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所思-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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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昶先是乐不可支,几乎要栽到许璟身上,索性一手扶住许璟的肩,听何戎说:“《国殇》完了又是《七哀》,也算是绝配了。”
“难为他背这一首。看来是真的醉了,来人,搀杜大人下去休息。”赵昶叫来下人,让他们送杜淮离开。而杜淮被送走之后,赵昶的乐态忽然荡然无存,酒带来的瘴气不知何时消了,目光炯炯望着一盏烛台,沉声吟诵杜淮酒中背的《七哀》的几句,“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问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挥涕独不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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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昶念完,浮上个含义不明的笑,略略调整了坐姿又给自己斟满一盏酒,靠在案上半醉半醒地看旁人向许璟逼酒。
歌伎在琴瑟伴奏下正唱到“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歌声清越,竟丝毫不为堂中的喧哗所动,许璟虽被三五个人围着,听到那歌声神色一变,急急甩过头去,正在劝酒的几个人于是让出一线,好让他把唱曲的那人看个清楚。只看了一眼,许璟把目光投回面前的几只酒盏上,一一推开,道:“不能再喝了,再喝就与靖直一般了。”
“明日无事,醉了也就醉了,许令君难道连一杯酒的薄面也不肯给么?”
劝酒的人也已喝多,酒盏尚端不稳,而又有人留心到许璟方才的举动,笑道:“许令在看什么,莫非是故人?”
“你当人人若你尽日流连花间,以己推人,谬矣谬矣。”
这个头一开便立刻不可收拾起来,像是忘了围着许璟的初衷,一群人又说起彼此的风流旧事来,互相打趣,言语间没了忌讳,更是热闹不堪。
许璟躲过劝酒,轻轻吁了口气,这时何戎靠过来说:“都醉了,言语间不知轻重,你莫要放在心上。”
“我看也是喝够了。”说完还回头张望赵昶,见他还握住酒盏不放,无奈地笑,“大人也醉了,也不知还有几个清楚的。”
“何必清楚。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你方才一时忘形,怎么,真是与故人相关么?”
许璟一愣过后,笑而不答;何戎大笑道:“这就是当真有了。我只道许家家门森严,原来你也有少年轻狂时。是怎样的女子,竟能使你念念不忘?”
许璟的笑更深了,接着淡下去,摇手推说:“多少年的事了,你何必追问到底。”
“多少年的事你还挂念在兹,我问一问又如何?”
身后传来一声物品坠地的轻响,不必回头也知道是谁。许璟又笑,轻声说:“还是先前靖直念《七哀》时想起的,我第一次见她,她就是在唱《七哀》。”
说到这里许璟再不肯说,何戎瞥见他身后的赵昶不知何时起也凝神在听,不由失笑,但再问无论如何也问不出来,只得作罢,端起酒敬了许璟一盏。这次许璟未加推辞,爽快饮尽。
筵席直闹到后半夜方休,回房休息时无人脚步未见踉跄,醉语更是处处可闻。许璟在回房前特意让领路的下人先带他去许沂房中。许沂是早睡熟的,许璟进来也没反应,整个人蜷成一团,被子却有一半落在塌外。许璟替他盖好被子,又在榻边坐了一刻,这才回到自己的住处。
