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的焦灼-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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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尼兹急躁地从一扇门走到另一扇门,又叫喊,又拍手,可就是没人
答理!最后,他从一扇小小的边门溜了进去,一眼瞥见玻璃暖房里有个女人。 透过窗玻璃他只看见她在浇花——终于找到了一个人可以给他点消息。卡尼 兹粗鲁地敲敲玻璃。他向里面叫了声‘喂’,拍拍巴掌,为的是让那女人注 意到他。那女人正在屋里忙着浇花,不觉吓了一跳。过了一会儿,她才走到 门口来,一副怯生生的神气,仿佛闯了什么祸似的。这是个身材瘦削的金发 女子,已经不很年轻,穿了一身朴素的深色衣衫,外面系了一条印花布围裙, 她现在站在两根木柱之间,花剪还半张着,握在手里。
“卡尼兹有些不耐烦地对她嚷道:‘您可叫人久等啊!彼得罗维契在哪
里?’
“‘您说谁?’瘦弱的姑娘问道,眼里流露出惊慌失措的神气;她不由 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把花剪藏在背后。
“‘谁?!这里到底有几个彼得罗维契啊?我指的是彼得罗维契——那 个管家!’
“‘啊,对不起??管家??管家先生??是的??我自己也还没有见 过他呢??我想,他是到维也纳去了??可是他太太说,她希望今天傍晚他 能回来。’
“希望,希望——卡尼兹心里恼火地暗想。一直等到晚上。在旅馆里再 白白浪费一夜时间,又是几笔不必要的开销,而到底能弄出什么名堂,心里 一点数也没有。
“‘真倒楣!偏偏今天这家伙要走开!’他低声嘟囔着,然后转过脸去 对那姑娘说,‘这工夫可以参观一下这座府邸吗?有人有钥匙吗?’
“‘钥匙?’她惊愕地重复了一遍。 “‘是的,见鬼,是钥匙!’(他心里暗想,她的身子为什么这样傻乎
乎地来回直晃啊。大概彼得罗维契嘱咐她,不得让任何人进去。好吧——大 不了塞点小费给这头胆小怕事的笨牛。)卡尼兹立刻装出和蔼可亲的样子, 用那种粗俗的维也纳方言说道:
“‘唉呀,您甭那么害怕!俺一定不会拿走您什么东西的。俺只不过想 瞅一眼。怎么样,您说——您到底有钥匙没有?’
“‘钥匙??我当然有钥匙,’她结结巴巴地说,‘??可是??我不 知道,管家先生什么时候??’
“‘我已经跟您说过了,这事,我用不着您的彼得罗维契。好了,别再 瞎磨蹭了。这屋子您熟悉吗?’
“这笨嘴拙舌的女人更加窘迫不堪,‘我想还可以吧??我有点熟 悉??’
“笨蛋一个,卡尼兹暗忖。这个彼得罗维契雇用了一些什么样的宝贝用 人啊!
“‘好,现在咱们走吧,我没多少时间。’
“他走在头里,果然,她跟来了,样子局促不安,谦卑拘谨。走到大门 口,她又迟疑起来。
“‘我的老天爷,您就把门打开吧!’这女人为什么装出这么一副傻样,
这么一副尴尬样子,卡尼兹心里暗暗恼火。她从她那干瘪的、用旧了的皮包 里掏钥匙的时候,卡尼兹为了慎重起见再打听一次:
“‘您到底平时在这府邸里是干什么的?’
“这女人吓得畏畏缩缩,她站住脚步,脸涨得通红,‘我是??’她刚 开口,马上又改口,‘??我过去是??侯爵夫人的伴娘’。
“这下轮到我们的卡尼兹透不过气来了(我向您起誓,要想叫他这号人
手足失措是困难的)。他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您该不是??狄称荷夫小姐吧?”‘我是她,’她答道,神色惊慌,
好像人家揭了她的短似的。
“卡尼兹这辈子还从来不懂什么叫狼狈。可是在这一秒钟他可是狼狈得 无地自容。他真是瞎碰瞎撞,一脑袋正好撞上了这位传奇式的狄称荷夫小姐, 开克斯法尔伐庄园的女继承人。奇#書*網收集整理他立刻改变说话的腔调。
“‘对不起,’他讷讷地说,神情慌张,手忙脚乱地摘下帽子。‘对不 起,小姐??可是没有一个人通知我,说小姐已经来到这里??我一无所 知??请您原谅??我到这儿来,只是为了??’
