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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无名的裘德-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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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因为太拘礼啦。”她带着悔意说。“我不过想咱们这样是瞎胡闹——也许闹的次数太多啦。好吧,你就握着吧,你爱多久都随你。我这还不是挺好吗?”

“是呀,太好啦。”

“可我得告诉他。”

“告诉谁?”

“里查。”

“哦——你当然可以告诉他,要是你觉着非这样不可。不过这里头什么意思也没有。你告诉他,白白让他心里烦。”

“是吗——你敢保你这样是以表亲的身份吗?”

“绝对敢保。我这会儿心里没一丝爱情!”

“这倒是新闻。怎么会这样呢?”

“我见过阿拉贝拉啦。”

这一击叫她往后一缩;接着她好奇地问:“你什么时候瞧见她的?”

“在基督堂的时候。”

“这么说,她回来了,你压根儿没跟我说!我看你这会儿要跟她一块儿过啦?”

“那当然——还不是像你跟你丈夫一块儿过一样。”

她瞧着窗户前面几盆缺人照料而枯萎的天竹葵和仙人掌,又透过它们朝窗外远点地方望,后来眼睛就慢慢湿了。“怎么啦?”裘德说,口气缓和下来。

“要是——要是你从前跟我说的到这会儿还是实话——我是说那会儿说的是实话,当然这会儿说的不是实话,那你怎么会高高兴兴又往她那儿跑呢?你怎么会这么快又对阿拉贝拉回心转意呢?”

“我想大概是有位特别的神明帮着把关系理顺啦。”

“哎——这不是实话!”她多少有点愤慨地说。“你这是存心揉搓我——就这么回事——因为你以为我不快活!”

“我不知道你快活不快活。我也不想知道。”

“要是我不快活,那错在我,因为我本来就坏,并不是我就有权利不喜欢他!他时时处处对我都周到体贴,人很有风趣。凡是他能弄到的书,他都看,所以知识渊博……裘德,你认为男人跟他一样年纪的女人结婚好,还是应该跟比他小——小十八岁的——像我这样的结婚好?”

“那得看他们彼此之间感觉如何。”

他没给她一点自我满足的机会,她还得单枪匹马往下说,这一来,她越说越有气无力,眼看着要哭了:

“我——我想你既然对我老老实实,我对你也得一样老老实实才行。你大概看出来我要说什么啦——虽然我喜欢跟费乐生先生交朋友,可是我并不喜欢他——是我丈夫,跟他一块儿生活——那对我来说可真是活受罪。——唉,我现在全抖露出来啦——我受不了啦,虽然我一直装着挺快活。我想你这会儿一定瞧不起我啦!”她的手本来放在桌子上,这时就把脸俯在手上,一抖一抖地吞声饮泣,弄得那个不结实的三足几直晃悠。

“我结婚才一两个月哟!”她接着说,脸还是俯在几上,涕泗滂沱,都流在手上。“据说女人——在她婚姻生活初期——躲躲闪闪的,过了六年,她就适应了,安安稳稳地不在乎啦。可是那不是等于说把你的胳膊,要么腿锯下来,日久天长,你用惯了木腿、木胳膊,自自在在,没了痛苦,跟那个道理一样吗?”

裘德简直开不得口,后来他还是说了,“我从前想过总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苏啊!哎,我从前就这么想过啦!”

“不过这跟你想的不是一回事!除了我这个人生来坏,没什么对劲不对劲的。我想你不妨这么说——这是我这方面的嫌恶,其中原因我也不好直说,这世界上哪个人也不承认我这样有道理!我所以受这么大罪,是因为这个人要的时候,我非应付不可,而他在道德方面好得没说的!——你通过某种特殊方式,才真正感到那个契约多可怕,那件事根本上得自觉自愿才行哪!……我倒愿意他揍我,骂我,背着我找人,大摇大摆寻花问柳,倒也罢了,我就有辞可借了,说这全是我那种感觉造成的结果。可是他偏不这样,他发现我的真正感觉之后,不过有点冷淡就是啦。他就为这个才没来送殡……哦,我太惨啦——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别过来,裘德,不许你那样。不行——不行!”

但是他已经跳起来,把脸贴到她脸上——只好说是贴在耳朵上,因为她脸俯着,他够不着。

“我跟你说了不行了,裘德!”

“我知道你不肯——我不过想——安慰安慰你!这全是因为咱们认识之前我结了婚,才弄成这样,你说对不对?要不是那样,你就是我的妻子啦,对不对呀?”