推开窗,月光随着秋寒泄入一片,却因为酒的作用并未觉得冷,许璟索性又推开一扇,站在窗前看夜色,明月皎皎,了无纤云,近处则是被月光镀上色的橘柚,被微风吹得树影婆娑。
走道里传来脚步声。
不同于下人的谨小慎微,脚步声渐行渐近,伴着飘近的酒香,来人的身影被廊柱投下的阴影一次次打散,又一次次出现在月光之下。
许璟打开房门,光线泄出去,来人的面容在柔和的灯光下也与意外不同,随着一声轻笑,人到了面前:“独寐寤宿,永矢弗告。我只当你睡了,过来看看,不想你还醒着。”
明明已经醉了,面上颜色绯红,伸过来的手滚烫,眼神却不怎么乱。宽袖一动,熏风夹着沉香袭来,笑着愈压愈近,言语低哑近乎耳语:“饮罢忘忧君,与你忘忧来了。”
许璟推开赵昶,偏开头,笑容隐在暗处:“你醉得可以了。”
“是么……”
喃喃一声,赵昶勾出深深的笑容,双手蓦地合在许璟腰上,也不等许璟反应过来,竟用力把他打横抱起,吻拂过眼角眉梢,落在颈上,禁不住的颤抖。
许璟睁开眼,彷佛看见月亮携着冰冷的光坠下来。
下半夜的时候许璟忽然醒了,他侧过身子,迷蒙的目光陡然转为清醒,也不顾身上只是一件单衣,就这么坐了起来。
即使是下半夜,月亮也亮得异常,银白的光辉在窗外徘徊着,又渗过雕花窗弥散在室内。赵昶伏在榻上睡得很安稳,不畏寒冷似的,上半身大多裸在被子外面,勾勒出强健的线条。月光温柔地从四面八方汇在他身上,把宽阔的背照耀成一面银色的旗帜,随着均匀的呼吸微微起伏,又奇异地淡去上面大大小小的伤痕,平整光滑而耀眼。
许璟俯下身打量他的睡颜,月光在淡去伤痕的同时却刻出眼角的痕迹,细密的纹路一路蜿蜒着直到鬓角。
寂静无声的下半夜,即使是最轻的叹息也比往常响得多,许璟的手指探到赵昶的眼角,轻轻划过,紧跟着手心贴上去,睡梦中的人感到温暖,眉心动了动,却未曾醒来。
他静静看了良久,一直到察觉到寒意袭人这才重新睡下,倦意侵上,一觉天明。
天蒙蒙亮,许璟再一次醒来,这次射入屋内的已是晨光。赵昶还在睡,手臂搭在许璟身上,整个人也好像终于感觉到冷似的贴着他。并不眷恋这份温暖,许璟挪开赵昶的手要起来,但那只手却仿若有知觉般牢牢勾住他不放。许璟无法,偏过身子点亮榻边的灯,把昨日就放在手边的书拿起一卷,难得地在榻上读起书来。
不知不觉天光大亮,朝阳都投在东边的窗子上,窗外不知名的鸟吱吱喳喳叫得正欢,下人走动的声音也开始有了。
许璟看书看得入神,赵昶手臂一动也不曾理会,看完这一面,方想起什么似的偏过头——赵昶枕肱侧卧,默不作声看着他,已然醒来不知多久了。
“你几时醒的?”二人不约而同问出,又不约而同笑了,倒都忘记回答。而看赵昶已醒,许璟推开他要下榻,赵昶手臂一伸拉他回来,正好碰到许璟的手,立刻皱起眉:“怎么冷成这样,非着凉不可。”
经赵昶一说许璟发觉自己的确没披外衣就靠在榻上看了近一个时辰的书,双手和肩膀都冰冷,但嘴上不肯认,只说不冷。
赵昶哪里肯信,硬是把他拖回被子里:“声音都变了,还说没着凉。就是冬天了,真染上风寒,又是几个月……”
许璟含糊应了一声,赵昶的手这时停在许璟肩上,轻轻用力,想把许璟肩部的僵硬揉捏开,同时说:“这里都僵了……等揉开了自然好了。不要再看了,多睡一会儿。”
确实温暖而舒适,许璟一时失了神,手中的书也在此时被赵昶腾出手抽走,他暗自叹气,默认了这一早的放纵,躺着合起眼,身体暖和之后,也有了气力打趣:“这又是何处学到的?”
“小时候着凉不肯吃药,只要病得不重,母亲就这样医我……”赵昶答完,凑近在许璟后颈印上个吻,“还有半辈子,以后再慢慢告诉你其他事。”
许璟合眼微微一笑:“要问什么?”
身后半晌无语,许璟心里有数,等了一等轻语:“后来我反复思量,还是去找她,但回到紫泉才知道那几个月中她被人赎走,从此就没了消息。”
赵昶的手一停:“你犹豫什么?”
这次换许璟犹豫,良久后徐徐说:“阿连的事我自小看大,何必重蹈覆辙。”
“既然如此,又为何还回去?”
