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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真正的人-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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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你为什么这样瘦?”

“……我们的人在这里把敌人打得胆战心凉,落花流水,狠狠地把他们猛杀了一顿!这里的战斗大激烈了!把他们打死了很多很多!”

“他们逃跑的时候,是遇到什么就坐什么……有的人把桶绑在车辕上,坐着桶走。要不然就是两个伤兵拉着马的尾巴跟着走,还有的人像德国男爵就骑着马……叔叔,你是在哪儿被他们打下来的?”

孩子们连珠炮似地说了一通后,就开始行动起来。按他们说的,从伐木场到有人住的地方大约有五公里。阿列克谢已经疲惫不堪,甚至联想翻过身来仰躺得舒服一点都不可能。这儿有一辆雪橇,那是孩子们拖到“德国伐木场”上来运载柳树的,但是太小了,再说,让孩子们用雪橇拖着一个大人在没有大路,没有人走过的雪地上走,力气也不够。大男孩名叫谢连卡,他吩咐弟弟费季卡拼命地跑回村子去叫人,而自己却留在阿列克谢身边,照他的说法是给阿列克谢放哨,防备德国人,其实却暗暗地不相信他。他想道:“鬼知道他是什么人,德国鬼子狡猾得很——又会装死,又会弄到证件……”不过,这些疑虑慢慢地消失了,大男孩就无拘无束地和阿列克谢闲聊了起来。

阿列克谢躺在松软的针叶上,半睁半闭着眼睛打瞌睡,对男孩子讲的故事似听非听。一阵舒适的睡意突然一下子束缚住了他的身子,只有几个不连贯的单词透过这种睡意传到他的意识里。阿列克谢并不去深入理解它们的意思,而是透过睡意欣赏着母语的声音,直到后来他得知帕拉夫尼小村居民的悲惨故事为止。

还是在十月里,当时白桦树上的黄叶像在燃烧,白杨树似乎是笼罩在红色信号火中,就在这个时候德国人来到了这些林区和湖沼区。帕拉夫尼这一带没有发生战事。在它西面大约三十公里的地方,有一队红军在守卫匆促筑成的防御工事。有几个德军纵队由强大的坦克先遣队率领着,在打败了这队红军后,路过隐藏在路边林中湖旁的帕拉夫尼村,向东开去。为了占领鲍洛高耶这个铁路大枢纽,然后再切断西线和北线的联系,他们就向那儿突进。在通向这个城市的漫长道路上,加里宁州的居民——城里人、农民、妇女、老人和小孩,各种年龄不同和职业不同的人——在雨淋和酷热中挖掘与构筑着防御工事,遭受着蚊子叮咬、沼泽潮湿和臭水的折磨,不分日夜地干了一个夏季和秋季。防御工事穿过森林和沼泽地,沿着湖边、河沿和溪岸,从南到北绵延几百公里。

建筑者虽遭受了不少痛苦,但是他们的劳动并不是徒劳无益的。德国人突破了几处防线的入口,可是在最后一道防线被遏制住了。战斗变成了阵地战,德国人因此没能突进鲍洛高耶城,他们被迫把进攻中心再往南移,并从这里开始转成防守。

帕拉夫尼村的农民收成不太好,因为是沙土,一向是靠在林中湖泊里捕鱼所得来维持不足,战争从他们身边绕过去了,他们已觉得万分幸运。他们把集体农庄主席改称为村长,这是按德国人的要求这么做的,但他们仍然过着以前的集体农庄式的生活。他们希望,占领者不会永久地践踏苏维埃大地,他们这些河滩之民在他们的僻静处或许可以避免敌人进攻。可是,在那些穿着沼泽地浮萍色军官制服的德国人后面,又跟着来了一批穿黑色制服、戴船形帽(而帽上有白骨头徽号①)的德国人,他们是乘汽车来的。他们命令帕拉夫尼的村民:要在二十四小时之后推举出十五人“自愿”去德国,永久地在那儿工作,否则,全村就要大难临头。村尽头的那个小木屋原是集体农庄的仓库和管理委员会,志愿者要去那儿报到,自带换洗衣服、汤匙、刀叉和十天的粮食。期限到了,谁也没有去。再说,穿黑制服的德国人可能已经有过教训,对这件事他们并不抱有希望。他们拘捕了集体农庄主席,不,是村长,幼儿园的女教员微罗尼卡·戈里高丽耶夫娜——她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集体农庄的两位工作人员和十来个落在他们手里的农民,在管理委员会前面把这些人枪毙了,以示惩戒。他们不让埋葬尸首,还宣称:如果一昼夜之后,志愿者还不到命令中指定的地方去,那么他们就要这样来对付全村。

