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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零炮楼-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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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三大爷说:“找到队伍了,把牛换了就回来。”
咱三大爷出了村再次踏上了那南北大道。咱三大爷在路上没走多远就下了路基,咱三大爷决定抄近路原路返回。咱三大爷下了路基走进了红薯地。只是咱三大爷这次怎么也没有走出贾寨的红薯地,他迷路了。
他在红薯地里折腾了一夜,在天快亮时来到了一条河边。咱三大爷不明白这是哪条河,咋就不认识了呢。要知道咱三大爷是有名的风水先生,贾寨和张寨方圆几十里地的河没有咱三大爷不认识的;可是咱三大爷却怎么也不认识张寨村头的河了。咱三大爷在河边徘徊了一阵,就下定决心渡河了。
咱三大爷要渡河驴却不干了,驴往后缩。驴望望咱三大爷在心里说:“俺不会游泳,俺不下去。要下你自己下去。”
咱三大爷赶不动驴,恼了。咱三大爷对驴蹄子踢了一脚,却把自己踢疼了。咱三大爷疼得弹着脚在原地打转。驴龇着牙又笑了,骂咱三大爷是傻蛋,自古都是驴踢人,哪有人踢驴的,这不怪俺。咱三大爷见驴不下河,赌气从驴身上把麻袋卸下来,背在身上自己下河了。驴看到咱三大爷下河不多久,忽悠一下在河中间就消逝了。驴望望渐渐平静的河面,耐心地站在那里等待。
驴在河边站着,一直等到第二天的太阳升起。咱三大爷再次浮出了水面。咱三大爷浮出水面也不上岸,却向下缓缓地漂着。驴在岸边就跟着水里的咱三大爷向下走。快到老桥头时,水流更缓慢了,咱三大爷被一片水草挡了,也不漂了,在那里不动。驴终于不耐烦了,望着正过老桥的行人叽昂叽昂地叫。过桥人见一头外乡驴在那叫唤,就走到了驴身边,再往河中一见,大吃一惊。一声变了调的叫喊比驴叫还嘹亮。

五十 咱三大爷之死(3)
“有人跳河啦——”
接下来咱三大娘和孩子们的哭声便如泣如诉地在那老桥头展开了。
咱三大爷被打捞上来后,大腹便便的。有人从咱三大爷家里的厨屋里揭来了锅。那锅嵌在那里,咱三大爷趴在锅上。咱三大爷嘴里便开始一股一股地往外冒水。咱三大爷的肚子变小了,可是人却永远也活不过来了。
咱三大娘哭诉:“呜——是俺害死了他呀——他临死想吃个荷包蛋都没有吃上呀!呜——”
最后,咱二大爷在咱三大娘的哭诉中知道了还有两个麻袋。就带人顺着驴蹄印向上游寻,在上游半里地的河里摸出了麻袋。人们在老桥头打开麻袋,都愣住了,那是两麻袋已经不值钱的钱。乡亲们对咱三大娘说:“烧个几百万给凤英爹,说不定那边还能用。”
咱三大娘就把那金圆券当纸钱烧。
又有乡亲们说:“烧了也没用,这边解放了那边也解放了。”
有人抬杠:“那不一定。是解放军死得多还是国民党死得多,肯定是国民党死得多。国民党死得多,在那边的人就多,解放军在那边打不过国民党,那边肯定没解放。为啥那边叫阴间,是和咱这阳间相反的。咱这解放了,阴间就没解放。”
姚抗战就骂,说:“这是迷信,这是梦想变天。”
咱三大娘就不烧了。还有一半。后来,咱三大娘用那金圆券糊成纸壳子,纳鞋底用。纳出来的鞋底十分坚硬,可就是太脆,一掰就断。咱三大娘将那一批做好的鞋子交上去当军鞋,后来都被退回来了。姚抗战还开了咱三大娘的批斗会,说咱三大娘破坏军民团结,拿这种鞋怎么能给解放军穿,只能穿三天鞋底就断了。咱三大娘辩护说,俺这一双鞋就一头牛,就是好几千块,这才叫千层底呢。这都是俺凤英爹用命换来的,俺是想让解放军穿着俺的鞋好发财。咱三大娘的辩护很可笑,批斗会该开还是开了。

五十一 咱四大爷之死
在开咱三大娘批斗会那天,区上突然来了个通信员。通信员找到姚抗战,让姚抗战带着民兵排长去区上押一位土匪头子回来,区上将在贾寨开公审大会。
姚抗战说:“哪的土匪?”
通信员说:“这个土匪太可恨了,为了抓他,死在他枪口下有不少人。”
“到底是谁?”
