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人-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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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们就往弹坑壁上爬。但是,沙土夜里结了冰,他的手从那上面无力地滑了下来。他一次又一次地试图爬出来,又一次次地滑到弹坑底部,他的这种努力随之也越来越无力。最后他有些恐惧,认为要是没有外来的帮助,他是出不去了。这个想法,使他在滑壁上又向上爬了一次,但是只爬了几下,他就极其疲乏无力地滑了下去。
“完了!现在无论怎样,一切都完了!”
他蜷缩在弹坑底部,浑身感到一种可怕的寂静,这寂静使意志消沉、使意志麻痹。他软弱无力地从军便服的口袋里摸出几封磨破了的信,但是没有力量去看。他抽出一张用玻璃纸裹着的照片,照片上是个穿花衣服的姑娘,她坐在鲜花盛开的草地上。他严肃而惆怅地微笑着问她:
“难道要永别了吗?”他忽然颤抖了一下,手中拿着照片愣住了:在森林上面某处的寒冷潮湿的空中,他仿佛听到了一种熟悉的声音。
他立刻从昏昏沉沉的昏睡中清醒过来。这声音丝毫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它是那样微弱,就连野兽的敏锐耳朵也辨别不出来,它同结了冰的树梢发出的沙沙声之间有什么差别。但是阿列克谢越来越清晰地听出了它。根据那呼啸声的特殊音调,他准确无误地猜出:这是他以前驾驶的“牝驴”机在飞行。
马达的隆隆声逼近了,更响了,飞机在空中转弯时,这种声音就时而变成呼啸,时而变成呻吟,最后在灰色的高空出现了一个缓慢移动的微小十字架。它时而消失,时而又钻出灰色的烟云。瞧,现在已经能看见机翼上的红星;瞧,它就在阿列克谢头顶上,机翼在太阳下闪闪发光。它在空中翻了个跟头,折了回去。很快,那隆隆的声音就慢慢地静了下来,消失在森林的喧嚣声中。而森林已经上了冻,树枝在风中柔和地鸣响着。不过,阿列克谢好久还觉得,他依然能听见这呼啸的尖细声。
他想象自己坐在机舱里,要不了拍完一支烟的时间,他就可以回到亲切的林中机场上。是谁在飞呢?可能是安德烈·捷葛加连科出机作早晨侦察吧?在侦察时他喜欢飞得高高的,暗暗希望碰见敌人……捷葛加连科……飞机……弟兄们……
阿列克谢感到自己有了一股新的力量,他仔细地察看结了冰的弹坑壁。是的!这样是爬不出去的,但总不能就这样躺着等死呀!他从刀鞘里拔出刀来,开始有气无力地、体力不支地敲击着冰壳,再用指甲把上了冻的沙土掏出来,做成几级阶梯。虽然指甲弄坏了,指尖也弄出血了,但是他顾不了这些,而是更加顽强地使用刀子和指甲。然后,他用手和膝盖支撑在这些阶梯上,慢慢地往上爬,成功地爬到胸壁。还要用一下劲——在胸壁上卧一会儿,再翻过去。但是脚滑了一下,人滚了下去,脸在冰上撞痛了,他跌得很痛。可是飞机马达的轰轰声还停在他耳朵里。他又开始往上爬,但又滑了下来。这时候,他批判地检查了自己的工作,着手把墙壁阶梯挖深些,把阶梯边沿弄得更有棱角,鼓起更加虚弱的身体里的全部力气小心翼翼地再往上爬。
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翻过弹坑的胸壁,再软弱无力地从胸壁上翻过去。接着,他朝飞机飞回去的方向爬去。太阳正是从那边驱散着雪融化而成的雾,在水晶般的薄冰中闪烁着,升起在森林上面。
第13节
然而,爬行是极其困难了。手颤抖着,没有一点力气,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好几次他把脸撞到雪地上,地球引力仿佛增加了好几倍,要克服这种引力是不可能的。他抑制不住想躺下来休息一会儿,哪怕是半小时也好,可是这样一来今天阿列克谢就别再想往前去了。于是,他克制住极度的疲倦,一直爬着、爬着,跌下去了爬起来接着再爬,既感觉不到疼痛,也不觉得饥饿,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除了轰轰的炮击声和双方的对射声。
到了手不能再支撑的时候,他就试着用肘部撑起来爬行,这样爬很不方便。他就索性俯卧着,用肘部撑在雪地上使身体抬起,试着滚动。这样做倒可以,从一边滚到另一边比较容易,不用花大力气,只是头晕得厉害,老是神志恍惚,常常不得不停下来坐在雪地上,等大地、森林、天空停止旋转时再翻滚。