①纳粹德国党卫队的徽号。

志愿者还是没有出现。可是,早晨党卫队特别指挥部的德国人走过村子时,发现所有的小屋全部空了,什么人也没有——连老人、小孩也没有。他们抛下自己的房屋、田地、日积月累积攒起来的全部财产、几乎所有的牲畜,借助这地方的夜雾,在晚间无影无踪地消失了。全村一个人也不剩,都撤到密林里——十八俄里以外的一个老伐木场上去了。成年男子掘地洞打游击去了,妇女们则带着孩子留在林子里受苦,一直熬到春天。这个地区被德国人称之为死亡地带。德军特别指挥部像对付这儿的大部分村庄一样,把这个反叛乡村烧得精光。

“我爸爸就是集体农庄主席,他们称他为村长,”谢连卡讲述道,他的话似乎是从墙壁后面传到阿列克谢脑子里的,“所以他们把他杀死了,把大哥也杀掉了。大哥是个残疾者,缺了一只手,他的那只手是在打谷场被切掉的。有十六个人被杀掉……我亲眼看见的,他们把我们大家都赶去看。我爸爸一直在喊叫,不住地破口大骂:‘你们这群狗鬼子,我们的人会找你们算帐的!’他不断叫喊着说,‘你们要用血泪来偿还我们付出的代价……’”

这个小男孩的头发是浅色的,一双大眼睛疲倦、忧郁,听了他的诉说,飞行员体验到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他感到像是在有粘性的雾中游泳。他的整个身体因为遭受极度的紧张而疲惫不堪,不能克制的倦意牢牢地缚住了他的整个身于。他甚至连手指也不能动弹,他简直想象不出,就在两小时以前他怎么还能移动。

“这么说,你们就住在森林里吗?”阿列克谢费了好大力气才摆脱睡意的羁绊,用极其微弱的声音问小男孩。

“那当然,我们就住在这儿。眼下我们只有三个人:我、费季卡和妈妈。本来还有一位小妹妹纽什卡——她冬天死了,是浮肿死掉的,后来,还死了一个小的,所以我们现在就只有三个人了……怎么样,德国人不会回来吧,啊?我们的外公,也就是妈妈的父亲,他现在是我们的代主席,他说他们不会回来了,人们不会从墓地里把死人挖出来的。可是,妈妈一直害怕,老想逃走,她说,要是他们再回来……瞧,外公和费季卡来了!”

棕红色头发的费季卡站在森林边缘上,他用手指着阿列克谢给一位驼背的高个于老人看。那老人穿着一件破烂的土布上衣(这衣服用葱染过),腰里系着绳于,戴着德国军官的高顶制帽。

那个老人,高高的个子、驼背、削瘦,孩子们称他为米哈依拉。他生有一张和善的脸,像乡间常见的画书上面的那个圣尼古拉。他的一双眼睛是明亮的、纯洁的,很像孩子的眼睛。他的胡须完全是银白色的,有波纹,柔而不密。他把阿列克谢裹在一件老羊皮袄里——那皮袄打满了五颜六色的补丁,毫不费劲地抱起并翻动着阿列克谢很轻的身体,同时他一直带着天真的惊奇不停地说:

“唉,你,真作孽,一个好端端的人全给耗干了!唉,我的上帝,你怎么会弄到这种地步?简直像一具骷髅!战争可把人害苦了!啊——呀——呀!啊——呀——呀!”

就像对待新生婴儿似的,老人把阿列克谢小心翼翼地放在小雪橇上,用缰绳在上面绕了一圈。他想了一想,脱下自己的粗呢上衣,把它卷好枕在阿列克谢的头底下。然后走到前面,自己套上用麻袋布做的小马套,给每个孩子一根绳子,说道:“好了,愿上帝保佑我们!”他们三人就拖着小雪橇在雪地上走起来。雪缠在雪橇的滑木上,咯吱咯吱地响着,像踩在马铃薯粉上似的,脚底直往下沉。

第15节

以后的两三天,对阿列克谢来说是宠罩在一层炎热的浓雾里的,在这朦胧幻景中他隐隐约约地看见了发生的情景。事实和虚妄之梦搅和在一起,只有过了很长时间之后,他才把一件一件的真事连贯地回忆起来。

逃亡的农民住在一处百年老树林里。许许多多的窑洞都覆盖着积雪,还没有融化,上面铺着针叶,乍看起来是难以发觉的。从一个个窑洞里冒出来的炊烟,很像是从地里冒出来的。阿列克谢来到这儿的那一天没有风,很潮湿,炊烟粘在藓苔上、绕在树木上,因此阿列克谢觉得,这地方像是被困在快要熄灭的林中火灾里面。

