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劳-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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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事情,发生过的事情就是 历史,复述历史给遗忘了细节的当事者听,是我的责任。
那天你一到地头,就卧在了地上。耕地的人都是屯里的老把式,都是亲见过你独自一个拉着犁子健步 如飞、使犁铧翻开的泥土犹如波浪的人。见你竟然卧地罢工,都感到好奇,又感到疑惑。这头牛,这是怎 么啦?那天我爹也在地里劳动,我爹没了牛,就用一柄大镢头,刨着他那狭长的一亩六分地。我爹弯着腰 ,专心致志,目不斜视,一镢头接着一镢头。有人说:“这牛,恋旧呢,还想跟着蓝脸单干呢!”
金龙撤后几步,将搭在肩头的使牛大鞭扯下,抡圆,猛地抽到牛背上。你的背上随即鼓起了一道白色 的鞭痕。你是正当盛年的牛,皮结实柔韧,富有弹性,抗打,如果换一头年老体弱的老牛或是骨骼未发育 好的小牛,金龙这一鞭,保准会使它皮开肉绽。
金龙其实算个能人,只要他想干的事情,就会比别人干得漂亮。能把长达四米的使牛大鞭打好的人, 屯子里也就是几个人,但金龙一上手就很内行。鞭子抽在你身上,沉闷的响声传向四野。我想我爹肯定听 到了金龙鞭打你的声音,但他弯腰低头,刨地不止。我知道我爹对你的感情很深,你受这样的鞭挞,他心 中一定难过,但他只顾刨地,没有冲上来护卫你。我爹啊,也是在忍受鞭挞啊。
金龙连抽了你二十鞭,累得气喘吁吁,额头冒汗,但你卧在地上,下巴触着地面,紧闭着双眼,流着 滚滚的热泪,眼泪使你脸上的皮毛变得颜色很深。你不动一动,一声不吭,皮肤上那些搐动的波纹说明你 还活着,如果没有这证明,说你是条死牛保准没有人怀疑。我哥骂骂咧咧地走到你面前,在你的腮帮子上 踢了你一脚,说:“你给我起来!你给我起来!”
但你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金龙狂暴地吼叫着,两脚轮番踢着你的头,你的脸,你的嘴巴,你的肚 腹,远远地看起来,他好像一个手舞足蹈的神汉在跳大神。你任凭他踢,纹丝不动。在他疯狂地踢你的过 程中,那头站在你身侧的蒙古蛇尾母牛,也就是你的妈,浑身打着哆嗦,弯曲的尾巴僵硬,犹如冻僵了的 大蛇。我的爹在他的地里,用劲更加迅速地刨着深厚的大地。
另外的那些使牛汉子,犁完了一圈转了回来。见金龙的牛还在原地打卧,都感到奇怪,逐一围拢上来 。心地良善的富农伍元说:“这牛,是不是得了什么病?”
一贯伪装进步的田贵说:“浑身是膘,油光水滑,去年还给蓝脸拉独犁,今年卧地装死,这牛,是反 对人民公社呢!”
洪泰岳瞄一眼埋头刨地的我爹,冷冷地说:“真是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牛!物肖其主啊! ”
“打,不信打不起来它!”叛徒张大壮提议,众人响应。
于是,七八个使牛汉子,站成一个圆圈,都将长鞭下肩,鞭子长长地顺在身后,鞭杆紧握在手中。正 要开打,那条蒙古母牛如同一堵朽墙,扑地便倒。但它倒地之后随即就四条腿紧着蹬踢,马上又站起来。 它浑身颤抖,目光畏缩,弯曲的尾巴紧紧地夹在双腿间。众人笑了,有人说:“看,还没开打,把这一头 吓瘫了。”
我哥金龙,解下蒙古母牛,牵到一边。那母牛如获大赦,站在一边,还是抖,但目光宁静多了。
西门牛啊,你还是那么静卧着,仿佛一道沙梁。使牛汉子们拉开架势,一个接着一个,比赛似的,炫 技般的,挥动长鞭,扣在你身上。一鞭接着一鞭,一声追着一声。牛身上,鞭痕纵横交叉,终于渗出血迹 。鞭梢沾了血,打出来的声音更加清脆,打下去的力道更加凶狠,你的脊梁、肚腹,犹如剁肉的案板,血 肉模糊。
从他们打你时,我的眼泪就开始流淌,我哭喊着,哀求着,想扑上去救你,想伏在你的背上,分担你 的痛苦,但我的双臂,被云集在此看热闹的人紧紧拽住,他们忍受着我脚踢、牙啃的痛苦,不放松我,他 们要看这流血的悲剧。我不明白,这些善良乡亲,这些叔叔大爷,这些大哥大嫂,这些小孩子们,为什么 都变得这样心如铁石……
他们终于打累了,揉着酸麻的手脖子,上前察看。死了吗?没死。你紧紧地闭着眼睛,腮上有被鞭梢 撕裂的血口子,血染红了土地。你大声喘息,嘴巴扎在泥土里。你的肚腹剧烈颤抖,仿佛临产的母牛。