树林变得稀疏起来,有些地方树木被砍光了,看上去光秃秃的。雪地上露出一条条冬天的道路。阿列克谢已不再想自己能不能到达自己人那里,他只有一个念头:只要他的身体能动,他就要爬,要滚翻。由于这种可怕的作业,他的肌体整个地越发软弱了,在这种情形下他常常有短暂的片刻要失去知觉,但是他的双手和全身还继续机械地做这些复杂的运动。他在雪地上滚动着——朝炮轰的方向滚去,朝东方滚去。
这一夜是怎么度过的,早晨是不是又滚了一些路,这些阿列克谢都记不得了,一切都陷在折磨人的半昏迷的黑暗中。他只模模糊糊地记得立在他滚动之路上的障碍物:一株被砍断的松树的金黄色树干,正流淌着琥珀色的树脂;一大堆木材,散落得到处都是的锯屑和刨花。一棵树的树桩,它的横断面上有清晰可数的年轮圈……
一种外来的声音使他从半昏迷状态中清醒过来,他坐了起来,往四周环顾了一下。他发现自己正处在一片撒满阳光的大伐木场的地面上,这儿堆满了砍倒而没有加工好的树木、木材,放着大堆大堆的劈柴。中午的太阳高悬在头顶上,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树脂味、晒热了的针叶味和雪的潮气,在这片还没有解冻的土地上空,有一只百灵鸟高唱着它那单调的小调,唱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阿列克谢感到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危险正在迫近。他环顾了一下伐木场。伐木场是新开辟的,还没有荒芜,木材没有削掉枝桠,枝桠上面的针叶还没有凋谢和枯萎。蜜汁般的树脂从树的横截面滴下来,到处都撒落着新鲜木屑和湿树枝,空气中弥漫着新木屑和湿树皮的气味。这意味着,伐木场还在作业,或者是德国人在这儿砍伐木材构筑掩蔽部和防御工事。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得赶快离开。伐木工可能马上就要来。但是,身体变得僵硬起来,痛得就像被铁锁铐着似的,简直没有力气动弹。
继续爬吗?这些日子的林中生活使他锻炼出一种本能,这本能使他警觉起来。他并没有看见,而是像野兽那样感觉到,有什么人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是谁呢?树林里静悄悄的,一只百灵鸟在伐木场上空歌唱,几只啄木鸟在低沉地啄木,一群山雀彼此对叫着,叫得很厉害,有许多松树被吹倒了,鸟儿就在那下垂的树枝间快速地飞来飞去。但是,阿列克谢还是全身心地感到有人在监视着他。
一根树枝咔嚓响了一声。他回头一看,发现有一簇茂密的小松树,迎风摆动着那卷曲的树梢。但是在它那一团团蓝灰色的叶子里,有几根树枝以其独特的方式生长着,它们决不随着这节奏而晃动。接着,阿列克谢感觉到,从那儿传来一阵低低的焦急不安的耳语,那是人的耳语声。又像遇到狗的时候那样,阿列克谢感到毛骨悚然。
他从怀里掏出那支生了锈、沾满灰尘的手枪。手枪的保险被他的双手用劲打开了。就在保险机关咋嚎一声打开的时候,小松林里好像有人迅速地跳开。有几棵树的树梢被扯动了,仿佛有谁碰到了它们,接着一切又重新静了下来。
“这是野兽,还是人?”阿列克谢一边想着,一边觉得树丛里也有人用俄语在问道:“是人吗?”是他神经过敏,还是真的有人在灌木丛中用俄语讲话?不错,说的正是俄语。因为他们讲的是俄语,他突然感到欣喜若狂,就根本不考虑他们是谁:是敌人还是朋友,便发出一声激动的嚎叫,跳起来站着,全身朝着前面有人声的方向冲去,但是马上又哼了一声,像一个被截肢的人那样摔倒了,手枪也落在雪地上……
第14节
阿列克谢要站起来的尝试没有成功,接着又倒了下去,在这一瞬间他失去了知觉,但是那种危险临近的感觉使他清醒过来。毫无疑问,小松林里藏有人,他们在监视着他,并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
他用双手撑着使身子微微抬起,从雪地上抬起手枪,并把它悄悄地放在旁边,开始细心观察起来。危险,使他从半昏迷中清醒过来,头脑清楚地思考着:他们是什么人?是被德国人驱赶到这儿来砍柴的伐木者吗?是像他一样的俄罗斯人,正在从被围困的德国人的后方经过前线溜到自己人那儿去?或许是当地的农民什么的?他不是听见有人清清楚楚地用俄语喊了一声“人”吗?