全村居民——主要是妇女和儿童,还有几个老人——知道了米哈依拉要从树林里运来一个不知其来历的苏联飞行员,照费季卡的描述像“一具真正的骷髅”,都纷纷出来迎接。当“三驾马车”拉着小雪橇刚在树林间出现时,妇女们就把它围了起来,拍着巴掌、拍打着脑袋把缠着不走的孩子们赶走,接着就像一堵墙似地把雪橇团团围住,叹着气、哭哭啼啼地跟着走。她们都穿得破破烂烂,看上去好像全都是上了年纪的。因为生火没有烟囱,所以窑洞里的烟把她们的脸熏得黑黑的。只有根据眼睛的光泽度、牙齿洁白的程度,才能在这些褐色的脸上辨别出哪是青年妇女哪是老年妇女。

“娘儿们,娘儿们,唉,娘儿们!你们都聚在这儿干什么?你们以为这是戏院呀?是演戏呀?”米哈依拉一边发脾气,一边熟练地紧压马套,“看在上帝的份上,你们不要在脚底下走来走去,一群母羊,上帝饶恕我吧,简直是要疯了!”

阿列克谢听到人群里有人说:

“哎呀,多么可怕!真的像骷髅!一动也不动,还活着吗?”

“他昏过去了……他怎么会弄成这样?啊,老奶奶,他是多么瘦,多么地瘦呀!”

后来,惊奇的浪潮消退了。这个飞行员的命运未卜、很可怕,很显然,这使娘儿们吃惊。在他们拖着雪橇沿着森林边缘慢慢地走近地下村庄的时候,开始了一场争执:阿列克谢住在谁家?

“我家的窑洞很干燥,铺的是沙子,空气又流通……我还有一个小炉子。”一个身材矮小,圆脸的妇女论证说。她的眼白很像年轻黑人的眼白,机智、明亮。

“‘小炉子’!可是你们家里住了多少人?光是他们呼出的气就能把人熏死!……米哈依拉,让他到我家里来吧,我有三个儿子都是红军战士,我家里还剩有一些面粉,我能给他烤饼吃!”

“不,不,还是到我家里来吧,我家里很宽敞,我们只有两口人,地方有的是;你把饼拿到我们这儿,在哪儿吃对他反正都一样。我和克修哈可以照顾他,我有冰冻编鱼和一串白蘑菇……我可以给他做鱼汤和蘑菇汤……”

“他哪儿能喝鱼汤?他一只脚已经进了棺材!……到我家里来吧,米沙①公公,我们有一头母牛,有牛奶!”

①米哈依拉的爱称。

但是,米哈依拉把雪橇拖到自己的家门口,那儿正好是地下村庄的中心。

……阿列克谢记得:他躺在一个小小的黑窑洞里,插在墙壁上的松明燃烧着,微微地冒着烟,不时地发出劈啪声,常有火星落下来。借着火光可看见:一张桌面是用盛放德国地雷的木箱制作的,它架在一根埋在地里的柱子上,桌旁放着的不是凳子而是几节圆木;一个包着黑头巾、打扮得像老妇人的身材瘦弱的女人,低着头坐在桌旁,这是米哈依拉公公的小儿媳妇瓦尔瓦拉;他还看见米哈依拉老人的头,生着一头银灰色但不浓密的头发。

阿列克谢躺在带条纹的褥垫上,它是稻草做的。他还盖着那件打满五颜六色补丁的羊皮袄,皮袄上发出家庭日常生活中常有的那种酸溜溜的气味,叫人闻了很舒服。因此,尽管浑身很疼,像被石头打伤了似的;双脚火烧火燎的,像脚掌贴近炽热的砖头似的,但要是这样一动不动地躺着,他也感到很舒服:既没有人来伤害你,也用不着移动、思考,不必提防。

小壁炉砌在屋角的地上,烟正从炉子里冒出来,像一层层流动的、颜色忽深忽浅的蓝灰色轻雾弥漫着。而阿列克谢觉得,不但这烟雾,而且连桌子,连忙个不停的米哈依拉公公那白发苍苍的脑袋,连瓦利亚’①的窈窕身形,这一切都在松散开、飘动着、延展着。阿列克谢闭上了眼睛。突然,一阵冷风从上面钉着印有德国黑鹰粗布的门口吹了进来,他又睁开了眼睛。桌子旁边站着一个女人,她把一只小口袋放在桌上,双手还放在口袋上面,仿佛是在犹豫要不要把它拿回去。她叹了口气对瓦尔瓦拉说:

①瓦尔瓦拉的爱称。

“这是麦粉……从战前就开始给柯思玖恩卡留着的。现在,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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