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人-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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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的小火花,含有树脂的枯枝迅速愉快地燃烧起来。火焰窜到针叶上面,它被风吹旺了,带着呻吟声和呼啸声炽烈地燃烧着。
篝火响着劈啪声、咝咝声,散发着有用的干燥热气。阿列克谢觉得舒服起来,他拉开飞行衣的拉链,从军便服口袋里取出几封被磨破了的信,它们是用同样浑圆、工整的笔迹写的,又从一封信里抽出一张纤瘦少女的照片,她穿着花衣服,盘脚坐在草地上。他久久地凝视着这张照片,然后又小心翼翼地用玻璃纸把它包好放进一封信里,若有所思地在手里握了一会,便收拾起来放回口袋里。
“没关系,没关系,一切都会好的。”他不知是对这个姑娘说,还是对自己说,接着又平静地重复了一句:“没关系……”
他现在用已经习惯了的动作把靴子从脚上脱下来,把撕成一块块的围巾打开,仔细地看了看脚:它们肿得更厉害了,脚趾向不同的方向突出来,脚很像橡皮,里面充满了空气,它的颜色比昨天更黑了。
阿列克谢叹了一口气告别了快要熄灭的篝火,用手杖拄在冻雪上,发着嘎吱嘎吱的响声慢慢地上路了。他有时几乎要失去知觉,只好咬着嘴唇。他的耳朵对于森林中的各种响声已经习以为常,几乎不去注意它们,可是他突然从这些响声里听出了一种遥远的、开动着的马达声。起初他以为这是疲倦给他造成的幻觉,可是马达发出的隆隆声越来越响,时而是第一档速度的声音。时而又静了下来。很显然,那是德国人,而且他们正沿着这条路行驶。阿列克谢立刻心里凉了半截。
恐惧给了阿列克谢很多力量,他忘掉了疲倦和双脚的疼痛,从路上拐了个弯,沿着没人走过的地方费劲地走进了浓密的小枞树林,又迅速进入密林,伏在雪上。当然,从路上很难发现他。但是,中午的太阳已高悬在齿形篱笆似的枞树顶上;在这种太阳照耀下他可以把路上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
响声逼近了。阿列克谢想起来了,在这荒无人烟的雪地上,他的孤零零的脚印一定很明显。但是,要离开已晚了,前面一辆汽车的马达声已经很近了。阿列克谢蜷缩在雪里。起初在小树林中间驰过了一辆扁平的装甲车,它的样子像斧头似的,涂着石灰。它的轮子嘎吱嘎吱地响着,一路颠簸着向阿列克谢的足迹拐进森林的地方逼近。阿列克谢屏住呼吸。装甲车并没有停下来。装甲车后面跟着的是一辆敞篷的越野小汽车,有个戴着高顶军帽的军官和司机并排坐着,这人把鼻子藏在灰色的皮领里,后面的高凳子上,摇摇晃晃地坐着几个身穿成绿色大衣、头戴钢盔的自动枪手。隔一段距离,又有一辆汽车驶过来,不过是大的越野车。它喷着气,履带哗哗作响,上面大约有十五个德国人一排排地坐着。
阿列克谢把身子紧紧地往雪上贴。汽车是如此地近,甚至有股热烘烘的烧湖了的汽油臭味喷到了他的脸上。他后脑上的头发动了一下,肌肉收缩成了一个个绷紧了的团块。然而汽车全驶过去了,气味也散发尽了,马达的声响远得几乎辨不出是从哪儿传来的。
等到所有一切都平静了的时候,阿列克谢费劲地走上大路,那路上清楚地印着履带留下的梯形痕迹,他就沿着这些痕迹继续赶路。他依照等距离的路程向前移动、休息,在走完一天的一半路程时吃东西。不过他现在走起来像野兽似的,很谨慎。惊恐不安的听觉捕捉着每种细微的声音,眼睛东张西望着,好像他知道旁边什么地方有只巨大危险的野兽在窥伺着、躲藏着。
他这位习惯了在空中作战的飞行员,初次在地面上碰到了一些活着的、没有遭受伤害的敌人。现在他沿着他们的足迹慢慢地往前走,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微笑。他们呆在这里既不愉快、也不舒服,被他们占领了的土地并不好客!甚至在这连续三天来阿列克谢没看到一点活人迹象的原始森林里,他们的军官也不得不如此戒备森严地驶过。