他的手爬得发麻,手枪在这发麻的手中抖动着。但是,阿列克谢还是做好了战斗的准备,他要好好地利用剩下的三颗子弹……
这时,从灌木丛里传来了一个孩子的焦急不安的声音:
“喂,你是谁?陶依奇?维尔什泰奇?”①
①德语:“德国人吗?懂吗?”不是标准的德语,而是俄音德语。
这些奇怪的话使阿列克谢警惕起来,不过喊话的人毫无疑问是个俄罗斯人,而且是一个小孩,一定没错。
“你在这儿做什么?”另外一个童声问。
“那么你们是什么人呢?”阿列克谢回答了一声,接着就沉默起来。使他惊讶的是,他的声音是多么的软弱无力。
他的问话引起了灌木丛里一阵骚动。那里的人们低声细语了半天,大幅度地做着手势,以至于把小松树的树枝都晃动了。
“你不要给我们兜圈子了,你骗不了我们!德国人哪怕离我们五俄里远,我们也能闻出他的气味!你是陶依奇吗?”
“而你们是谁呢?”
“你管得着吗?聂维尔什泰①……”
①德语:“我不懂。”这句是俄音德语,不是标准德语。
“我是俄罗斯人。”
“撒谎……我敢起誓赌咒:你在撒谎,弗利茨①。”
①弗利茨是德国人的普通名字,这里用来代指德国人。
“我是俄罗斯人,俄罗斯人,我是飞行员,我是被德国人打下来的。”
现在,阿列克谢用不着担心了,他确信灌木丛里的人都是自己人,是俄罗斯人,是苏维埃人。他们不相信他,有什么办法呢,战争教人处处小心。在全部征途中,他是第一次感到自己极度虚弱,无论是手还是脚都不能再动弹了,既不能移动,也不能自卫。泪珠顺着他那乌黑凹陷的脸颊流了下来。
“瞧,他哭了!”灌木丛里面有人说,“喂,你哭什么?”
“我是俄罗斯人,是俄罗斯人,是自己人,是飞行员。”
“那你来自哪个机场?”
“你们是什么人?”
“这关你什么事,你回答就是了!”
“来自蒙恰洛夫机场……请帮帮我吧,快出来吧!你们究竟为什么……”
灌木丛里吱吱喳喳地说得更热闹了。这时,阿列克谢可以很清楚地听到一段话:
“咦,他说是来自蒙恰洛夫的……大概是真的……还哭呢,……喂,飞行员,你把手枪扔掉!”他们对他喊叫:“我们说,扔掉;不然的话,我们是不出来的,我们要跑了!”
阿列克谢把手枪扔向旁边。灌木丛拨开了,两个小男孩——他们神情警觉,像好奇的山雀,随时准备飞快地逃走——互相挽着手,小心翼翼地向他走来。年龄较大的那个孩子,长得瘦瘦的,生着淡蓝色的眼睛和纤维般的淡褐色头发,手里握着准备好了的斧头,大概是做出了决定:一有机会就动用它。年龄小一点的孩子,头发是棕红色的,脸上长有许多雀斑,他躲在那个大男孩的背后,老是探出头来,用充满掩饰不住的好奇眼光偷看,边走边嘀咕着:
“他在哭,真的在哭。他多么瘦呀,太瘦了!”
大男孩朝阿列克谢走近时,一直握着准备好了的斧头,他用父亲的大毡靴把落在雪地上的手枪踢得远些,并说道:
“你说是飞行员吗?那么有证件吗?拿出来给我们看看!”
“是谁在这里?是自己人,还是德国人?”阿列克谢不由自主地微笑着,低声问道。
“那我怎么知道?没有谁告诉过我。这里是森林。”大男孩机智地回答道。
阿列克谢只好把手伸进军便服里掏证件。这是一本带有一颗星的红色指挥官证,它给孩子们留下了神奇的印象。在祖国被敌人占领期间,孩子们失去了童年,现在因为在他们面前出现了自己敬爱的红军飞行员,那童年仿佛立刻又返回到了他们身上。
“我们是自己人,自己人,自己人已经来了三天了!”
“叔叔,你为什么这样瘦?”
“……我们的人在这里把敌人打得胆战心凉,落花流水,狠狠地把他们猛杀了一顿!这里的战斗大激烈了!把他们打死了很多很多!”
“他们逃跑的时候,是遇到什么就坐什么……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