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鬓凤钗-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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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做了个手势,明瑜便停了下来,应了声是,没听她开声,有些惴惴地抬眼望去,见她半睁半闭着眼,望着南窗外的一丛棣棠,仿佛微微发怔。
“日中则移,月满则亏。阮家在江南显达了几辈,是该收敛着些才好。我这一病,不定倒是天意了。”
半晌,终于听她这么说了一句,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在与明瑜念叨。
明瑜略微有些吃惊。
前世的她和这个祖母实在称不上有什么感情,记得再过几年她也就过世了。如今因了自己前次的暗中手脚,心中对她愧疚,如今这才慢慢有些亲近了起来。却万万没想到连父母都还浑然未觉的时候,这个她以为只会怨怪江氏不生儿子的祖母如今竟已经有了这般的想头,真正是与自己不谋而合了。心中一阵激动,强压住了,这才接口道:“爹最听祖母的话,祖母往后多提点些就好。”
老太太哼了一声道:“你那个爹,何曾来的真的听我的话?不过都是阳奉阴违,拿我当糊涂虫哄着罢了。”
明瑜晓得她意思,有些想笑,却又不敢,急忙低下了头。
老太太停了片刻,又问道:“白日里都忙些什么?”
“带着妹妹学女红刺绣居多。”
明瑜乖巧应道。
“这样才好。女孩家的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把人都读糊涂了。趁早把该学的都学好,往后嫁个好人家安稳过一世才是正理。我瞧你倒是一下沉稳了不少,说话走路也都有模有样,只你这个妹妹却是没个庄重样,你有空多带着些,免得往后出去了被人笑话。”
明珮听自己被贬损,有些不快,却也不敢说什么,只是委委屈屈地低下了头。
明瑜看她一眼,正想打圆场说几句,突然外面廊子里传来阵又急又碎的脚步声,回头望去,见是随禧园里一个小丫头气喘吁吁进来,边上伺立着的容妈妈正要张嘴骂,却见那丫头手扶着门框笑嘻嘻道:“老夫人姑娘,老爷太太竟回来了,正着急了打发人去请郎中呢。”
明瑜一惊,老太太也是有些意外,坐直了身子,容妈妈骂道:“你个蹄子,既请郎中了,你还笑得出来。”
“说夫人像是害喜了,这才急着回来请郎中细瞧。”
那丫头被骂,急忙又补了一句。
“死丫头,说句话也裁两截……”
容妈妈又骂,只明瑜已是大喜过望,猛地站了起来就走,谁知边上老太太动作比她更快,既不用人扶,连拐杖也没拿就飞快越过了明瑜朝门边去,唬得容妈妈急忙几步上来一把搀住,冬梅冬青和另些丫头嬷嬷们也呼啦啦跟了上来,一行人这才簇拥着老太太急急过去。
明瑜心怦怦直跳,知道江氏十之八九应该是真的有喜了,却没想到要这般曲折,竟是到了外面几日才害喜回来。恨不得立刻就见到她看个究竟。等跟着老太太到了江氏屋子,见众多丫头婆子们还在抱着刚前几日收拾了搬出去的箱笼进来,正房门口站着的丫头远远见人来了,急忙挑开帘子,明瑜随了老太太进去,一眼就看见江氏还穿着外出的衣衫未换下来,正坐在椅上,边上阮洪天面上带了急切,听见脚步声,抬头就道:“郎中来了没?”等见到是自己老娘,急忙迎了过来要见礼。
“去去,少来这些了。方才听说你媳妇害喜才回来了,可是真的?”
