大的、平缓的曲线。这支从战场上活下来的部队曾几度与敌人交锋,现在却再也找不到对手了。几个回合之后,回鹘人就已被打得溃不成军。

队伍围着战场绕了一个大圈,向西边疾驰而去。在一个远离战场的地方,部队停了下来。马刚一停,赵行德就感到自己的身体从马背上倾斜着倒下来。头朝下,眼里的世界变得奇妙无比。白色的天空朝下,黄色的沙漠在上,位置颠倒过来。突然,他看到一个满脸沾染着鲜血的人,像一尊铁打的罗汉,骑在马上,一边向他走来一边大声地喊道:

“就剩你一个人了吗?”

听到这声音,他才知道来人是朱王礼。

“大人别来无恙否?”

赵行德笑着反问道。

“你这家伙岂敢无礼。”

赵行德赶紧翻身坐好,正色答道:

“行德不敢戏言,活着的人不多了。”

朱王礼告诉他说:

“我们的队伍从今天起改为攻打甘州的先锋,你也来吧。”

队长语气中包含着一种关怀的口吻。

赵行德一阵晕眩,又从马背上倒了下去。战场上传来的喊叫声变得越来越模糊,逐渐消失了。不久,从前军调来了三千兵马,补充到先头部队中。朱王礼的部下增加到三百人左右,赵行德亦在其中。

部队出发了,赵行德将自己捆在马背上,一边摇晃,一边打瞌睡地朝前走。部队到达一个既有泉水又有小河的地方,决定休息片刻。乘休息的机会,赵行德请朱王礼喂了一点水给他喝。

这一天,天黑了部队还在赶路,直到半夜才进入一个绿洲地带,开始宿营。白色的月光下可以看到这里到处都栽种了梨树和杏树。赵行德解开绳索,从马背上下来,倒在地上就睡着了。第二天早晨起来一看,身边是一大片耕作精良的田地,地里还开了数十条渠道。耕地的尽头处是低矮的小山丘,小山丘那边已经看得到城墙了,想必是甘州城。

部队呼吸着早晨清澈的空气,来到城门跟前,朱王礼一声令下,数百名弓箭手一齐放箭,顿时箭如飞蝗,射向城里。但是城内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朱王礼朝赵行德这边走来。他还跟昨天一样,满脸是血,也不知道是自己的血,还是敌人的血,看上去煞是吓人。

“组织五十名敢死队员,冲进城去。你带个头吧。”

朱王礼对行德说道。

不一会,五十人的敢死队冲进城去了。兵士们手持大刀,组成一个个方阵,随后而行,也进了城门。一进城就是一个大水池,池中的水清澈见底。池旁站着两匹马,却并无一人。附近散布着一些用土墙围起的房屋,房屋周围栽满了枝繁叶茂的树木。

五十名骑兵深入到了城内,在道路的转弯处,为了防止遭到偷袭,他们就改变成单列行进。赵行德奉朱王礼之命,走在队伍的前面。道路两旁住家的房屋越来越密集,但却始终没有见到一个人。偶然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一支冷箭,射到一个骑兵的身上,除此之外,全城悄然无声,似乎空空如也。

赵行德在城中放辔而行,穿过了几条小巷,进了几家庭院,又逛了几条大街,还是一个人影都没有找到。

朱王礼干脆命令其他的人都跟在行德的后面,在城里任意行走,四处搜寻。几十匹战马在大街小巷中飞奔,只偶遇两支流矢,且来势甚弱,中途就坠落到地上了。显然,箭是从较远的地方放出来的,这表明城里还有少数不愿投降的人在继续抵抗。大多数的甘州居民已经离开了他们经营多年的地盘,跑到城外去了。

“去点狼烟。”

朱王礼命令道。

赵行德知道这是命令自己,他赶紧从马上下来。这里是东门城墙边上的一块空地。城内一侧有登城的台阶,城墙上有一座圆形的烽火台。

赵行德从另一个兵士的手中接过装有狼粪的布袋子,顺着台阶向城墙上面走去。城墙约有三丈多高,登城远眺,但见甘州城外的原野一望无际。

“弯下腰!”

朱王礼在下面大声地提醒道,行德却并没有弯下腰来。他现在已经完全超脱出来,对于生与死早就置之度外,所以也就无所畏惧了。这座烽火台很高,还要攀登梯子才能上得去。

赵行德来到烽火台上,朝下看时,朱王礼他们显得很小。烽火台上还有一个两层的小阁楼,下层是一间可以容纳两三个人的小房间,房中央放有一个大鼓,旁边是通往楼上的梯子。赵行德顺着梯子继续向第二层爬。当他爬到一半,人站在梯子上探头向第二层望去时,不禁呆住了。二楼的楼板上竟伏卧着一个年青的女人。她的脸显得略为瘦长,高高的鼻梁,两只深凹的黑眼睛里露出惊恐的目光。赵行德一下子就看出来她是一个回鹘人与汉人的混血儿。她穿着一件紧袖连衣长裙,衣襟微开。很明显,她是一个贵族女子。

赵行德上前对她用汉语说道:

“不用害怕,不会伤害你的。”

那个女人盯着他,一句话也没说。他又用回鹘语重复了一遍。也不知道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女人一直不说话,始终用惊恐的眼光看着他。

行德将狼粪放到台上,用火镰打火点着。狼粪的气味向四周漂散。一股黑色的浓烟笔直升起。赵行德又点燃了一堆狼粪。最后他一共点燃了五堆狼粪,五股黑色的狼烟从烽火台上升起,这是在告诉城外其它的队伍,他们这支部队已经入城。完成任务后,赵行德又对那个女人用汉语说道:

“你不用担心,就留在这里好了。我等一下再来,把你带到安全的地方去。哦,你是商人的女儿吧。”

这一次,女人好像听懂了,摇了摇头。

“你父亲是当兵的?”