她没回答,而是很快站起来,说她要到教堂墓地姑婆坟上看看,好定定心,说完就出了房子。裘德没跟她走。过了十分钟,他瞧见她穿过村子草地,朝艾林太太家走去。不大工夫,她派个小姑娘过来取她的提包,还带话说她太累,晚上不再来看他。

裘德枯坐在姑婆家那间枯寂的屋子里,看着艾林寡妇的小房子在夜色中隐没。他知道苏也枯坐在屋子里,同样感到枯寂,感到颓丧;同时他对自己一向虔信的箴言——老天不负苦心人,再次发生了动摇。

他很早就睡了,因为老想着苏近在咫尺,睡得不实,过一会儿就醒。大概快到两点钟时候,他开始睡得很香,突然一阵短促的尖叫声把他吵醒了,从前他常住马利格林,听惯了这样的尖叫。这是野兔子让夹子逮住后发出来的。按这小畜牲的习性,最多大概只叫上一两回,很快就不叫了;不过在第二天放夹子的人来敲它脑壳之前,它还得继续受折磨。

他小时候连蚯蚓的命都怜惜,这会儿开始想象兔子腿给夹往后痛得要命的光景。要是“错夹”了后腿,那畜牲还得挣扎六个钟头,夹子的铁齿就把它的腿撕得皮开肉绽,这时候,万一夹子弹簧松了,它也好逃脱,不过因为腿长了坏疽,结果还是死在田野里。要是“正夹”,也就是夹住前腿,骨头就断了,它想逃也逃不成,因为那条腿断成了两截。

过了差不多半个钟头,兔子又尖叫了一回。裘德若不去为它解除痛苦,他自己也没法再睡,于是他很快穿上衣服,下了楼,在月光下走过草地,直奔叫声而去。他一走到寡妇家的花园的界篱就站住了。那痛得直折腾的畜牲拖着夹子卡卡响,把他引了过去,他一到就拿巴掌对准兔子脖子后面一砍,它挺了挺就呜呼哀哉了。

他往回走,突然看见跟花园连着的房子底层一扇窗格子推上去了,一个女人在窗边往外瞧。“裘德!”说话显得胆怯——是苏的声音。“是你吗——不错吧?”

“是我,亲爱的?”

“我根本睡不着,后来听见兔子叫,心里老惦着它受了多大苦呀,后来就觉着非下楼把它弄死不可。可是你倒先办啦,我真高兴啊!……不能让他们放这类夹子,不许他们放!”

裘德已经走到窗下,窗子很矮,所以她身上直到腰部都看得清楚。她让窗格悬着,把手放在他手上。月光照在她脸上,她含情脉脉地面对着他,没有移开。

“是它把你弄醒的?”他说。

“不是——我一直醒着。”

“怎么这样呢?”

“哦,你知道——这会儿你知道!我了解按你的宗教教义,你认为结了婚的女人遇到我这样的烦恼,就像我这样,随便拿个男人当知心人,说心里话,是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我这会儿但愿没这样!”

“别这么想吧,亲爱的。”他说。“你说的也可以说是我一向的看法吧,不过我的教义跟我开始两高分喽。”

“我以前就知道——以前就知道啦!所以我发誓不干涉你的信仰,不过——这会儿见到你,真高兴啊!——哦,我说这话可没有再要见你的意思,何况咱们之间的纽带多喜姑婆死啦!”

裘德抓住她的手,吻了它。“还有更结实的纽带呢!”他说。“反正我以后再也不管我的教义或者我的宗教喽!让它们一边去吧!我来帮助你吧,虽然我是真爱你,虽然你……”

“别说这话!——我懂你的意思,我可不能那么承认下来!好啦!你心里怎么想都行,可别强逼着我回答问题!”

“不管今后如何,我但愿你幸福!”

“我幸福不起来啦!——哪儿有人理解我的感受啊!——人家都说我全是无中生有,在做怪,要不就是瞎胡闹,把我贬得一文不值。文明生活里的一般的爱情悲剧,绝不是在自然状态下的悲剧,而是人为地制造出来的悲剧。若是处在自然状态,他们一分手,就得了解脱啦!……要是我能找到个人吐苦水,那我跟你吐,就算我错了,可我没人能对他吐呀,我又非吐不可!裘德啊,我跟他结婚之前,就算我懂吧,也压根儿没细想过结婚什么滋味,我年纪也老大不小啦,还自以为挺有阅历呢。我真是个二百五——这可没什么好推托的。所以在进修学校一出漏子,就匆匆忙忙办了,还跟个十足的糊涂虫一样,自以为是呢。我以为人要是因为太无知办错了事,那得允许他一笔勾销!我敢说,碰上这样的事儿的女人多着哪,不过她们认命就是了,我可要反抗……后来人倒回头来看咱们这不胜苦恼的时代的种种野蛮风俗。迷信,该怎么说呀?”