“没关系,没关系,一切都会好的!”阿列克谢自我鼓励着,仍旧一步、一步地往前移动着。他的脚越来越痛,他本人也明显地虚弱下去。对这些他尽量不去注意。嘴里无论是不断咀嚼小块嫩枞树皮,还是微微有点苦的白桦树嫩芽,或者是嚼烂得可以拉得很长的又软又粘的菩提树嫩皮,都已经欺骗不了胃了。
到黄昏时他勉强走了五段路。夜间他在一株倒在地上的一大段半朽烂的白桦树干上,放了一些针叶和枯枝,燃起一大堆篝火。这段树干也在慢慢燃烧,火不旺却热乎乎的。这时他就在雪地上伸开四肢睡起觉来,并本能地翻着身,时而是身体的这一侧,时而又是那一侧,使全身都感到温暖和生气勃勃。他不时地醒来,向快要熄灭了的火堆上添加一些枯树枝。火焰无精打采,还发出嘶嘶的声音。
半夜里暴风雪大作。头顶上的松树开始摇晃起来,惊恐地喧嚣着,呻吟着,哗哗地响着。强有力的雪纷纷地扫过路面,沙沙作响的黑暗在火焰上面跳起舞来。那火焰发出呼呼声,冒着火星。但是暴风雪没有惊醒阿列克谢,因为受温暖的篝火保护,他睡得很甜、很沉。
火能防御野兽。在这样的黑夜里可以用不着担心德国人,他们不敢出现在暴风雪的密林里。疲倦的身躯在烟雾的温暖中憩息着,不过即使在这个时候,已经习惯于像野兽那样谨慎的耳朵仍能察觉每种声音。黎明前暴风雪停止了,白茫茫的浓雾在黑暗中笼罩着寂静的大地。这时阿列克谢却感到:透过松树梢上的声响,透过落雪的沙沙声,可以听到远处的战斗声、爆炸声、机关枪的连射声和步枪的射击声。
“难道是前线了吗?这么快吗?”
第07节
晨风扫尽浓雾,在阳光下针状的霜闪烁着,夜里被镀上银白色的森林,似乎很高兴它的这种突然变化。鸟儿感到春天正在走近,便开始啼叫起来,歌唱着,叽叽喳喳地叫着。这时候,无论阿列克谢怎样凝神细听,他也听不见战斗的声响,既听不出枪声,甚至也听不出大炮的轰轰声。
雪从树木上落下来就像散发出一缕缕白烟,在阳光下强烈地闪烁着。一滴滴厚重的春水,轻轻响着落在某处的雪上。春天!在这个早晨她如此断然坚决地初次宣告自己的来临。
罐头里只剩下少得可怜的残食——几块布满香喷喷的油脂的肉,阿列克谢决定早上就把它吃掉,因为他觉得要不这样就站不起来了。他细心地用手指在罐头里刮了刮,手在它那锋利的边缘刮破了好几处,可是他好像还觉得没把油脂弄干净。他往空罐头里盛满了雪,扒开将要熄灭的篝火的灰色余烬,把这罐头放在微微发光的炭上,然后心满意足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完了这略带一点肉味的热水。他决定用这空罐头来煮茶,于是就把它放进衣袋里。喝热茶!这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发现,阿列克谢重新上路时精神振作了些。
但是,等待着他的是一件极度失望的事:夜里的暴风雪把道路完全埋没了,暴风雪用一座座歪斜着尖顶的雪堆阻截了大路,闪烁着的淡蓝色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的双脚陷在还没有结冻的软绵绵的雪里,拔出来要花很大的力气。手杖也陷进去了,真是无能为力了。
快到中午了,树阴变成了黑色,阳光透过树梢打量着林中之路。到这时阿列克谢总共才走了近一千五百步路,却累得筋疲力尽,以至于每往下走一步他都必须具有足够的意志力。他累得摇摇晃晃,仿佛土地要从双脚底滑走。他时常跌倒,有时在雪堆上静静地躺一会儿,把前额紧贴在咯吱作响的雪地上,然后站起来再向前移动几步。他真想睡觉,真想躺下去瞌睡一会儿,什么也不想,不动弹任何一块肌肉。一切顺其自然吧!他发愣着,身子东倒西歪,常常停下来,后来他咬痛嘴唇,使自己清醒起来,费劲地把脚拔出来再走几步。