从来没见过这样倔强的牛,那些打你的人,发自内心地感叹着。他们脸上的表情都有些不自然,都有 些羞愧之意。如果他们打的是一头猛烈反抗的牛,他们会心安理得,但他们打的是一头逆来顺受的牛,这 就使他们心中生出疑惑,许多古老的道德准则,许多神鬼的传说,在他们心里翻动起来。这还是头牛吗? 这也许是一个神,也许是一个佛,它这样忍受痛苦,是不是要点化身陷迷途的人,让他们觉悟?人们,不 要对他人施暴,对牛也不要;不要强迫别人干他不愿意干的事情,对牛也不要。
那些打牛的人,似乎都动了恻隐之情,劝说金龙罢休,但金龙不罢休,他性格中与牛相同的那一面, 犹如毒辣的火焰熊熊燃烧,烧红了他的眼睛,使他的五官都变化了位置。他嘴巴歪斜着,喷吐出臭气,身 体打着颤,脚步轻飘飘,犹如一个醉汉。他不是醉汉,但他丧失了理智,邪恶的魔鬼控制了他。就像牛要 用宁死也不站起来证明自己的意志、捍卫自己的尊严一样,我哥金龙,要不惜一切代价,动用一切手段把 牛弄起来以证明自己的意志,捍卫他的尊严。这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真是倔的碰上了更倔的。我哥他, 把蒙古蛇尾母牛牵到西门牛前边,把连接着西门牛新扎铜鼻环的缰绳拴在了蒙古母牛套索后边的横棍上。 老天爷哪,我哥是要用一牛之力,牵拉西门牛的鼻子啊。谁都知道,牛鼻子是牛身上最脆弱的地方,牛之 所以能够被人役使,就是因为鼻子上被钻了孔拴了环。无论多么蛮横的牛,一旦被控制了鼻子,顷刻间就 会变得服服帖帖。西门牛,你赶快起来吧,你已经忍受了一般牛无法忍受的痛苦,现在起来,也不会辱没 你的英名啊,但是你不起来,我知道你不会起来的,如果你起来了,你就不是西门牛了。
我哥对着那头浑身颤抖的蒙古蛇尾母牛的屁股猛擂了一拳,那母牛,腰杆子扭动着往前蹿去。绳套被 抻紧,那鼻环自然被抻紧,你的鼻子,呜呼,西门牛啊!金龙,你这个伤天害理的魔鬼,放了我的牛吧! 我挣扎着,但那些抓住我的人仿佛成了冰凉的石头人。西门牛的鼻子被拉得长长的,犹如一块灰白的胶皮 。我的滋润的、犹如淡紫色苜蓿花瓣的西门牛之鼻啊,眼见着就要被撕裂了。蒙古蛇尾母牛啊,你退缩啊 ,你反抗啊,你难道不知道卧在地上的西门牛是你亲生的儿子吗?你不要助金龙做恶啊,你抗暴吧,将你 的生着两只锋利罩角的头歪一下,就可以顶在金龙的胸脯上,就可以中止这场暴行啊!但是那蒙古蛇尾母 牛,这个无心肝的畜生,在金龙的打击下,使出全身的力气往前冲。西门牛的头被迫昂起来,但它的身体 依然不动,我看到它的两条前腿似乎要屈起了,但那是我的错觉,你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你的鼻孔里发 出婴儿啼哭般的声音,这声音令我心肝欲裂,呜呼,西门牛。然后,西门牛的鼻子,伴随着一声脆响,从 中间豁开。昂起的牛头,沉重地砸在地上。蒙古蛇尾母牛前腿扑地跌倒,但它随即就爬了起来。
西门金龙,你就此罢休吧。但是他不罢休。他已经彻底疯了。他像一匹受了伤的狼一样哀嚎着,跑到 沟边,扛来了几捆玉米秸秆,架在了牛的屁股后边,这个恶徒,他想烧牛吗?是的,他想烧牛。他点着了 火,白烟升起,散发出一股清香,这是燃烧玉米秸秆特有的香气。人们都屏住了呼吸,都瞪大了眼睛,但 没人上前制止这暴烈的行为。呜呼,西门牛。呜呼,宁愿被烧死也不站起来为人民公社拉犁的西门牛。我 看到,我爹扔掉了镢头,趴在地上,双手深深地插进泥土,脸也扎在了泥土里,浑身抖着,犹如疟疾发作 。我知道我爹与牛忍受着同样的酷刑。
牛的皮肉被烧焦了,臭气发散,令人作呕,但没人呕。西门牛,你的嘴巴拱到土里,你的脊梁骨如同 一条头被钉住的蛇,拧着,发出啪啪的声响。套在牛身上的套绳被烧断,这是集体财产,不能损坏,一个 人跑上去,把槐木制成的锁头从牛肩上解下来扔到一旁,跳着脚踩灭了绳索上的火。火焰渐渐熄灭,白烟 还在缭绕,臭气弥漫四野,连天空中的鸟儿都逃避到远处。呜呼,西门牛,你的后半截,已经被烧得惨不 忍睹了。
“我要烧死你……”金龙嗷叫着,又往玉米秸垛那边跑去,依然没人拦截他,人们存心要金龙把孽做 大,连觉悟很高、一向教导人们要爱护集体财产的洪泰岳也冷眼旁观,其实,入了社的西门牛也是集体财 产啊,牛是大家畜,是重要的生产资料啊,屠杀耕牛是严重的罪行啊,人们,为什么忍着这罪行发生而不 制止呢?