女人还是轻轻地摇摇头。女人脖子上戴的两件饰物引起了行德的注意。

“你是王族之女?”

女人默默地点了点头,但仍然紧紧地盯着行德的眼睛,一句话也不说。

“令尊……”

“是可汗的弟弟。”

女人嗫嚅着回答道。

“可汗!?”

听到这里,行德不由得重新仔细地打量了一番眼前的这个落魄女子。既然其父是可汗的兄弟,她当然就是王族之女了。行德让那个女子留在烽火台上,径自一人从烽火台上下到城墙上,又从城墙上下来,回到朱王礼的身前。朱王礼见他安全返回,高兴地说道:

“这一次,你率先入城,在城内带队搜索,又冒险登上烽火台去点狼烟,立了大功。我要向上边推荐你,也让你搞个一官半职。”

其实,赵行德现在已是朱王礼唯一的老部下了。

赵行德他们原地等待其它部队入城。朱王礼让另外五名兵士去找一点酒来喝,还叮嘱他们到附近的房屋中看看,说不定还藏有女人,也未可知。行德坐在一块石头上,不时地向城墙的烽火台上张望。行德正在思忖如何解救烽火台中的那个落难女子。考虑再三,还是觉得此事应向朱王礼说明为好,也许依靠他的力量能够保护那个女子。但是行德转而又想,这个对自己颇为关照、打仗勇猛无比的队长到底是个什么秉性的人,他也不知底细。

不一会儿,城外待命的三千兵马开进城来。他们找好了地方宿营后,就没有其它的事情可干了,有的是闲暇时间。一座空城中,到处都是成群结伙的丘八,像饿狼一样在大街小巷里乱转。看到了女人的衣物,就拿来缠在身上,找到了酒家,捧起酒坛子就往口里猛灌。偌大一个甘州城,被搅得狼藉遍地,一片混乱。

夜幕降临后,人困马乏,城里逐渐平静下来。从白天到夜晚,赵行德只离开了片刻,后来就一直守候在烽火台下,哪里也没去。他担心在这附近转悠的大兵们有人想登上烽火台去,他专门等在这里挡驾。

行德离开的片刻是想去找一个地方,将那个年青的女子隐藏起来。他在附近的民宅中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场所。在一个大院中,他找到一间贮藏粮食的小房间,房里有一个能够容纳两三个人的地洞。行德决定就将那个女子藏在这里,他从里间的卧室搬了一些被缛过来,一切准备停当。

夜深了,行德从敢死队宿营的一座庙里溜了出来。西北大漠的夜空中,寒星寂寥,四下里伸手不见五指,一片漆黑。

行德不敢浪费时间,一步一步地朝着城墙摸索行进。登上城墙一看,城外尚有几百处宿营的篝火,从城墙边上一直延伸到广阔的原野上。看来西夏军的主力部队也来了。在火光的映照下,却没有看到人马的动静,火光之间仍然是漆黑一团,一点生机也没有。

赵行德爬上烽火台的上层。里面很黑,无法看清楚那个女人,只是隐约看到她还是伏在楼板上。赵行德向她解释说,自己来这里是为了带她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躲避起来,让她跟他一起走。女人听后,还是一动也不动地呆在原地。行德耐心地再三向她解释,自己是一个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天涯孤客,看到她也是形孤影单,陷身险境,故萌搭救之心。他已经为她在城里找到了一个非常隐蔽的藏身之处,除此之外并无它意。现在城里到处都是散兵游勇,一个个如狼似虎。她这样一个小女子只身出去,后果不堪设想。女人似乎被行德的话打动,慢慢地站了起来,她踟蹰着向行德跟前走了一步,两只眼睛始终盯着行德,但仍然沉默不语。

行德对她吩咐道:

“我先下去,你再跟着下来。”

说完行德顺着梯子从烽火台下到城墙上,过了一会,那个女人也下来了。这时,行德的眼睛已经习惯了的夜间的黑暗,可以看出那个女人长得比他先前想像的要高得多。

赵行德对女人交代道:

“无论出了什么事,千万不要说话,跟我走。”

他们摸索着走下城墙。女人紧跟在行德的身后,穿过空地,拐过两条小巷,躲进了行德白天找好的那家民宅大院。院子里是一个宽阔的前庭,行德朝后面张望了一下,又赶到女人的前头,走进了一间坐南朝北的正房。从正房里面的一个侧门,他们来到放粮食的贮藏室,行德催那女人赶紧躲到地洞里去。女人站在洞口犹豫良久,最后还是下去了。洞里一点亮光都没有,行德将自己吃晚饭时分到的馒头和大葱全都递给那女人,又叮嘱她说:

“天马上就要亮了,千万不要出来。我还会来看你的。”

白天在太阳的照耀下还觉得有点热,到了晚上竟是寒气逼人。行德想,虽然他已经拿了一些被缛来了,但是这个女人今晚未见会用这些东西睡觉,只是别无它法,好歹先让她在这里躲一夜再说吧。赵行德叹了一口气,转身出去了。

第二天一早,赵行德领得自己的一份早餐后,乘别人不注意,拿了一壶水,溜到回鹘王女藏身的小屋里来。屋里空无一人,行德一惊,心想她大概已经逃走了。他走到地洞口朝下一看,原来那个女人还躲在洞里。

赵行德轻轻地叫了一声,告诉她说,水和食物都拿来了。女人也不回话,从洞中伸出一只手来,将东西接了过去。行德不敢久留,转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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