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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无名的裘德-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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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他一个人出门,在黑地里走来走去,自思自量。他很清楚,太清楚了,他脑子里有个难以告人的秘密:按妇道人家的标准,阿拉贝拉实在不够格。话又说回来,在乡下这地方,讲体面的小伙子中间素来是约定俗成:他要是稀里糊涂跟个女人打得火热,就像他不幸于出来的那样,就得说话算数,得承担后果。为了让自己心里舒坦点,他老是把她往好里想。有时候,他说得简单明了,他心目中的她只能算是个势所必至、理有固然的结果,倒不是因为阿拉贝拉之为阿拉贝拉。

到下个礼拜天,他们的结婚预告就公之于众了。教区里的人,个个说年轻的福来算得上头脑简单的二百五。他念了那么多书算白念啦。快把书卖了,买锅盘碗灶吧。那些大致猜出来个中奥妙的人,其中也有阿拉贝拉的爹妈,都声言像裘德那样老老实实的小伙子,他们料得到会有那样的举动,因为那就把他对不起自己那位清白无辜的心上人的事全都补救过来了。

于是他们俩站在上面说的结婚仪式的主持人面前起誓:有生之日,不论何时,他们必将一如既往几个礼拜那样终生厮守、信赖。体贴、期望,永不变心。这一套总算够怪了,可更怪的是,对于他们起的这个誓,哪个人也不觉得有什么怪。

福来的开面包房的姑婆,给他做了块喜庆蛋糕,深恶痛绝地说,她再也不会替那个可怜的蠢驴办什么事啦;要是他当初老早跟他爹娘到了阴曹地府,没叫他活着骚扰她,那真是谢天谢地啦。阿拉贝拉把蛋糕切下来几块,拿自便条纸包上,送给跟她一块儿加工猪肉的伙伴安妮和萨拉,每包上面都贴着条子:“承蒙指教,永志不忘。”

就是看事最乐观的人对新婚夫妇的前景也觉着确实不大妙。他是个石匠的学徒,十九岁,满师前拿半份工钱。妻子住在镇上,没事可干。他起初还认为他们非住在镇上不可,但是增加一向微薄的收入既然成了迫切需要,也就逼得他只好在栋房子和马利格林之间路边一个僻静地方租了间草房,这样他可以靠种菜得点收益,她的养猪的经验也可以派得上用场。不过这可不是他原来指望的那种生活啊。他每天来回一趟阿尔夫瑞顿,路挺长。阿拉贝拉呢,似乎觉得这不过一时权宜之计;反正她已经丈夫到了手;这才是真格的——一个具备赚钱能力、能给她买衣服买帽子的丈夫。到时候,他必定开始觉着有点顶不下去了,自然会紧守着他那个行当,把那些胡说八道的书本都扔到一边,脚踏实地担当起养家糊口的营生。

这样,结婚当晚,他就把她带到那个草房,舍掉了姑婆家那间老屋子——他以前在那儿为学希腊文和拉丁文下过多少苦功啊。

她刚头一回脱下长袍,他就浑身起了鸡皮疙疽。阿拉贝拉本来在后脑勺上绾了老大一个髻,这时候她把它仔仔细细解开了,随着把一大绺头发捋下来,挂在了裘德给她买的穿衣镜上。

“怎么——那不是你自个儿的头发?”他说,突然起了一种厌恶感。

“不是哟——这年头凡是像样的人,哪个不用假发啊。”

“胡说。就是城里头也不一定谁都这样,乡里更是另一码事啦。再说,你头发本来挺厚嘛,不错吧?”

“对呀,要按乡下人眼光,是够厚的,可是城里头男人喜欢头发更厚呢,我在奥尔布里肯酒吧当招待时候——”

“在奥尔布里肯酒吧当招待?”

“也不算真正的酒吧女招待——我从前在那儿一家酒馆倒过酒,这也没几天;就是这么回事儿。有人劝我买假发,我觉着挺好玩儿,也就买了。在奥尔布里肯,你头发越多越好。就算把你的七七八八的基督堂全加到一块儿,也还跟不上它漂亮呢。那儿有身份的太太个个戴假发——理发师傅的伙计跟我说的。”

裘德觉着恶心,因为他想到就算她说的有几分是真,但是,就他平日见闻而言,有好多纯朴的姑娘想去、也去过城市,甚至还在那儿呆上好多年,可是她们的生活和衣饰依然简单朴素。也有些,唉,她们的血液里天生一股子装模作样的本能,只要瞧上一眼,就把弄虚作假学会了,学得还挺到家。话又得说回来,妇道人家添点假发,也算不上了不起的罪过呀,他拿定主意不往下想了。

