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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烟水寒-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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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会儿,年老的阿丹出来说晚餐预备好了,黎群带亦筑去餐厅,不见了黎瑾,只有之谆坐在那儿,他们父女俩好像捉迷藏似的。

“黎瑾呢?不去找她吗?”亦筑坐下来问。

“小姐现在不想吃,她要睡一会儿!”阿丹说。

亦筑看看之谆又看看黎群,他们都不以为异,想来对黎瑾的脾气已经熟知。她也不再问,低着头专心吃饭了。

这一餐吃得很沉闷,阿丹的菜虽烧得十分出色,尤其那一碟盐焗鸡,可以与一流的广东餐馆媲美。但亦筑吃得相当不好消化,主要的她不习惯单独和两个可算陌生的男人一起吃,何况,两个男人在她心里的关系又十分微妙。

饭后,亦筑坐了一下就立刻提出要回家,他不会忘记之谆的话,她要早些提出要走,之谆还有事。黎群也不挽留,黎园在郊外,一个女孩子单独回市区,总有些不便,他站起来,要送亦筑的话还没出口,之谆已先说:

“这样吧,我也要回去,顺便带你一程!”

亦筑微笑点头。黎群也就不出声了,他虽有些失望,但搭之谆的车回台北,对亦筑的确方便许多。

“那么走吧!我还有点事!”之谆站起来,拿起椅背上的西装上衣。

他们默默的往外走,刚要跨出大厅,背后一声门响,亦筑下意识的回头,黎瑾冷冷的站在那儿,脸上又是那种她看不懂的奇怪神色。

“我回家了,黎瑾,明天见!”她向黎瑾挥挥手。

“再见!”黎瑾冷冷的声音传来,似乎带着刺。

之谆和黎群已离她好几码,她无法再仔细分析,连忙追上去,天已黑下来,要她独自走出黎园,无论如何,她是会害怕的。

上了之谆那六八年的平治三OO0轿车,她对窗外的黎群探手。

“希望有机会看到孩子们采桔的情形!”她说。

黎群正要说话,之谆的汽车已一溜烟的冲出黎园,她回头望望,黎群挥着右手,嘴唇在动,但她已听不见他讲些什么。

“什么孩子和桔子,你和小群倒谈得来!”之谆打趣。

“后山的桔子熟了,送给孤儿院的孩子们吃,你难道不知道?”她侧着头问。

“我只知道小群找人在后山种桔子,其他的一概不知,我的兴趣不在这个!”他笑着,笑得很潇洒。

“我不相信那些女人真吸引了你!”她忽然说。

“是吗?”他看看她。“我说过,我怕寂寞的生活,我要热闹,要忙碌,然后,我才会疲乏的睡去。”

“你独自住台北,只为不让儿女看见你那荒唐的生活?”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问。

“未必。”他摇摇头。“我周围虽有许多女人,我却并不荒唐!”

“那么你是好人了?”她稚气的笑起来。

他伸出一只手,把她拉近身边,轻轻揽住她。

“我并不是你所谓的‘好人’,我虽不坏,却也不十分正经,不十分老实,你怕吗?”

当他伸手揽住她时,她有一阵短暂的晕眩,她的心跳得那么剧烈,满腔充塞着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那是掠喜、紧张、渴望而又害怕。之谆温暖的手触着她,像电流通过全身,有点麻,有点酥,有点——但是,她本能的挣扎一下,她完全没有听见他的话。

“你在害怕,是吧!”他又说,立刻放开她。“你还是个孩子!”

亦筑摔一摔头,使自己振作起来。之谆的手移去,她竟有点失望起来,她——是希望他揽住的,是吗?同时他的话也刺伤了她,他说她还是个孩子!

“我没有害怕的理由,是吗?”她挺一挺胸,装得毫不在乎的模样,说:“看看我,我真还是孩子?”

他真的转头看她,那红扑扑的脸,那闪动着异采的明亮眼睛,那一头生动活泼的短发,那瞒脸的智慧与聪明,还有那纯朴,那清雅,全身都充满了活力,充满了生气,像一只刚要成熟的苹果。

“或者——说大孩子吧!”他忍住了心中的震动,勉强说。他知道两人之间的距离,那是多么难越过的鸿沟啊!他不知自己是仍有这份勇气。中年人的世故,掩饰了情感的波动。

“若我是大孩子,你只能是大孩子的哥哥!”她说得真大胆,近乎挑逗了,她自己都感到吃惊。

“是吗?”他心中的渴望又被引起,四十三岁的人竟想接近二十岁的少女,这不能说很正常。

“你——似乎有点怕我,你在躲避什么?”她再问。

“亦筑,”他深深吸一口气,用力把车煞住,她望望,是在罗斯福路和T大交叉口上。“大孩子的哥哥想请你去夜总会坐坐,你要躲避?还是拒绝?”

