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独归斜阳远-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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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终于缓缓勒住了马的速度,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声音像是从胸腹的地方传出来,带了轻微的震动。
“梁园雪霁,汴梁八景之一。”他将勒在她腰间的手臂一再的收紧,鼻梁如峻峰,眼眸似深海,说出的话语带了一丝酷烈的味道,“今日不看,以后的机会就少了。”
骏马飞身而过一个小渠,她无意识间回抓住他的手背,抠出了数道血痕,谢绿筱忽然有些害怕起来。她惊惧他此刻的语调和表情……他没醉,却又变得像醉了一样,周身有着不详的戾气。
过了陈州门,一路上行,直到山巅之上,寒风拂面,雪却是止了。
阿思钵下马,又将谢绿筱抱下来,指着眼前茫茫一片原野,轻道:“就是这里。”
薄雪未曾将整片土地覆盖,星星点点露出的依然是褐黄的土地。她不知他将自己带到这里来是为了让自己看什么,只是极目远眺,奇*|*书^|^网天地间有着“星临平野阔”的磅礴之气,却不见有什么梁园。
“梁园便是在脚下,只是已经烧为灰烬了。”他淡淡告诉她,随意指了指周围被草木覆盖住的柱础石块。
她吓了一跳,想着原本此处的雕梁画栋,顷刻间成为尘土,一时间有些茫然。
“你再看下面。原本是你们精耕细作的沃土吧?”阿思钵抿起薄唇,眸色中显出一丝残酷,“如今,是我真烈喂放战马之地。”
他说得甚是平静,可是含着微讽,惊得谢绿筱浑身一颤。
谢绿筱在南方之时,听闻过真烈这些暴虐的行径,也曾咬牙切齿的痛骂这些胡人。可唯有此刻亲眼见到了大好河山被一再的践踏,那种苍凉无助的心境才缓缓而生。
天气微寒,她微缩了肩膀,茫然的望着这片大地,又转头望向身侧这个俊美无俦的年轻男人:他这样对待自己,又是为了什么呢?
阿思钵走至她面前,又伸出修长的手指扣住她的脸颊,用力将她的脸转向南方,声音带着金戈般的锐气:“看清了么?这早就不是你们越朝的东京梦华了。”
……是啊,早就不是了。
从她远远的望见这座灰色的城池之时,就知道不是了。
破落的御道,空寂的闹市,无声的原野……
东京梦华,原来那作者也知道,于是取了这般贴切的名字。
而少女对故都的憧憬和向往,如今,终于也一一碎裂开,终是华胥梦觉。
下山之时,天色近乎全黑。阿思钵抿唇望向回城的那条大道。
此刻他快活么?似乎是的,可又似乎不是。
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呢?有意向她展示真烈人残酷的一面……有意与她划开一道鸿沟……带着快意看这个出身在温柔富贵乡的少女在陌生的世界里挣扎——可为什么,心底还是隐约的有些无错呢?
他狠催着马匹,胸口的燥郁之气如同烈火,无处可消。
马贼
淮南西路。安丰军。宣抚使行辕。
陈昀赴任至今,这淮水沿线的防务,着实让他坐卧难安。工事固然是做得潦草简单,士兵也是懈怠懒惰。普通兵士的武器装备大都陈旧老朽,若是真的上了战场,只怕不堪一击。
他身为主帅,明知这种种弊病,却不能说什么。一来是议和数年,双方即便有战事起,也属于小打小闹,大多数人都认定两国不会擅开战端,难免有些松懈;二来越朝上下重文轻武,武将既不能见容与庙堂,则向朝廷要求增拨粮饷之事也无甚希望。这两件事,头一件尚且好办,可第二件,却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外了。
比在福建府更不如的是,如今的庐州府知州张敬是吴伦的亲信,自己在这里的一举一动,恐怕都会被密切监视,而若想在军中开始整治,只怕也诸多掣肘。
除了这些军务让自己颇感头痛之外,谢嘉明自临安来的一封急信却更叫他心神不定。
谢绿筱竟然离家出走,至今毫无音讯。
垣西在信中推断她会来淮南西路,可是过去足足月余了,这丫头却一直没有出现。
“纪将军,这几日可有消息么?”他在烛光下轻挑剑眉,望向立在一旁的副将纪源。
纪源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指的是谢家小姐的事。他摇了摇头,道:“还没有。”
陈大人的眼中难掩失望,纪源跟了他近三年,不会看不出来。他便补上了一句:“已经遣了人四处留意了。”
陈昀点了点头,案边的烛火在轻轻颤动,又问道:“这几日可还有北边的人逃过来?”
