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水寒-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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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哉枉也!”他呼喊起来,“我的心一点也不花,那些女孩子一放学就已等在学校门口,逃都逃不了,不是我的错,亦恺怎能定我罪?”
“就算亦恺定了你的罪也没关系,我保证不告诉黎瑾就是!”她故意的说。
“怎么又是黎瑾?你替我配好了,是吗?”他说,“我并没有打算交女朋友呀!”
“这是你的一见钟情式,”她笑着,心中免不了些微的妒意,“错了吗?”
“我不否认对黎瑾有好感,因为她太美,”他终于坦白,“但是,我对你也有好感,也能算一见钟情?”
“那么多的一见钟情,你是‘博爱’专家!”她笑起来。
站在亦筑家门口,雷文忽然停住不动,刚才的笑容,凝固在嘴角,漂亮的眼睛若有所思的看着亦筑。
“我不想进去,亦筑!”他说。
“稀奇的念头,”亦筑耸耸肩,“我没求你进去,你自己要跟来的。”
“我只是想找个人陪陪我,去你家——太冒昧吧!”他说。脸上有一种真诚又孩子气神情。
亦筑不响,看着地上的一块石子,看得很专心。她曾对第一个男孩子的约会有过许多梦想,该很有气氛,很有诗意,很令人心动的,但是——这不是一个约会、没有气氛,没有诗意,也不动人,一个男孩子要求一个女孩子陪陪他,该算什么呢?若也能勉强称之为“约会”,该是世界上最别扭的。
“看着地面不说话,是表示拒绝吗?”他用。
“没说出去什么地方,我怎能考虑?”她抬起头。
“哦——自然是去吃午餐,然后我个地方坐坐,聊聊,或者,你想去看场电影也行!”他说。
“我情愿坐坐,聊聊,我对电影没兴趣,”她笑着说,“既然不想进去,在这儿等着,我进去交代一声!”
“遵命!”他作一个立正的姿势,“请你快点!”
亦筑进去了一分钟,几乎是立刻就出来了。脸上有一抹未曾散尽的红晕,不知为何会使她脸红,她关上门,催促的说:
“走吧!别站在这儿了!”
粗心大意的雷文不曾觉察她的异样,高兴的伴着她往巷口走去。他是个怕孤独又偏偏被孤独所包围的男孩,有人陪着他,他已心满意足。
“到哪里吃饭,你说!”雷文望往她。
“不知道,我很少在外面吃饭!”她老实的说,“随便你选吧!但——别选贵的!”
“为什么?怕我付不起钱?”他问。
“不——”她拉长了声音,“我没有多余的钱请你,所以不希望你为我多花钱!”
他看着她,神色有些惊讶。很少女孩子像她,真的,现在女孩子个个都爱虚荣。夸张,恨不得男孩子每次带她们去最贵的地方,能像亦筑这样脚踏实地的,简直太少。
“别担心这个,我会安排!”他拍拍她的肩。
他们坐三路车到衡阳路,走了几分钟,雷文把亦筑带到一间小巧又颇为雅致的小餐厅,浅蓝色的灯光下,情调相当柔和,还有悠悠的古典音乐声。他们在二楼找了一个靠边的火车座,一人一边,面对面的坐下来。
“你似乎相当熟!”她说。“常来吗?”
“来过几次,逃避家里墙壁的压力!”他说。
“墙壁的压力?”她笑笑,“很够幽默。”
点了两客排骨饭,女侍者礼貌的离开。
“不是幽默,是真话,我家太冷清。”他由衷的说。
“冷清的家怎么会培养出开朗如你的人?”她不信。
“很难解释,你慢慢会明白!”他居然叹一口气。
“难道你有苦衷?看来不像!”她歪着头,满带着研究的意味。
“苦衷倒没有,可能我对一些事物要求太高,所以常常觉得失望、空虚、无聊!”他说。
“外表的你却一点也看不出来!”她说,“难道你有双重性格?”
“我不知道,”他摇摇头,有一丝落寞的味道,“或者是吧!当我处在人多热闹的地方,我开朗,活泼,快乐,当我独处时,我觉得失望、孤独,甚至害怕——”
“难怪开学第一天你要留住我,”她恍然,“可是你怎能不知道自己?怎能说‘或者是吧’?连对自己都那么陌生,多么可怕的事!你怎能把稳自己?”