亦筑呆了一下,这是她渴望的,从第一眼看见他,她就有亲近他的念头。可是,她也无法不担心——担心些什么呢?似乎他们之间有许多乱糟糟的关系,有黎群,黎瑾,还有雷文,哦!别想他们,也别再担心,有些时候,女孩子需要自私些,大胆些,尤其在感情上。

“我该拒绝吗?”她尽力使声音自然。“可是我记得你说过有事!”

“有事吗?”他潇洒的笑笑。“留着太阳出来时再做吧!”

汽车重新向前驶去。黑暗中,亦筑的眸子像一颗闪亮的宝石,她双颊发烫,全身每一个细胞都那么兴奋。雷文的约会,黎群的邀请,从来不像今晚这么令人心醉,和一个你喜欢的男孩在一起,竟有这么大的喜悦?哦,天——她喜欢了他——之谆,那风度翩翩,漂亮又潇洒的中年人?那曾有一个破碎了的美梦的黎园主人?

“在想什么?小东西!”之谆打开收音机,优美的晚间音乐缓缓的流出来。

“我在想你会把我带到哪儿去!”她把头枕在椅背上。

“一个适合你的地方!”他笑笑。“什么时候你后悔了,告诉我,我可以立刻送你回家!”

“你以为我会后悔?”她斜睨他。

他不说话,只用手拍拍她。汽车开得又平又稳,驾驶技术虽有关系,但这种名贵的“平治三OO”却功不可没,公共汽车司机驾驶技术也好,但乘客却得受颠簸之苦。之谆,加上围绕身边的优美音乐,亦筑闭上眼睛,她几乎快要睡着了。

“到了,小东西!”之谆又拍拍她。

她从椅背上跳起来,下车后呆了一阵,她发现自己站在一幢十分考究,十分气派的花园洋房外,镂花的铁门里传来阵阵幽雅的菊花香,这是什么地方?夜总会?

“这是——”她疑惑地说。

“我的家!”他锁好车门,走到她身边。“夜总会不适合你,我只好带你来这里,进去吧!”

刚才的汽车声已引出来—个守门的老人,他恭敬的打开铁门,垂手站在一边。亦筑心中犹豫不安,不知是否该进来,他怎会把她带回家?这——

“进去坐坐吧!亦筑,”之谆低声说:“老陈正看着我们呢!”

她无法再犹豫,硬着头皮走进去,老实说,她真的后悔了,一定有不少女人随他回来过,那些女人——多恶心,一定是黎瑾说的不正经女人,自己——

还没想完,她发觉已置身在一个精致、华丽又新颖的客厅里了。之谆开了一盏座地大灯,柔和的灯光,从浅蓝色的伞形灯罩下泄出来,浅蓝色,给人一种平和、幽雅的感觉,她四周望望,选了一张圆形沙发坐下。

“你先坐坐,我就出来!”他说。从左边一扇门走去。

她打量着四周,此地不及黎园大,但那精致,那气氛就无法比了,她是个重视气氛的人,虽然此地太过豪华,但她立刻就爱上这屋子。沙发全是深蓝色粗昵的,配着同色的丝质椅垫和窗帘,还有所有以蓝和白为主色的家具,难道主人是蓝色的爱好者?之谆看来不像,像他那样的男人,应喜欢黄色,米色,咖啡色——

“又在想什么?你总是那么爱用脑筋?”之谆忽然出现,他已换上了一套便装,咖啡色的长裤,米色薄毛衣,亦筑很满意刚才的想像,他是不适合蓝色的。

“为什么你的客厅全是蓝色?这不像你!”她转动眼珠。

“女孩子多半喜欢蓝色,不是吗?”他不着边际的。

“你那些女朋友吧!”亦筑敏感地说。之谆摇摇头。提起他的女朋友,亦筑心里总有一阵不舒服。“我是从小就不喜欢蓝色的。”

“你喜欢什么颜色?”他会笑的眼睛凝定在她舱上。事实上,她真的只能算是个孩子,他竟对她有这么大的兴致。

“以黄色为主的,像米色,咖啡色!”她眨眨眼。

“是吗?”他笑起来,走去一边打开唱机,音乐立刻充满室内。“我看穿了你,所以穿米色和咖啡色的衣服来讨好你!”他指指身上。

“你真滑头,像雷文一样!”她笑起来。

“该说雷文像我才对!”他端着两杯像饮料的东西过来,递给她一杯。

“这是什么?”她放在唇边舐一舐。“又苦又麻!”