“少了。可能……对岸也开始察觉了。”
陈昀修长的手指扣在案上,挺直的鼻梁在脸颊上打下了一道深浅不定的阴影。他微微皱起了眉,最后慢慢说:“巡岸的士兵每隔两个时辰要汇报一次。若是有人逃来,即刻上前接应。那些人是我大越遗民,不可束手不理。”
淮水对岸是真烈国的占领区,当年越朝南渡,也留下了不少越朝遗民。陆陆续续总有人思念故朝,便偷渡淮水,奔到南边来。只是真烈对于淮水防线看得也甚严,发现有偷偷南渡者,严惩不贷,所以两国议和至今,渡者便少了。可今年却又奇怪,隔三差五就会有举家南渡的。往常官府对这些人不闻不问,一来是自身没有余力处置,二来则是怕激怒了真烈。而陈昀来到此处后,下令军队前去接应,救下了不少人。
“留在真烈的越人南渡,原因并不难解,便是他们在那边活不下去了。去年冬日酷寒,逼出了不少马贼。想必是在汴京路烧杀劫掠,而汴京路的长官又不敢抵抗,于是造成这个局面。”陈昀对纪源道,“我怕过不了多久,那些马贼会南下至我越朝的村落中劫掠。你且带着人,在附近村庄护卫着,提高些警惕。”
纪源领命,走至门口,又回头道:“张大人那边……”
陈昀笑了笑,甚是温和:“无妨,你先去吧。”
此时,距离安丰军数十里外,数十艘形体中等的舰艇正借着北风,悄无声息的南渡。为首的男人目光桀锐,望着远处星星点火的村落,仿佛是见到了猎物的猛兽,双眸几乎蒙上一层赤色。
翌日。'网罗电子书:。WRbook。'
安丰军。
陈昀看完手中的那册血书,素来俊朗的脸上恍若蒙上一层淡霜,目光冰凉,望向纪源道:“三个村庄,被血洗而过?”
纪源低头道:“是。其中有数名派出去的斥候。看这情状,是报信不及,力敌而死的。”
陈昀点头,声音低沉道:“是我大越男儿。”
“看那刀法和被劫掠一空的村落,并非正规军队。应该是马贼。掠完就回对岸了。”纪源皱眉道,“他们这般渡河,为何没有被对岸阻止?”
陈昀俯身,目光掠在那沙盘舆图上,良久,才道:“真烈人自然是睁只眼闭只眼。他们倒是巴不得……有人前来探营,替他们试试这水的深浅。”
“大人,如今我们该怎么办?”
陈昀渐渐直起身子,目如清霜:“加紧巡视。改两个时辰一报为一个时辰一报。另外……”他沉吟了片刻,“凡是我的侍卫,随时待命。”
真烈。
汴梁。
静云第二次在小庭院中遇到阿思钵的时候,她似乎明白了什么,于是快步走到他身边,低声道:“姑娘的烧退了,刚才喝了些水,又睡下了。”
他负着手,不置可否,只点了点头。
“大人,您前去颍州,随身带的衣物,奴婢已整理妥当。”静云走出几步,又犹豫的止住了步子,回头道:“大人,您进去看看吧。姑娘她……睡着了。”
他抬眸看了看她,唇角轻微的一撇,静云在出口的刹那就知道自己多嘴了,忙低了头离开。
日暮影斜,他的手指扶在紧闭的房门上,似乎还在权衡。
过了一会儿,阿思钵手上轻轻用力,推门而入。
屋里还有一股药香,被炭火一熏,时浓时浅。阿思钵走至床前,微微俯身。此刻她侧脸向着里边,身子蜷曲起来,黑发散乱的落在枕上被间。
从梁园回来,谢绿筱就病倒了,高烧数日不退。这一场大病像是在她体内积郁了多时,汹涌而来,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阿思钵无意唤醒她,便转身,在桌边坐下,又给自己斟了杯茶。汩汩的水声流入盏中,轻微的声响在这静谧之中十分明显。她身体不安的动了动,随即有呢喃不清的声音响起来。
阿思钵手指一滞,复又站起来,走回她床边。
谢绿筱翻了身,侧脸向外,体热将她炙烤得十分辛苦,连唇上也卷起了一层干皮,脸颊上透着异样的潮红。