“老实说,我把不稳自己,从来都把不稳自己,”他苦恼的看着她,“亦筑,告诉我,我到底是怎样的?”
“我说不出,我并不——十分了解你,我曾以为你相当单纯,但是错了,”她摇摇头,“有一句话你听过没有?就是说:‘人,并不是自己以为是怎样的,也不是别人以为是怎样的,而是自己以为别人想你是怎样的!’听过吗?懂吗?”
“并不是自己以为是怎样的,也不是别人以为是怎样的,而是自己以为别人想你是怎样的——”他喃喃的自语,“太深奥了,但——相当有道理!”
“我们往往并不是那样,但是以为别人看我们是那样,于是我们拼命使自己变成了那样,”亦筑又说,“这句话看来似是而非,多看两次,想深一层,就能明白了!”
“亦筑,有时我真不能相信,你多大?你怎能懂得那么多?”雷文疑惑的,“也许你是天才?”
“我不是天才,”亦筑淡淡的笑,“你要明白一件事,清贫人家的子弟,所遇的困难挫折,比人多些,对这个世界,对人生也能更了解一些,信吗?”
“无法不信,是吗?”他也笑了。
“有些经验是金钱买不到的,富有固是人人所愿的乐事,清苦自守,心安理得,未尝不乐,”她有些骄傲,“雷文,说说你的家,为什么令你不满?”
“我父亲是雷伯伟——也许你也听过,小时候,父亲尚未发迹,正如你所说,一个小小的官,但家里却十分快乐,我开朗的个性,和那时的生活有很大关系,但后来,父亲步步高升,到今天地位,财,势,名位都有了,但他们已不属于家,更不属于我,难得见到他们的面,见了面,也没时间来管我的事,工作,应酬捆紧了他们,我每天从学校回家,迎接我的,只是一片死寂,能令人疯狂!”雷文倾诉的说。
“但是——”亦筑吸一口气,她无法想像的事,“你的母亲,不至于也要工作吧!”
“她更要工作,”他苦笑,“除了晚上的应酬,白天她要应付比父亲更大的官太太。打牌啦,捧明星、歌星啦,无聊得令人痛恨,但却是她们主要的娱乐。”
“雷伯伟!”亦筑忽然想到什么,“就是那个什么副部长雷伯伟?他是你的父亲?我常在报上见到他的名字!”
“是的,就是那个雷伯伟!”雷文点点头,“别人也许羡慕我有这样的父亲,我却情愿父亲平凡些,平凡得使我能接近,能感觉到他是我父亲!”
亦筑咬着唇不说话,她绝没想到雷文父亲是那样显赫的一个大人物,而那么巧的,她的父亲方秉谦,竟是雷文父亲底下名不见经传的小科长,这情形,即使她真能不觉妒忌,也相当难堪。
“没想到——你是位豪门少爷!”她似自嘲又似嘲弄。
“别说这些无聊话,亦筑,”雷文发急的,“我提起父亲的名字,并不是炫耀什么,我只是想要你更了解一下我的家庭和背景!”
“太了解,反而会使我不敢接近!”她说。
“你不是这样的人,”他不信的摇头,“门第之见不可能影响你,何况,我并不以这样的家庭为荣。”
“雷文,我得老实告诉你,有一件事我相当难堪,可以说心里很不舒服,我父亲——是你父亲下边的一个小科长,阶级相差十八级!”她真心的说。
“这——”他呆了一下,怎么会这样巧?“不关我们的事。”
“虽然这么说,我心里仍不舒服,这是真话,”亦筑说,“而且,我得声明,绝不是妒忌!”
“我——了解!”他随口说。
“你不了解,绝对不了解,”她摇摇头,锐利的眼睛盯着他,他不得不承认,“我心里不舒服,只是觉得世界上的事未免太不公平,我父亲苦干了二十年,从一个小科员开始,二十年只升成科长,而你父亲二十年前并不见得高过我父亲,但他现在是副部长,其间的差别多大?虽然才智、能力都有关系,我相信最重要的,乃是手腕,对吗?”
“亦筑,扯得太远了!”他想阻止她。
“这问题令你难堪?若是难堪,表示我说得对,”她叹—口气,“现实的社会,手腕的世界。”
“别谈了,想不到惹起你那么大的不满,”他拍拍她:“我再说一次,这不关我们的事。”
排骨饭送上来,亦筑停止讲话,低下头来慢慢开始吃,刚才的话已破坏了她的情绪,她没有来时的好心情。
“老实说,你刚才的话是对的,”雷文放下汤匙,“我父母都很会钻营,只是——他们是我的父母。我爱他们,我不愿这么讲他们。”
亦筑抬起头,凝视他半晌,歉然的说:
“是我错,我太小气!”