许璟虽然闭着眼,当日情形历历在目——许琏笑吟吟看不见一丝阴影:“我一切都好。祖父偏阿兄不足为怪,父亲严厉也是为了我好。阿兄既然心仪她,怎么倒在这些小事上犹豫不决。你若真带她回来,祖父也不会责怪。只是将来有了孩子,记得多偏一分心哪。”笑着归笑着,却绝口不提出身乐户又早亡的母亲。
许璟压下往事,说:“少年游历时的一夜因缘,我连她真实姓名都不知,过了就过了。嗯,还有半辈子,以后再慢慢告诉你。”
说完便笑。赵昶无法只得也笑了。身上越暖睡意也越盛,许璟觉得肩上不再僵得厉害,真睡过去。赵昶听他气息的转变,手脚热了肩也松弛开,就停下手上动作帮他掖好被角,小心翼翼,生怕惊醒许璟。然后才起身穿戴整齐走出屋子,在长廊转角止住几个不知就里要往许璟住处方向走去的下人,不紧不慢地踱回空了一夜的主屋。不多时梳洗更衣完毕,赵昶习惯性地四处走走,想看看宅子的构造,昨夜闹得狠了,其他人大多还在黑甜梦乡,宅院里安静得很,只有鸟雀的欢鸣,等到走到花园,才听到属于孩子的笑闹。
51
孩子们睡得早起得也早,天才蒙蒙亮,就已经抖擞起精神,问前来服侍的下人今日几时出去游猎。下人们说不准,三个人等着等着没了耐性,甩开下人首先去找白令。
白令前夜喝得有七分醉,睡得正好,不料三个孩子冲进来,在耳边说闹不停,硬是把他的睡意生生逼走,无奈之下只得起来。他心知赵昶也喝高了,几个孩子又不敢去吵他,定是未起,于是梳洗完毕陪着孩子们吃了些东西,才想着怎么先稳住眼下,就见何戎踏进堂来,看见白令后眉一挑,笑语:“明举起得早啊,看来昨夜未曾尽兴了。”
白令苦笑一个,当着孩子不能多说,只是朝何戎暗暗使个眼神,何戎会意,也坐下,装若漫不经心与白令说笑两句,就把方才还吵得最凶的赵臻赵琰安抚下来,说说笑笑地走到花园学下棋射箭去了。
赵昶隔得很远已然看见开阔处白令带着自己的两个儿子射箭,孩子手上没劲,张不开弓,白令便极有耐心地帮他们拉弓,瞄准箭靶,叮嘱两句,再飞出箭去;何戎和许沂则分坐石桌两侧,由何戎指点着下棋。另两个孩子都好,惟赵琰定不下心来,总是射了几枝箭又跑到许沂身边看他们下一会儿棋,东张西望偏偏没看到南边廊下的赵昶。
赵昶看着眼前其乐融融的景象渐渐入神,嘴角勾出一丝笑,索性不叫他们,袖手远远站在一旁。但眼看着赵琰越发失了耐性,显出心不在焉的神情来,赵昶脸色一沉,缓缓踱了过去。
这边赵琰体味到单调乏味,看赵臻和许沂依然全神贯注乐在其中,更是无趣,嘴一撇,拿着弓在泥土上拖来拖去,划出一道道深深的痕迹。白令虽然看得分明,却不能说什么,只笑道:“小公子累了吗,那就到一边歇息罢……”
赵琰才百无聊赖应了一句,忽见父亲走过来,顿时浑身一个激灵,再不敢多说,低着头躲过赵昶的目光,老实回到白令身边,一声不吭地张弓。白令正暗自诧异他转性,目光稍稍一偏,见了赵昶,扬声招呼:“将军今日也起得早。”
赵昶仅是淡淡唔了一声,径直走到赵琰身边后俯下身子替他拉开弓,一面道:“持满方能制弓,然后定体,箭才射得准。”
他娴熟地开弓,羽箭正中靶心,赵琰被他带着,彷佛轻飘飘不必着力箭就出去了。赵琰眼见箭中红心,笑逐颜开地回头道:“中了!”
赵昶正视着箭靶,继续道:“要记得身端体直,用力平和。从容一些,慢慢来。”
然后摸了摸赵琰的头,退开几步。在他凝视之下,赵琰硬着头皮架箭,丝毫不敢偷懒,这样射出十几支后,双臂酸麻不已,可看赵昶的神色却并无叫停的意思;偏这时许沂笑语传来,“何叔叔,这一手下得对么”,这一来分了神,手上劲道一撤,箭就歪歪斜斜跌在地上。
偏是最后一支。
赵琰暗暗叫苦,趁拣箭的间隙偷觑赵昶,只见他负手而立,还是淡淡神色,但赵琰却知父亲有所不满,而白令又无前来调和的意思,只得一言不发继续练箭。
不到十岁的孩子,臂力难免不济,后面一箭射得不如一箭,赵琰此时更是连看都不敢看赵昶,埋着头不敢抱怨分毫,奈何力不从心,射得更差了。
“这半年你母亲又是一味纵你。”赵昶叹了口气,喊了停。听赵昶如是说,赵琰倒不好意思起来,低着头半晌不说话,站在原地不动,惹得赵昶又无声叹了一句,又说,“去看看你白叔叔的手。”
这话说得突然,赵琰听后立刻抬起头来,眼中一片迷茫;赵昶于是又重复一遍,声音较上次稍大,白令听见也是诧异,下意识地问道:“我就一双手,将军要小公子看什么?”
赵琰左顾右盼一番,最终还是迟疑地走上前,依赵昶所说去看白令双手。白令起先有些窘,但很快明白赵昶用意,也就伸出手来——
这是赵琰第一次注意他人的手,手心纹路很深,像被利器凿过一般,双手虎口上都布着厚厚的茧,射箭时要用到的手指也皆被弦勒出深深的痕迹,细小的伤疤手心手背都是,只要略一走神,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