“他顿住了,因为现在可得编点让人可以相信的话来。 “‘只是为了保险的事??原来我在多年前已经多次造访过这个庄园—
—还是在已故的侯爵夫人健在的时候。可惜当时没有机会见到小姐您??我 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只是为了保险的事??只是瞧一瞧,看全部地产是否完 整无损??我们有义务这样做。不过话说到底,这事也并不着急。’
“‘啊,请看吧,请看吧??’她说道,显得非常胆怯。‘这种事情我
当然搞不清楚。也许您还是跟彼得维茨①先生谈谈。’ “‘当然,当然,’我们的卡尼兹连声回答,他还没有完全镇定下来。
‘??我当然要等彼得维茨先生’(何必去纠正她,他心里想。)‘不过, 小姐,如果对您不是太费事的话,我也许可以很快的把府邸视察一遍,那么 一切都可以很快办完。大概家具没有什么变动吧。’
“‘没有,没有,’她急忙说道,‘一点也没有变动。如果您想亲眼看 一看的话??’‘那太好了,小姐,’卡尼兹鞠了一躬,两人走进屋去。
“进了客厅他第一眼就看您已经认识的那四幅瓜尔迪②的名画,到隔壁艾 迪特的起居室里,就看那口装中国瓷器的玻璃柜,看丝织的壁毯和小巧玲珑 的玉雕。一块石头落地!这一切全都还在。彼得罗维契一件没偷。这个愚蠢 的家伙宁可在收获燕麦、苜蓿、土豆的时候,在修缮房屋的时候,捞一点摸 一点。狄称荷夫小姐,显然觉得在这位陌生先生紧张地左顾右盼的时候打扰 了他,心里很窘,便打开了关得严严的百叶窗。阳光顿时涌入室内,透过高 敞的玻璃门可以远远看到花园深处。赶快和她攀谈,卡尼兹暗自思忖。别放 她走!和她搞好关系!
“‘花园一览无余,真是好景致啊。’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开言道。‘住 在这儿,真是妙哉!’
“‘是的,是很美,’她顺从地随声附和,但是她那赞同的口气听起来
不是那么真实。卡尼兹立刻觉察出来,这个吓得畏畏缩缩的女人已经不会公 开反驳人家的意见,过了一会儿,她才补充了几句,作为纠正:
“‘当然,侯爵夫人住在这里一直觉得不舒服。她总说,平坦的原野使
她心情忧伤。她其实一直只喜欢群山和大海。这一带她觉得太孤寂,而人 呢??’
“说着她又顿住了。可是——接着攀谈、攀谈,卡尼兹提醒自己。和她
保持联系! “‘但愿您现在在我们这儿长住下去了吧,小姐?’
“‘我?’——她不由自主地举起了双手,仿佛想把什么不想看见的东
西从身边推开。‘我???不!啊,不!我孤零零一个人住在这么大的房子 里做什么???不,不,等到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我马上就离开这里。’ “卡尼兹小心翼翼地从旁边斜着眼睛瞅她。她站在这间大屋子里显得多 么瘦小啊,这个可怜的女主人!她看上去脸色过于苍白了一点,神情也太惊 慌畏缩,除此之外简直可说她还漂亮;她那张瘦削的长脸,眼帘低垂,看上 去就像被连绵的阴雨糟蹋了的一片美景。一双眼睛似乎呈娇嫩的矢车菊的蓝 色,眼神柔和而又温暖,但是不敢尽情地放射光芒,总是一再躲进眼帘后面。 卡尼兹善于观察,训练有素,他立刻看出:这是一个被折断了脊梁骨的可怜 虫。一个没有自己意志的人,你可以叫她百依百顺。所以和她攀谈!和她攀
谈!他皱着眉头,一脸同情关切的神情,继续打听: “‘那么这份漂亮的产业怎么办呢?要经营这么一份产业需要有个领
导,有个坚强的领导!’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急躁地说道。惶惑不安的情绪使她瘦弱
的身体震颤。在这一瞬间卡尼兹明白了,这个女人多年来一直寄人篱下,她
① 狄称荷夫小姐把管家的姓记错了。
② 弗朗切斯科·瓜尔迪(1712—1793),洛可可艺术时期威尼斯杰出的风景画家。