老太太张口就问,声音有些发颤。
江氏也已经到了她跟前,脸上略微带了些红晕,低声道:“前日上船,不想连着几个早上闻着东西就吐,洪天停船靠岸,叫了个郎中上船看,却说是有喜了,这才折了回来,想再请相熟的郎中看个仔细,怕万一瞧错了……”
她说着话,老太太那千年沉着的一张脸终于露出了丝笑,唔了一声道:“你坐回去等郎中吧。”自己也是到了张椅上坐下。
没片刻,便听外面有婆子喊郎中到了。明瑜拉了明珠站到屋角的一扇屏风后避了。因了阮家行商,素来大气,不像一些官宦人家那般讲究诸多规矩,且江氏已是人妇,故而并未拿帐幔遮住,只是阮洪天站她身侧挡了一半。
明瑜透过碧纱,见还是上次那个看好了老太太病的孙郎中。
孙郎中见里面一屋子丫头嬷嬷,前次瞧过病的阮家老太太正端坐着,哪里敢乱看,低了头盯着脚尖,上前问好。老太太心急道:“快给我媳妇看看。”
孙郎中诺诺应了,略微抬头,这才瞧见一美貌少妇坐对面椅子上,身侧长身而立的那英伟男子正是阮老爷,急忙问了好,斜斜坐在了张丫头搬过来的墩子上,两指搭在被丝帕覆住的那妇人手腕上,闭目诊了下,睁眼便笑道:“恭喜老爷。夫人正是喜脉,绝无错了。”
第十章
此言一出,老太太一声“阿弥陀佛”,江氏抬眼,见丈夫正低头望着自己,眼中闪闪发亮,晓得他心中极是快活,心中一甜,朝他微微笑了下。
明瑜心中虽比旁人都笃定,只晓得确实无误了,也还是松了口气。无意侧头,见老太太身后的冬梅却有些怅然若失的样子,也估摸出了她心思,只是笑了下,当没看见。
孙郎中叮嘱了各项小心事宜,开了张补气养神的方子,被阮洪天送了出去。明瑜这才从屏风后出来,见老太太已经一叠声地叫人照方子抓去,又命丫头嬷嬷们好生服侍着,这才急匆匆往自己那静室里去,要把这大事叫明瑜祖父晓得。
屋子里众人七嘴八舌恭贺了一番,便各司其职渐渐散去。江氏也换了身常服靠坐在软榻上,明瑜坐了过去,伸手轻轻抚了下她还扁平的小腹,眉眼笑得弯弯道:“弟弟乖乖听话,不要再叫娘难受了。”
江氏心情大好,听了这话,噗一声笑了出来:“是男是女还不晓得呢,就你满口弟弟弟弟了。”
明瑜歪头靠在江氏腿上,笑道:“我晓得必定是弟弟,娘你就信我。”
江氏心中一动。她从前心中忧着丈夫专宠,自己却迟迟不孕。如今时隔十年竟再次有喜了,自然欢喜。只欢喜过后,却又开始犯愁是男是女。想起前几个月女儿说过的那梦,原先还道她只是给自己宽心,不想竟真的一语道中。幸好自己起初怀了侥幸之心,又拖延了过去,没给丈夫纳妾。此刻听她又这样笃定道自己腹中的是弟弟,心中也是高兴,伸手轻轻捏了下她秀气的鼻头,轻笑道:“娘晓得你就是娘的小福星。”
“你两个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明瑜正要说话,听见身后起了声音,回头一看,见是父亲过来了,便坐直了身子笑道:“爹,我叫娘肚子里的弟弟听话,娘便说我是小福星。”
阮洪天大步过来,伸手揉了下明瑜的头,笑道:“我昨夜刚听你娘跟我说你前次做的那梦,竟真应验了。你娘说得没错,阿瑜真当是爹娘的小福星。”
明瑜躲了下,却躲不过父亲的一只大手,假意跺了下脚,翘嘴道:“娘,你瞧爹一来就把我发辫弄乱了。”
江氏掩嘴笑了起来,睨了眼丈夫,阮洪天亦是哈哈大笑,自己打了下手,朝明瑜道:“是,都是爹不好。忘了阿瑜已经是大姑娘了,往后再不动你头发。想要什么只管跟爹说,就当爹谢你这小福星的铁口直断。”
明瑜眨了下眼睛道:“如今还没想起来,等想到了再说,爹也不许耍赖。”阮洪天自然满口应了。
明瑜又陪了一会,见父亲到了母亲身边,晓得他两个有体己话要说,便悄悄退了出去,掀开帘子隐约听见身后母亲在道:“……不要,吃了就想吐……”听着仿佛带了些撒娇的意思,抿嘴一笑,顺手给带上了门。
第二日,整个荣荫堂上上下下的人都如过年般兴奋。原来阮老爷高兴,阖府几百人,上从大小管事,下到烧火门房,个个便都得了套新的当季衣衫另额外一个月的月钱。到了巳时,阮家同个太公下来的叔公几支的女眷们便也都纷纷携了贺礼过来探望江氏,高矮胖瘦七八个女人中,其中便以阮洪天的堂兄阮洪海家的张氏最为出挑,三十左右的年纪,中等身材,平日极会打扮,此时只听见她笑声不断,惊得画堂窗前停着的几只鸟雀都扑棱棱展翅飞去。