大凡刚当上妻子的女人总有办法在头几个礼拜诱发人家的兴趣,哪怕日后居家过日子,琐琐碎碎弄得减色也不碍事。她这样的身份,以及她因为自觉到这样的身份而拿出来的对熟人周旋的态度,自有一种刺激意味,既把没有光彩的现实遮掩起来,甚至还能帮顶卑下的新娘暂时摆脱她的实际地位。有一天正逢集市,裘德·福来太太就满身这种气味,在阿尔夫瑞顿街上行走,猛孤丁碰上她的老朋友安妮,阿拉贝拉婚后一直没见过她。

她们照例一见面不说话,先笑一阵,就像她们用不着说,这个世界也老是逗乐的。

“这么说,那个计划还真顶用啊,有你的!”姑娘对太太说。“我就知道那一手对他管用。他可是讨人疼的好汉子,你可得拿他当回事哟。”

“我是这样。”福来太太不动声色地说。

“你什么时候——?”

“嘘!生不了啦!”

“什么!”

“我搞错啦。”

“哎,阿拉贝拉呀,阿拉贝拉;你可真有一套啊!搞错啦,嗨,真精哪——这一手可真叫绝啦!就凭我这两下子经验,我可再想不出来呀!再想不到干起来用不着真刀真枪——想不到也能玩假情假义呀!”

“你先别忙着叫这是假情假义!这可不是假情假义。我当时可没往这上边想。”

“我说——他可不会老蒙在鼓里头!逢礼拜六晚上他叫你有好受的呢!不管怎么着,他要说你这是拿他要着玩儿——干脆是两面三刀,嘿嘿!”

“说我拿他要着玩,那还可以,可决不是两面三刀。……呸——他才不在乎呢,我说我当时说错了,他还要高兴呢。慢慢地他就没事儿啦。为他祝福吧——男人还不都是一个样儿。不这样,又能怎么办?反正是结了婚,生米做成熟饭啦。”

说是这么说,临到她非把原来闹得人仰马翻、可又莫须有的把戏坦白不可的时刻,她还是心里有点七上八下。她选的时间是一个晚上要上床睡觉时候,地点是他们路边上孤零零的房子里的卧室。裘德每天下工都是走回家,这天他整整劳累了十二个钟头,在他妻子之前先歇了。她进屋时候,他已经似睡非睡,迷迷糊糊,不大觉着她就在穿衣镜前面脱衣服。

可是她有个动作却叫他完全醒过来了。她坐在那儿,镜子里的影子正对着他,他看得很清楚,她正把两个腮帮子一咋一咋的,用人工制造酒涡来过痛,这可是她的拿手好戏,令人称奇。他好像头一回觉察到她脸上的酒涡比他们认识头几个礼拜时候出现得少而又少了。

“别搞啦,阿拉贝拉!”他突然说话了。“这样不碍事,可我不爱瞧你这样。”

她脸转过来,笑起来了。“哎呀,我不知道你醒着哪,”她说,“你可太土嘤!这有什么关系呢。”

“你哪儿学来的?”

“我可没学过。我在酒馆那阵子,酒涡一天到晚都在脸上,这会儿倒不行啦。我那会儿脸胖点儿。”

“我倒不在乎酒涡不酒涡。依我看,它帮不了女人什么忙,能叫她漂亮点——特别是成了家的女人,别说长得像你这么丰满啦。”

“大多数男人想法跟你可不一样。”

“我可不管大多数男人怎么个想法,那随他们便。你怎么知道他们怎么想的?”

“我在酒馆帮工时候听人家说的。”

“是咬——那就难怪喽,那个礼拜六晚上咱们喝啤酒,你凭酒馆经验一咂就知道搀假了。我没跟你结婚时候,我一直当你没离开过你爸爸家呢。”

“你本来应该多知道点才对呢,本来应该看得出来,我要是打一下地就窝在家里头,才不会这么大方呢。家里头没什么事,我又不能一天到晚呆着不动,这才跑到外边干了三个月。”

“从这会儿起,你的事情就有得干啦,亲爱的,对不对?”

“你这是什么意思?”

“海海,就是这样啊——芝麻绿豆的事儿多着哪。”

“哦……”

“倒是什么时候呀?你好不好说个准日子,别老是含含糊糊,不着天不着地的?”

“要说吗?”

“对,要说——准日子。”

“没什么好说的。我全搞错啦。”

“什么?”

“搞错啦。”

他一下子在床上坐直了,两眼直勾勾地对着她。“怎么搞错啦?”