“你这样真是太苦啦,亲爱的苏啊!我多想——我多想——”

“你这会儿该进屋子啦!”

她因为一霎间冲动,身子俯到窗台上,把脸偎在他头发上,哭起来了,接着难以察觉地对他头顶略吻了吻,就把身子缩回去,这样他就来不及拥抱她,否则他准这么做。她放下窗格,他回到自己的小房子。

第03节

苏的沉痛的自白成了他的一块心病,令他彻夜辗转不寐。

第二天清晨,苏按时动身,众邻居看到她和她的同伴顺着通到安静的大路的山间小道下了山,随后就看不见了。一个钟头之后,他按原路回来,面有喜色,还带着得意忘形的样子。肯定刚才出了什么大事。

他们先是在没有人来车往的大路上道别,他们的情绪紧张而又热切,相互别别扭扭地质问他们彼此的关系到底该接近到什么程度才算做得对,后来两下里几乎吵起来。她含着泪说,他眼下正计划当牧师,居然想要吻她,就算告别吧,也实在太不该。然后她退让了一下,说以接吻本身而论,无可厚非,全得看出自什么心理。要是以表亲和朋友的精神而吻,她没什么不愿意的;要是出自情人心理,她可不答应。“你能不能起个誓,你吻我不是情人心理!”

不行,他不能起誓。这样他们两个都气了,躲开对方,各走各的路;才走了二三十码,两个人同时转过身来看。这一看就把一直勉强维持的堤防冲破了。他们掉头飞奔,到了一块儿,想也没想就拥抱起来,长时间紧紧地吻着。分别的时候,她脸上飞红,他心里乱跳。

这一吻成了裘德一辈子生活的关捩。他回到小房子以后,一个人自思自量,终于看到:他对那位迎非尘寰中人那一吻虽然可以看成他阴错阳差的生活中最纯洁的一刻,但是只要他容许这种不合法律和教规的恋情发荣滋长,那就同他想当圣教的卫士和仆从的愿心明显地背道而驰,因为按教规,性爱,往最好里说,得算意志薄弱,往最坏里说,那就该下地狱了。苏在情绪激动时说的话确实是赤裸裸的真理啊。他要是不遗余力地去维护自己的恋情,不顾一切地要把对她倾心相许坚持下去,那么单就这样的事实来说,他身为宣讲世人公认的道德规范的人,就应该受到谴责。明摆着,他生就的本性,跟他的社会属性一样,根本不配去阐释颠扑不破的圣教的信条。

事情奇就奇在:他头一回立志苦学,以求博通百家,结果让一个女人拆了台;第二回立志成为使徒,以期弘扬圣教,结果又给女人拆了台。“这究竟该怪女人,”他说,“还是该怪人为的制度,它硬把正常性冲动变成万恶的家庭陷阱和绞链,谁想越雷池一步,就把他拴紧,勒住,别想动弹?”

他从前一心一意要为在挣扎中求生存的同类当一名宣扬上帝意旨的使徒,不论地位多么卑微,他也决不计较个人得失。然而一方面他原来的妻子舍他而去,同另一个丈夫过活,另一方面他又跟一个有夫之妇发生不正当的恋爱关系,而她又可能为他的缘故厌弃她现在的身份,所以无论接明文规定还是按约定俗成的观点看,他都觉得自己已经沉沦到不耻于人的地步。

他用不着考虑下一步怎么办。他先得面对眼前明显不过的事实:他这号称遵礼守法的教会宣讲师无非是个假名行骗之徒。

那天到了黄昏时分,他在菜园里挖了个浅坑,又把自己所有的神学和伦理学书抱来,堆到坑边上。他知道在这个由真正的信徒组成的国家里,大部分这类书不比废纸还值钱。他宁可按自己的办法把它们处理掉,哪怕损失点钱,心里还是觉着痛快。他先把活页小册子点着,再把大部头书撕成一叠叠的,然后用三股叉把它们在火里来回翻,书烧得发出火光,把房子后院、猪圈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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