阮洪海是阮家二叔公阮忠锦的长子。从前明瑜祖父年轻时,有次与这二叔公一道外出营商,不想路上遇到劫匪,多亏他挡了一刀,从此明瑜祖父便记住自家二弟这挡刀之恩,有求必应。到了阮洪天时,不止对阮忠锦敬若亲父,对这堂兄更不忘照顾,把连江州在内附近几个县郡里最来钱的绸缎和香料铺子都交给他这一房打理,收支也不用报上公帐。娶妻张氏,也是本城的一户大商之女。张氏自己生了一儿一女,儿子安俊十五,女儿明芳与明瑜同岁。家中有妾三个,只不知是张氏手段好还是那三个妾真不会生养,几年了肚子也不见个动静,倒也相安无事。
阮洪海是荣荫堂的偏支,张氏自然不敢指望荣荫堂当家的位子,只心中难免有些不平。这么多年唯一叫她心中痛快的就是江氏占尽丈夫独宠,却偏偏生不出儿子。不想今日一早竟得了消息,说东府里喜气洋洋,太太竟是有喜了,心中顿时一阵失落,却也不敢怠慢,收拾了下便急忙携了贺礼过来,到了才见原来自己不是最早,早有别房的人过来了。
江氏时隔十年再度有喜,且听那孙郎中又说起头三月最是要慎重,自然不敢随意,半靠在榻上与众多本家妇人们说话,明瑜和明珮坐她脚边相陪。明瑜眼见自己母亲渐渐面有乏色,偏张氏和另些妇人们都还在聒噪奉承个不停,晓得江氏脸皮薄不会赶人,自己若是开口,因为年岁的缘故又有些扎眼,便看向了站一边的周妈妈。周妈妈会意,立刻拍了下额头,佯道:“哎哟瞧我这记性。郎中说了早间太太要服一道补气固本汤的,我只顾听太太和众位太太们说话,竟给忘了,耽误了时辰,真当该死!”说着便一叠声地催小丫头去茶水房看下。
张氏诸人对望一眼,这才告退要离去。江氏本就有些倦了,巴不得她们早开口离去,假意挽留了几下,便对明瑜笑道:“阿瑜,替娘送下诸位伯娘婶母们。”
明瑜应了,朝边上的春鸢微微丢了个眼色,便起身送张氏诸人和一道随行而来的丫头们出了江氏所住的院子,拐过曲折的几重回廊,到了甬道之时,却见张氏脚步忽然慢下来,像是想起了什么,哎哟了声,对望了过来的众人笑道:“瞧我这记性,竟把帕子丢屋里了。你们先走吧,我回去取了帕子先。”
众人不疑有他,纷纷要离去。张氏转身,却愣了下,见明瑜正立在跟前,从身边春鸢的手上接过一方金棕绉绸帕子,正对自己笑道:“伯母落下的可是这方帕子?方才春鸢瞧见了,见不像是我娘屋里的,晓得是诸位伯母婶娘中哪个不慎落下的,便顺手给带了出来。正好,省去伯母又多走一趟路。”
张氏面上那笑僵了片刻,心中有些失望,哦了一声,只得接了过来,这才慢慢又随了众人朝外去。
张氏满脸失望,明瑜只作不见,送一行人出了那洞花门,便止住脚,朝江氏屋子里折回去。
“姑娘比起从前真是细致不少,连这小处都瞧得见。”回去路上,春鸢赞道。
明瑜笑而不语。张氏今日过来想做什么,她早就一清二楚。原来前世江氏传出有喜后,这掌家之事就要找人分担,张氏便自己毛遂自荐。其时江氏害喜严重,见张氏平日伶俐能干,又是她自个主动开口说要过来帮忙,不好回绝,且一时也没有更合适的人,便应了下来。
这张氏若真能管好偌大一个荣荫堂的内务,便是让她顺手撇些油水,明瑜也不会计较,偏记得清楚,当时这张氏管账之后,与账房里发放银钱的她婆婆的侄儿杨二宝勾在一处,自己大捞,对阖府下人却是严苛至极,算到了锱铢必较的地步。别的不提,就拿府中日常之用来说,照了常例,一般都是给下人现钱到外面采买。下人们会利用利市上的价格浮动去赚些小零头,这已是诸多大户人家中惯常有的事了。轮到张氏管账之时,不但一分银子也不多给,且买了东西必须经她一一过目报账,弄得下人们每次去见她都跟过鬼门关似地,怨声载道,到了后来竟无人肯做这从前抢着去争的差事了,直把个荣荫堂弄得鸡飞狗跳,上下不宁。原来她早就羡慕江氏这荣荫堂当家主母的位子,从前只能暗中肖想下,如今终于轮到自己掌管,自然要摆够主人威风了。
江氏慢慢晓得这些,拿话劝了她几句,张氏反倒不喜,说自个是在帮着整肃下人,免得奴才们无法无天爬上了主人家的头。江氏虽有些后悔,只碍于二叔公的情面,也不好立时就收回管事的权,直到三个月后身子渐渐稳妥了下来,这才寻了个由头,备了份谢礼将她送了回去,阖府的人都松了口气。到最后一合账,账目上三个月竟亏了两千两银子之多。去了何处,江氏自然心知肚明,心中虽不快,只也不好拿这说事,马马虎虎也就过去了。此后待产的数月和月子期间,一直都是由周妈妈和大管家家里的柳嫂子协助着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