是绝对没有做出独立决断的勇气的。这份遗产仅仅像一只满盛忧虑的口袋, 压在她瘦削的肩上,她对这笔遗产与其说是满心喜悦,毋宁说是心惊胆战。 卡尼兹闪电般地盘算了一下。这二十年里他学习买卖,学习兜生意、抢生意 并不是白学的。你得鼓动买主夫买,还得说服卖主肯卖:这是干代理人这行 的第一法则,于是他立刻弹起劝人出售的老调来了。他心里暗忖,得让她对 她的产业‘倒胃口’。临了就可以抢在彼得罗维契之前把她全部产业一股脑 儿都租下来;这小子恰好今天跑到维也纳去了,说不定这是我的运气,于是 卡尼兹毫不迟疑,立刻装出一副深表遗憾、无比关切的表情。
“‘是的,您说得一点不错!一个大庄园也总是一个大负担。有了它你 就永远不得安生。每天得跟管家、仆役和邻居打架,再加上各式各样的赋税 和律师!只要人家感觉到那里有一点产业,有一点钱财,他们就要把你最后 一个钱搜刮了去。你身边只有敌人,不管你对每个人心眼多好。毫无办法, 毫无办法——他们只要嗅到钱就个个都变成了贼。遗憾,真遗憾啊!您说得 一点不错:要经营这么一个庄园,得有一副铁腕,要不然你是搞不好的。而 这是需要有天赋的,而且即便你有铁腕也免不了没完没了地搏斗。’
“‘唉,是啊,’她深深地吁了口气。看得出来,她回忆起了什么令人 不寒而栗的事情。‘可怕,人真可怕,只要一牵涉到钱!这事我从前一点也 不知道。’
“人?这些人跟卡尼兹有什么关系?人好、人坏,跟他有什么相干?要
紧的是把整座庄园都租下来,而且租得越快,越占便宜,越好!他侧耳倾听, 并且彬彬有礼地频频点头,可是就在他听她说话并且回答问题的同时,他却 在他脑子的另外一个角落里连连盘算怎么才能最迅速地把这事敲定。建立一 个财团,把整个开克斯法尔伐庄园租下来,包括农业、制糖厂、养马场。然 后再把这一切全部转租给彼得罗维契也无所谓,只要保住屋里的家具就行 了。最要紧的是:立刻向她提出租佃的建议,并且用那些麻烦事好好地吓唬 吓唬她!她就会接受人家提出的一切建议。她不会打算盘,她从来没有挣过 钱,所以也不配得到很多钱。他头脑里正用全部纤维和全部神经紧张工作, 他的两片嘴唇却似乎十分关切地继续聊个不停。
“‘然而最可怕的是打官司,一打起来,你想讲和也没用,你就陷在没
完没了的争执之中,永远不能自拔。这点也老是吓得我不敢去买任何产业。 老是打官司,老得请律师,老是出庭,审讯,丑闻??可别这样,宁可过着 淡泊简朴的生活,安全踏实,用不着生气烦恼。有了这么一个庄园,你自以 为拥有了一笔财产,实际上只是成了为别人奔走角逐的猎犬,永远也得不到 真正的平静。其实这事情本身是妙不可言的,瞧这座府邸,这座漂亮的古老 庄园??美妙已极??但是,那你就需要有冷静的头脑和铁腕,否则你得到 的只是无穷无尽的负担。??’
“她低着头听他说这番话,蓦然抬起头来;从她肺腑深处迸出一声沉重 的叹息:‘是啊,是副沉重的负担??要是我能把它卖掉就好了!’”
十七
康多尔大夫突然打住话头。“我在这里必须中断一下我的叙述,少尉先 生,为了向您弄清楚,那短短的一句话在我们朋友的生活中具有什么样的意 义。我已经告诉过您,开克斯法尔伐是在他一生中心情最沉重的一夜把这个 故事说给我听的。那天夜里,他妻子死去了,这种瞬间每个人也许一辈子只 能经历两三次——在这种时刻,即便是最最奸刁狡猾的人也感觉到需要在另 外一个人面前无保留地吐露真情,就像在天主面前忏悔似的。我现在还清清 楚楚地记得他当时的模样,我们一同坐在疗养院楼下的候诊室里。他把椅子 紧紧地移到我的跟前,低声迅急地叙述,情绪激动,滔滔不绝。我感觉到, 他是想这样一刻不停他讲啊讲啊来忘记他妻子正在楼上死去,他用这种无休 止的诉说来自我麻醉。但是,当他讲到狄称荷夫小姐对他说‘要是我能把它 卖掉就好了’这句话的时候,他突然顿住了。请您想想看,少尉先生——那 不复年轻的姑娘,浑然无知,竟天真地向他承认,她只求赶快、赶快把开克 斯法尔伐庄园卖掉。事隔十五六年,这一瞬间还使他大为激动,他顿时脸色 苍白。他差不多以同样的语调向我重复了两三遍这句话:‘要是我能把它卖 掉就好了!’当年的那个莱奥波尔特·卡尼兹凭他那迅速统观全局的本领, 立刻明白,他这辈子最大的一笔交易简直可说直接掉到他的手里,他根本用 不着做什么,只消伸出手去一把抓住就行了。现在不是仅仅租佃这座美好的 庄园,而是可以独自买下。他一面假装若无其事地东拉西扯,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