通信员神秘地说:“俺来时,区上有指示,不让说。”
姚抗战说:“连俺也不透个口风?”
通信员说:“只能告诉你。这土匪就是贾寨出去的!”
姚抗战说:“别绕弯子了,给个痛快话!”
通信员趴在姚抗战耳边说:“贾文灿。”
姚抗战说:“俺已猜到了。”
通讯员说:“不让说,主要是怕贾文柏思想上过不去。上头想先让你做做他的工作。”
姚抗战说:“这个没问题,俺相信贾文柏的觉悟。”姚抗战一边叫人集合民兵,一边去找咱二大爷谈话。
咱二大爷回答说:“他活埋了胜利娘,已经是俺的仇人了。他后来又放俺走,算是还有一点兄弟情分。俺别的没啥,俺给他收个尸吧。”
姚抗战说:“这个没问题。”
贾寨正开咱三大娘批斗会,刚好接着开咱四大爷的公审大会。姚抗战和民兵排长去接压送咱四大爷的队伍,让咱三大娘的批斗会继续开。为了等咱四大爷的公审会就把咱三大娘多批斗了一会儿。不久,黄土路上就出现了一群人影,孩子们三五成群地欢呼着,“来了,来了!”
土匪铁蛋被抓住了,姚抗战走时还让人准备了鞭炮。有人把鞭炮举着多高,嘴里的半截烟屁股被吸得烟火弥漫。黄土路上的人群近了,黄土被脚步踢腾开来,尘灰将行人笼罩着。人们远远地看到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位五花大绑的大胡子,在他身后两名解放军端着上了刺刀的大枪,一步不离地押着。姚抗战和民兵排长脸上毫无表情地跟在区长身后走。但是,队伍里没有贾文柏。村里人都在议论,这铁蛋啥时候也留大胡子了。
在鞭炮声中,贾寨人站得像一排风中的杨树,人们伸长脖子瞧。姚抗战一挥手:“大家继续开会,开铁蛋的公审大会。”
铁蛋费了很大的劲才抓住的。据说他带着手下进了桐柏山,在“母猪峡”占山为王。那里四面都是悬崖绝壁,只有一条小道与外界相通,那地方处在六县的交界,便于出动,也便于逃避。那里曾经是土匪“白朗”的老窝,后来是土匪“老洋人”的山寨。铁蛋在那里占山为王,和解放军打起了游击。他神出鬼没的还经常化装,让人弄不清本来面目。解放军派人来贾寨了解铁蛋的情况,姚抗战专门派了贾寨的人去帮助解放军认人。姚抗战说铁蛋就是扒一层皮贾寨人也能认出来。
贾文灿被押回来开公审大会。姚抗战带头呼口号:打倒土匪贾文灿!
贾文灿五花大绑地被押上了老窑顶。枪响了,咱四大爷像只笨鸟俯冲着从窑顶上栽了下来。
在开贾文灿的公审大会时,咱三大娘一直陪站在那里。人们几乎把她忘了。贾文灿被押上老窑顶枪毙时,咱三大娘也糊里糊涂地跟着走。枪一响咱三大娘便一屁股坐在那里,尿了一裤子。人们把咱三大娘弄回来,从此她裤裆就没有尿净过。和任何人吵架了,就会用食指和拇指比画着:“枪毙你,枪毙你!”