“阿爹……”她的声音也有些嘶哑,不复之前的清甜,双眸更是闭得极紧,几乎将长睫夹断,“阿爹……哥哥欺负我……”
阿思钵半靠在床边,双眸轻轻一眯。听了良久,反反复复的,她便只说了这两个名字,一个是她阿爹,一个是她哥哥。
他等了一会儿,正欲转身离开的时候,她的声音忽然变得清晰了些:“静云,水……”
阿思钵想了想,伸手取过了桌上的瓷盏,又半扶起她,将杯沿放在她唇边。
她其实没有醒过来,只是下意识的张开嘴,开始吞咽茶水。
少女的身子软软的倚着她,许是发烧的缘故,还透着一股潮热,隔了衣物,热热的熏在阿思钵胸前。他心思轻轻一动,不经意间,一道细细的水痕便顺着她的唇角滑落下来,一直淌到了颌下。
一盏水饮完。阿思钵没有即刻放开她。
这样揽着一个女子,让他觉得陌生,可他并不排斥这样的感觉。就像是一种轻痒的感觉掠过心底,脆弱易逝,宛如她唇边的那道水纹……他忍不住伸出手,用有着薄茧的指腹,轻轻的擦过她的唇角,一直挪移到柔美的下颌。
被茶水所润,她的唇在顷刻间回复了浅红泽美,他带了些许自己也难以察觉的渴望慢慢俯身。将触未触的时候,年轻的男子将自己的脸颊与她带着余热的额角相贴,深色的眸中滑过一道暗痕,低低的说:“谢绿筱,我究竟是该放你,还是留你呢?”
天尚未明,阿思钵翻身上马,身后是自己亲手训练的青冥军,整齐划一的上马,皆无声响,军纪森严。
宋宇因不擅骑马,便坐在马车中,微微掀开了帘子,看着这队人马自晨曦中往前行去。他将一切瞧在眼里,忽然想到,若是这真烈的男子,收了人人彪悍散漫的心,如同这青冥军一般,那么……是不是就能造就一支纵横南北、往来无恃的军队呢?
就在阿思钵动身前往颍州之时,百里之外的淮水南岸,一场厮杀正在展开。
陈昀的眸子即便在暗色之中,依然熠熠如天边星芒。他的手指轻轻扣着剑柄,平稳安然的呼吸,让他的士兵也觉得安心。
那一骑马队大概有百人之多,人人手持长刀,月光下泛着雪华般的森然光亮,悄无声息的掠进了村落。
第一声哭喊传出之前,陈昀向纪源点了点头,后者低声下令:“围歼。”
越朝的军队,已经数年未曾真正的与敌人交战了。乍一听到这个命令,即便潜伏了一夜,那些士兵的心底也难以克制的起了一阵战栗。
然而青年将军和他的侍卫们,已经纵马一跃,往那村落中去了。
他们只得跟上。
更何况他们本就是这庐州附近人,村落中不少人是自己亲眷邻里。这个时候,即便老听人将真烈的马贼比作厉鬼,拼了便拼了吧。
马贼发现有越朝军队前来围剿,虽然吃了一惊,却并不慌乱。长刀一闪,抛下正在劫掠的勾当,翻身便迎向那些士兵。
说起来,马贼们对于越朝军人的战力,是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曾有一次,一队马贼渡水而来,一路烧杀抢掠,足足深入了约有百里,一直到了舒州,才施施然而回。至于越军,几乎是闻风而逃,又谈何阻拦?!
即便对方只有百人,即便己方人数十倍于对方,当那明晃晃的刀光自马上劈下之时,大多数士兵心中闪过的念头便是绝望。
若不是陈大人亲自冲在了前方,他们大概拔腿就会逃跑。
血光四溅,不知是自己人还是敌人,当下有几人便站在了原地。这一战,无人督军……若是逃跑,大概也不会有人知道。
陈昀嫌长剑不便,倾身从一马贼手中夺了一柄弯刀,反手一挥,便砍下一颗脑袋。这区区马贼他不放在心上,他担忧的却是自己手下的兵士……如此这般胆怯无用,若是以后真正战事一起,又该如何?想到此处,他回身对紧随其后的纪源道:“你等结阵。”
纪源点头,做了个手势,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