然后,两人都笑起来。这一阵笑声,无形中使他们之间更接近了。
“你知道,黎瑾和你的情形差不多!”亦筑说。
“是吗?怎么回事?”他问。
“他父亲成日忙着做生意,没有时间理他们,甚至很少回家住,说是住在厂里,”她含蓄的说,“她母亲在她出世不久就死了,由奶妈养大,从小,她和黎群就住在那孤独的大园子里,养成了她的不合群、孤僻和冷漠,其实我很了解她,她内心十分善良”
“原来如此,”他若有所悟,“所以黎群也那么怪!”
“怪的人未必是坏!”她说。
“你为什么总下意识的帮他?有原因?”他问。
“我不帮谁!”她脸有些红,“我只说公道话,我也替你辩护过!”
“替我?跟谁?”他不信。
“黎群——”她立刻住口,她觉得不该说。
“他提起我?为什么?”他皱皱眉。这两个男孩子互相都没有好感。
“他只说黎瑾和你不适合!”她无法不说实话。
“笑话,他知道什么,”他不高兴的,“他以为他妹妹是公主?别人都配不上?”
“他没有这么说,他只说不适合!”亦筑解释着。
“分明是看不起人,他以为自己是数学系高树生?有深度?有灵气?家里有钱?哼!我要做给他看看!”他一连串的说。
她的眉心也皱起来,一句无关紧要的话,真有这么严重?他要做什么给黎群看?“赌气对你并没有好处,而且黎群并没有恶意!”她又说。
“好,”他胸有成竹的笑笑,“算他没有恶意,我对他也未必有恶意呀!”
直到吃完饭,他们不再谈任何事,似乎双方都在存心闪避些问题,但到底闪避什么,他们自己也说不出来。
“你会跳舞吗?”侍者收去盘匙,雷文忽然问,“时间正好赶上茶舞!”
“跳舞?”她睁大眼睛。“生平只跳过一次,十岁时代表小学四年级参加团体山地舞表演!”
“你真蠢,跳舞都不会,我教你如何?”他笑着。
“心领了,”她连忙摇手,“谁能像你,什么都会,什么都想试试,难怪亦恺说你花花公子!”
“亦筑,你什么都好,就是有时有点死心眼,什么都会,什么都想试,并不表示就是花花公子,只是好奇而已!”他不以为然的。
“为什么我就没有这种好奇心?”她反问。
“你不是没有,只是被一种我还未查明的思想所限制,所压抑,对吗?”他一本正经的。
“对——”她拖长了声音,“我不想太放纵自己,我很贪心,放纵不得的!”
“跳一次舞不算放纵吧!”他的头伸到她面前。
“看你!”她红着脸闪避,心中猛跳个不停,她以为他要吻她,“就是没有正经的!”
“我说正经的,”他退回去,“去夜巴黎坐一下,就算不跳,看看别人跳都好,进舞厅又不是犯什么罪?”
“不——”她一味摇头,“我不适合那场合!”
“无所谓的,开开眼界也好!”他说。
召来侍者,付了账,不由分说的拖着亦筑就走。亦筑窘红了脸,大庭广众下拉拉扯扯算什么?她强自镇定,故作大方,无可奈何的说:
“别拉我,跟你去就是!”
他放开她,用一种得意的,嘲弄的语气说:
“你看,这不是很好?何必那么小家子气的,人活在世界上,就应该看尽,尝试完所有的东西,才不虚度此生!”
“越来越油腔滑调,和刚才完全不同,一个十足的双面人!”她没好气的。
他不以为忤的笑笑。绕过中山堂,向西门町夜巴黎走去。也许是因为他出众的外貌,也许是因为他潇洒的神情,街上许多人都在看他,他自己毫不在乎,身边的亦筑感到别扭了,好像有手脚无处放的感觉。
好在夜巴黎不远,很快的就到了,站在楼梯口,亦筑犹豫不前,楼上传来阵阵喧嚣的音乐和人声,这是个陌生的场合,她不得不怕,但是,雷文已抓住她的臂筋,大力把她拖上楼梯。
“只坐一下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