咱三大娘认为,这句话是骂人最狠的一句话。

五十二 结尾
咱二大爷们有兄弟五个,只有老二贾文柏是善始善终的。老大贾文锦受伤不愈暴死,老三贾文清迷路淹死,老四贾文灿被枪毙,老五贾文坡被鬼子用刺刀挑死。
咱二大爷贾文柏却活了下来,还长寿。
咱二大爷老了经常在老寨墙边说书。那老寨墙被阳光涂抹着暖洋洋的,在墙边横七竖八地躺着一群晒暖的老头儿,个个像是已睡。咱二大爷歪在老墙边,阳光下那脸上的纹路一道一道的,就像是对往日辉煌的记录。咱二大爷歪在墙边并没打盹,细细地瞅就会发现他的眼皮正眨动着,有一种声音细如抽丝地从他唇齿间吐出,那声音开始像蚊子声,后来越来越清晰有了音调。村里老人便随那音调摇头晃脑地沉醉,像是很知音的样子。咱二大爷哼了一阵,戛然而止。寨墙边坐着的人便停止了东摇西晃的脑袋,把耳朵竖了起来。几位昏昏欲睡的老人猛地提起了精神头,像吸足了鸦片烟,眼里闪出一种极亮的光。咱二大爷咳了一声清清嗓子开说。毛主席教导我们:“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
这开场白是咱二大爷整个说书过程的重要组成部分。这是咱二大爷给听众宣布纪律呢!也提醒后来者把声音放轻些,不要说话。开场白和他哼的小调不同,小调是过门儿只是哼哼,听书之人只能闻其调不问其词。开场白是显示说书艺人嘴上功夫的几句。咱二大爷的开场白声音洪亮、字正腔圆,只需几句,听众便佩服得五体投地。
有一次乡长也就是咱二大爷的重孙子贾中华路过那寨墙边听到了,说:“俺太爷爷真是文化老人呀!”从此贾寨人就叫咱二大爷文化老人了。
不用说咱二大爷用毛主席语录当开场白是“文革”时期加进去的。在那个时期这开场白顶用,把一些传统的古书段子抹上了一层保护色。这样,一般说书艺人不敢说的,他却敢。当然后头学习的几条毛主席语录要因书而异。看说啥书。比方:他要说《水浒》在开场白中就说:“毛主席教导我们:‘《水浒》是部好书,好就好在投降,可做反面教材……’”
这时,若听众中有干部,有了这段毛主席语录,也就不好找麻烦了。毛主席都说是好书,谁敢说个“不”字。
咱二大爷一辈子说三部半书,《水浒》、《三国》、《七侠五义》。另外半部说是他自编自撰的村史。咱二大爷进入晚年后在村头那老墙边晒暖说的主要是这半部分。说他那书之所以只是半部,是因为到他临死那书也没有结尾。那书的内容分景录、事录、人录三大部分。景录写的是老家的风景;事录写的是老家的风俗;人录写的是老家的风流人物……这世上为一个村寨著书立说者甚少,可贾寨出了个咱二大爷,咱二大爷说贾寨编贾寨这就正常了。
这部自圆其说的村史,以咱二大爷所见所闻为主线,装订成为一本纸张发黄的线装书。孤本。整部书用蝇头小楷抄录。咱二大爷爱此书如命,整天揣在怀里绝少示人。若村里有事需引经据典,他便把那书在人前一晃,说:“那事都记在这书中呢!”村里人见那书如见圣旨,以其所录为准。若两个少年气盛为一老事相争,相持不下时,最后必有一方拿咱二大爷压人,说:“不信?不信去问贾文柏!”对方便诺诺无语。
为此,咱二大爷在贾寨极有威望,老书也属典籍。谁家妯娌吵架必找咱二大爷评理;谁家父子分家也以咱二大爷所说为准;谁家红白喜事更少不了咱二大爷的上席。
夏天的晚上咱二大爷就靠在寨墙边自言自语,会突然来一句:呔,来将何人?如果有胆小的刚好路过会吓一跳。知道是咱二大爷的就回答:李逵是也!
咱二大爷便被弄糊涂了,这问话的是李逵,答话的咋还能是李逵呢!后来弄明白了,就说,大胆李鬼,敢冒充你黑爷爷,拿头来。路人却已走远了。所以咱二大爷在那里自说自画就有点吓人。
现在,咱二大爷还经常靠在寨墙边望着村外炮楼的旧址念念有词。听他说书的老人都死绝了,年轻的对他那陈谷子烂芝麻不感兴趣。咱二大爷嘴里唱得最多的是:
一九三八年呀,
鬼子进了中原,
烧杀掠抢毁俺家园……
听到咱二大爷这苍老的吟唱,咱计划在抗日战争胜利的纪念日为咱二大爷们修一个纪念碑。咱不让政府掏钱,咱老百姓自己修。日本人现在不是不承认侵略历史嘛,还篡改历史教科书。咱在中国每一个被日本鬼子铁蹄践踏过的地方都修上纪念碑,成为碑林,记录日本鬼子的种种恶行。咱把日本人的子孙请来,咱把他们带进碑林,让他们看看他们的二大爷们干的坏事,咱看看他们会不会在碑林中迷路。
后来,炮楼的旧址成了一片废墟,夏天的时候在那炮楼的废墟上长出了蓬蓬勃勃的蒿草,出那种红色的穗,红色的缨穗指向蓝天,很像抗战时期的红缨枪。如今,连炮楼的废墟也没有了,一场大水过后那废墟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白茫茫一片河滩地,好像炮楼就没存在过。如果你站在贾寨村后的松树岗上向那片河滩地里眺望,你会隐隐约约地看到炮楼壕沟的痕迹,成了一个大圆圈,像一个巨大的零字。
2004年12月9日第一稿于北京博雅西园
2005年5月3日第二稿于北京博雅西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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