最后他觉得再也不可能有一点力气使他移动一步了,而且感到若是现在就坐下来他就再也站不起来了。他满是忧愁地环顾了一下四周,路旁边有一棵枝叶繁茂的小松树,他用最后的力气走到小树跟前倒在它身上,把下巴搁在树梢的枝杈里。压在坏脚上的重量减轻了一些,人也觉得轻松多了。他躺在带弹性的树枝上,享受着安宁。他想躺得更舒服些,就把下巴紧靠在松树的枝桠上,把脚一只一只地往回拽。它们由于不负载身体的重量,就很容易从雪堆里挣脱出来了。就在这个时候,阿列克谢的头脑里又闪现了一个念头。
不错,不错!不是可以把这棵小树砍下来,用它做成一根上面分叉的手杖吗。先把手杖往前挪,再把下巴搁在这个桠杈上,把身体的重量移到它上面,然后就像现在这样,再把脚朝前移。嫌慢吗?是的,固然是慢,但是不会那样累,而且可以继续赶路,用不着等雪堆沉下去变硬实了再走。
他就跪下来,用短剑砍下了小树,去掉了树枝,再用手帕和绷带裹住树枝桠,就试着上路。先把手杖挪到前面,再把下巴和手放在它上面,移动一步、两步;重又挪动手杖,再又把下巴和手搁在它上面,重新移动一步、两步。他一边走,一边数着步于,并给自己规定新的移动定额。
假如有个人从旁边看见他在密林里用这种莫名其妙的方法赶路,从日出走到日落这么长时间却不过行了五公里,速度像甲虫似的,大概会觉得很奇怪的。可是,森林里空无人影,除了喜鹊没有谁注意到他。连喜鹊这几天来都确信这个稀奇古怪的、三条腿的、行动不灵的生物是没有危险的,在他走近时也不飞走,只是不情愿地从路上跳开,歪着头,用好奇的黑珠子似的眼睛笑眯眯地望着他。
第08节
把手杖挪到前面,再靠在它上面,然后把脚移到它跟前……就这样在雪路上他又拖了两大。脚已经僵硬得一点感觉也没有了,可是每走一步,身子却感到剧烈疼痛。饥饿不再折磨他,腹部的痉挛和绞痛停止后又变成了一种经常性的隐隐作痛,仿佛空空的胃硬化了,因没劲而翻了个个儿,挤压着五脏六腑。
休息的时候,阿列克谢总是用那把短剑剥下一些松树嫩皮,用这些树皮、白桦树和菩提树的嫩芽,还有柔软的青苔来充饥,青苔是从雪下挖出来的。他把它们放在开水里熬煮。用从雪融化的地方采集来的类似漆过的嫩叶团,煮成茶,对他来说,简直是一种快乐。热水使他的身子充满了温暖,甚至还产生了吃饱的幻觉。阿列克谢喝着有烟熏味和树枝味的热汤,好像整个地安下心来,也不觉得他的路是那样漫长、可怕了。
第六次夜宿他又安排在一株绿叶成荫的枞树底下,还在旁边一个簇拥着许多树脂的老树桩上生起了篝火。据他推算,这个老树桩应该可以烧一整夜。天还没有黑,松树枝上有一只看不见的松鼠在忙碌着,它在松树上吃松果,偶尔把空的和裂口的松果扔下来。阿列克谢这时候陷入在饥饿之中,所以对这小动物在松果里找到什么吃的东西也很感兴趣。他捡起一颗松果,抠去还是完好的鳞皮,发现里面有一粒黍子大小的单瓣果仁,像细小的杉木硬果。他用牙把它咬开,嘴里感到有股杉木油的好味道。
阿列克谢立即在周围收集了几颗完好的湿松果,把它们放在火边,又往篝火里加点树枝。松果的毛竖起来时,他就把它们的果仁抠出来,放在手心里搓揉一下,吹掉薄衣,然后把小果仁扔进嘴里。
森林轻轻地响着。有许多树脂的树桩微燃着,飘散出一股烟,其味芬芳如熏香,且没有刺激性。火焰时而炽烈,时而昏暗,金色的松树干和银色的白桦树身也一会儿从喧哗的黑暗中出现在被照亮的范围内,一会儿又退回到黑暗中。
阿列克谢不时地往篝火里添些树枝,接着又弄松果。杉木油味唤醒了他的记忆,那是忘却已久的儿时情景……一间小屋,里面堆满了熟悉的东西,桌子在吊灯下面。母亲穿着节日的衣服,晚祷回来时郑重地从橱子里取出一个纸包,把它里面的杉木果倒在一个小盆里。全家人——母亲、祖母、两个哥哥和他这位最小的阿列克谢——都围坐在桌子跟前,开始庄重地剥着硬果(这是佳节的美味)。大家都不出声。祖母用发针抠,母亲用饰针挖,她轻巧地咬破硬果,从里面把果仁掏出来堆成了一小堆,然后把它们集拢在手心里,一下子都送到随便哪个孩子的嘴里。这时,那个幸运儿的嘴上就能感觉到她的手上散发着的草莓肥皂气味,那双勤劳、不知疲倦的手是粗糙的。
卡梅欣……童年!在郊外街道上一座小屋里,日子过得多么美好!
森林喧哗着,脸上热热的,可是背脊上却有一阵刺骨的寒冷在袭上来。一只猫头鹰在黑暗中咕咕地叫,几只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