“女人家有时候胡思乱想,一厢情愿,就出了错啦。”

“可是——!唉,当然喷,当然喷,想当初我心理上没一点准备,连条家具腿也没有,简直是一文不名,要不是你跟我说了那个信儿,我觉着非救你不可,我哪儿会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咱们的事儿办了,把你带到这么个半边空的房子来啊,……老天爷哟,苦哇!”

“你难受吧,亲爱的。事到如今就算啦,反正木已成舟啦。”

“我没得说哟!”

他就回答了这么一句,又躺下来,两个人没再说话。

第二天早上,他一觉醒来,似乎看这个世界的眼光跟以前不同了。至于成问题的那件事,他也无可奈何,只好听她说的那一套。既然是流俗的观点为一般人接受,他也没法自行其是,置之不理。话说回来,流俗的观点又怎么会深入人心呢?

他隐隐感到,又没想清楚,社会上通行的礼俗准有点不对头的地方。一个人不过是因为一种新的本能的一时冲动,造成了一念之差,而那种本能并不具有一丝一毫邪恶性质,充其极只能说它是意志薄弱;可是礼俗就根据这一点硬要叫他把花费多年思考和勤劳而订立的完善计划,为争取显示自己优于低等动物的机会而做的努力和为自己这一代的普遍进步献出劳作成果的心愿,通通葬送,才肯罢休。他止不住一再追问,就为了那件事,他到底干犯了哪门子天条,她又到底受了什么损害,以至于他罪有应得,把他打进了陷阱,弄得他的大后半辈子,且不说她的,落个终身残废?还好,他当初结婚的直接原因总算证明子虚乌有了,也该说是走了运吧。可是婚姻到底还是婚姻,怎么也变不了啊。

第10节

裘德和他的妻子秋天在自己的猪圈里养肥的那头猪到了该宰的时候了,他们定好天一亮就动手,这样裘德到阿尔夫瑞顿干活,顶多误上一天的四分之一工。

夜晚似乎静得出奇。天亮前,裘德朝窗外一瞧,只见满地都是雪——按节气说,雪似乎积得太深了,半天空还飘着雪花。

“我看宰猪的八成来不了啦。”他对阿拉贝拉说。

“哦,会来的。你要是叫查六刮猪毛,就起来把水烧开好啦。我可顶喜欢烫猪毛。”

“我就起来,”裘德说,“我喜欢咱们这个郡宰猪的办法。”

他到楼下,把铜锅底下的火点着,开始往里头塞豆秸,因为没点蜡烛,火苗一往上蹿,照得满屋子通亮,叫人觉着欢畅;可是他一想到火光熊熊的原因——水烧热了就是为给那个还活着的畜牲刮毛,这会儿却还听得见它在猪圈角上咕噜咕噜没个完,他的欢畅之感就差多了。到了六点半,也就是跟宰猪的约好的钟点,水开了,裘德的妻子来到楼下。

“查六来了吗?”

“还没来。”

他们等着,天亮了点,这是由于下雪天黎明时分才有的阴凄的光。她走到门外,朝大路盯着,然后回来说:“他来不了啦,昨儿晚上大概喝醉了。雪不大,挡不住,没错儿!”

“那就算了吧。就当水算自烧了。低谷里的雪大概够深的。”

“不能算了。猪食没啦。大麦拌的料,昨儿早上它把剩下的都吃啦。”

“昨儿早上。那它后来靠什么呀?”

“什么也没有。”

“那——它一直饿着?”

“对。头一两天,都这么干,省得捣腾内脏时候麻烦。你真不开窍,连这个都不懂!”

“怪不得它这么嚎喽,可怜的东西!”

“好啦——咱们得自个儿给它一刀,没人帮忙啦。我做给你看,要不然我自个儿来也行——我看我办得到。这么一头大肥猪,我真想查六来宰它呢。反正装他的刀什么的篓子送过来啦,咱们就用他的。”

“你千万别干,”裘德说,“要干,那就由我来。”

他出了屋子,往猪圈去,把那儿的雪铲开,留出两码多一块空地,把凳子放到靠前的地方,拿起绳子和刀。一只知更鸟在顶近的树上偷偷瞧着他的准备工作,因为厌恶这丧气的场面,飞走了。阿拉贝拉这时到了丈夫身边。福来拿着绳子进了猪圈,套上又惊又怕的猪的脖子,那畜牲起先吓得吱吱叫,后来不断发出狂怒的吼声。阿拉贝拉打开圈门,两个人把那个受难者抬起来,放到凳子上,四脚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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