“PINKLADY,红粉佳人,”他笑,“不会使你醉倒的。”

她再尝一点,终于点点头。

“难怪你喜欢住在这里,像皇宫一样!”她说。

“喜欢吗?可以常来!”他大方地说。

“会不方便的,对吗?”她机灵的反问。

“你这张小嘴真厉害!”他用指点点她的嘴唇,在她旁边的一张长沙发坐下。“难怪小瑾妒忌你了!”

“黎瑾妒忌我?不会的。”她叫。

“我不相信你看不出,你是个很吸引男孩子的小东西,难道你不知道?雷文,或者小群——”

“胡说,胡说,胡说!”她不依的叫起来,脸孔涨得通红,有种少女的特殊娇羞意味。

“好,不说这个,我跟你开玩笑,”他把她拉到身边,她全身都拉紧了弦,心脏剧烈的跳起来,他要作什么?“告诉我,你有多少个男朋友?”

“一个!”她开玩笑的用手指比一比。

“你来我这里他不妒忌?不生气?”他揽住她的肩。“他是谁?”

她力持自然,但他身上传来的温热,使她全身都僵硬起来,她不敢再看他。

“他是个比我大一些,老一些,高一些,又漂亮又潇洒的人,他还有二分邪气,三分狂妄,四分骄傲,五分玩世不恭,除我以外,他还有六个女朋友!”她说。

他扬声大笑起来,似乎全世界只有这件事最可笑了。

“有这样的人吗?我倒想见见!”他喝了一口酒。“他叫什么名字?我认识吗?”

“你当然认识,他叫——黎之谆!”她大声说。

然后,一溜烟逃出他的臂弯,站得远远的,这回轮到她纵声大笑了,看着之谆被捉弄后的怪表情,她笑得更厉害。

“好,你捉弄我,我要抓住你!”他跳起来,朝她跑过去。她不停的躲,不停的逃,不停的笑,不停的叫,两人在屋中追成一团,四十三岁的之谆——哦!他怎像四十三岁?说他三十三也许还嫌太多了些。

亦筑逃到屋角,她四周望望,再也无处可逃,之谆已经追到她面前,两只手撑住墙壁,把她圈在角落里。笑声,叫声一下子静止,四周变得无比的寂静,寂静中只有两人激烈奔跑后的喘息声,他们互相凝视着,她发亮的眸子在他会笑的眼中找到归宿,他们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温暖的唇印在她上面,像一只海面上的小船,遇着一股巨大的旋风,她忽然失去了方向——

她忘记了身在何处,忘记了家,忘记了父母,忘记了弟弟,忘记了雷文,黎群,黎瑾,她甚至忘记了自己,她觉得整个人似乎在飘,飘得好高,好远,在云端,在波涛上,她整个灵魂都苏醒过来,被压抑过久的感情,突然奔放,她热得像一团火,她抱着之谆的腰,直到自己喘不过气来,然后,她醒了,轻轻的放开他。

一张经过岁月修整的完美脸孔,漂亮,潇洒,多情——又似迷惑的脸,会笑的眼睛那么亮,那么深,还有许许多多的问号。他的手仍然撑在墙上,刚才的一刹那是那样不可思议,却又那样使人留恋,亦筑,一个小女孩,他儿子和女儿的同学,竟——比他所有的女人都热,都狂,他记不得那吻是怎样发生的,似乎——要发生的事永远避免不了,而且,那么自然的就来到。

“生气了吗?”他看着她那充满青春热力的脸,那张因内心充实而特别焕发的脸,轻轻的问。

“我——该生气吗?”她的声音像梦呓。

他放下撑持在墙上的手,拥住她走回沙发。

“我并不想冒犯你,只是——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亦筑,有些事总是那么奇怪——”他费力地说。

“是的,有些事总是那么奇怪,”她轻轻地说,眼中的光采令人心动。“像爱情,它要来时,就那么毫无理由的就闯来了,是吗?”

“亦筑!”他心灵震动,下意识的拥紧她。爱情,这个被他遗忘了十多年的字眼,这个他一生中以为不会再得到的东西,一个美丽的,高雅的,令人心动的小女孩,轻轻的就替他拾回来,那么虔诚的捧到他面前,他是人,是个感情极丰富的人,他能不接受吗?“亦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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