金龙又拖着几捆玉米秸秆跌跌撞撞跑过来,我这重山哥哥,已经半疯了。金龙,金龙,如果你知道牛 是你爹转世你作何感想呢?西门牛,西门牛,亲生儿子用这样残暴的方式对待你你作何感想?嗨,茫茫人 世,积累了多少恩怨情仇。但就在这时候,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西门牛,你抖抖颤颤地站立起来,你 肩上没有套索、鼻孔里没有铜环、脖子上没有绳索,你作为一头完全摆脱了人类奴役羁绊的自由之牛站立 起来。你艰难地往前走,四肢软弱,支撑不住身体,你的身体摇摇晃晃,你的被撕裂的鼻子滴着蓝色的血 、黑色的血汇集到你的肚皮上,像凝滞的焦油一样滴到地上。总之你体无完肤,一条体无完肤的牛能够站 起来行走是个奇迹,是一种伟大的信念支撑着你,是精神在行走,是理念在行走。看热闹的群众都睁大了 眼睛,张大了嘴巴,没有声音,云雀的一串尖叫,在云端里,是那样的凄楚、悲凉。牛,一步步地向我爹 走去。牛走出了人民公社的土地,走进全中国唯一的单干户蓝脸那一亩六分地里,然后,像一堵墙壁,沉 重地倒下了。
西门牛死在我爹的土地上,它的表现,令在文化大革命的浪潮中晕头转向的人们清醒了许多。西门牛 啊,你的事迹,成了传奇,成了神话。你死之后,曾有几个人,想把你的肉吃掉,但当他们拿着刀子赶来 时,看到我爹双眼流出的血泪和他满嘴的泥土。便悄悄地溜走了。
我爹把你埋在了他的土地中央,堆起一个巨大的坟头,这就是如今成为高密东北乡一景的“义牛之冢 ”。
作为一头牛,你很可能流芳百世。
第二十一章再鸣冤重登阎罗殿又受瞒降生母猪窝
摆脱了牛的皮囊,我不屈的灵魂,在蓝脸那一亩六分地的上空盘旋。做牛的一世,又是如此悲壮。为 驴之后,阎王曾当堂宣判我转世为人,可我竞从那头蛇尾母牛的产道里钻出来。我急于去面见阎王,斥责 他耍弄了我;但我又久久地在蓝脸上空盘旋,不忍离去。我看着那头牛血肉模糊的身体,看着趴在牛头上 痛哭哀嚎的蓝脸那颗头颅,看着我那身材高大的儿子西门金龙那张表情痴呆的脸,看着我的妾迎春所生的 那个小蓝脸,看着小蓝脸的朋友莫言那张沾满了鼻涕和眼泪的脏脸,还有那许许多多的似曾相识的面孔。 随着灵魂脱离牛体,牛的记忆逐渐丧失,西门闹的记忆重新明晰,我是一个本不该死却被枪杀了的好人啊 ,连阎王也不得不承认我是被枪杀了的好人,但这错误难以挽回。阎王冷淡地问我:“是的,错了,你自 己说,想怎么办?我没有权力让你作为西门闹重生,你已轮回两遭,应该清楚,西门闹的时代早已结束, 西门闹的子女都已长大成人,西门闹的尸骨已经腐烂成泥,西门闹的案卷,早已焚化成灰,陈年旧账,早 已一笔勾销。你为什么不能忘记这些不愉快的往事,去享受幸福的生活呢?”
“大王殿下,”我跪在阎罗大殿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痛苦地说,“殿下,我也想忘记过去,但我忘 不了。那些沉痛的记忆像附骨之疽,如顽固病毒,死死地缠绕着我,使我当了驴,犹念西门闹之仇;做了 牛,难忘西门闹之冤。这些陈年的记忆,折磨得我好苦啊,殿下。”
“难道那比menghan药还要峻烈千倍的孟婆忘魂汤,竟然对你没有作用吗?”阎王不解地问,“你是不 是没喝那汤就冲下了望乡台?”
“殿下,实话实说,为驴时我确实没喝那老婆子的汤,但为牛时,那两个鬼差捏着我的鼻子硬给我灌 了一碗,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