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囚-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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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想起我来,你不是不能想起我来,你只不过是故意装作记不起我来了。”
夏亦雪洞悉了章如月的五脏六腑一样,她原不想说出来。她不想充当一个批判他人的导师,何况是对一位已经只是靠躲避灾难而不得不忍受常人难以忍受的苦难,已经身处逆境的闺中好友。不过,她还是说了。她说出来之后自己也有一种轻松感。
“戴着面具生活,是很难受的。伪装也一样,何况你是在装疯,这对你的健康是不利的。无论以后如何,你还是先把面具卸下来再说。你总不能在此了此一生吧你完全没有必要葬送自己也要看值不值。我的话也许说得太重了,像带毒的钉子一样,一定会刺得你难受。可看着你在这种地方,你不知道我有多难受。我不能这样看着你自己毁自己,自己糟蹋自己。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我说得对不对?”
夏亦雪摇撼着章如月的双肩,章如月的整个身体像秋千一样摇晃着,但她既不叫喊,也不挣脱,任凭夏亦雪的摇撼。那么驯顺,那么木然,像个刻得粗糙、表情模糊的木偶。她的眼睛像死过去了一样。要么她的眼睛是不存在,要么夏亦雪这个人是不存在的。
“也许你是想等程家卿的案子了结了,再恢复本来面目。告诉我,是不是这样?”
夏亦雪有些泄气地停止了对章如月的摇撼,把手缩了回来,幽幽喃喃地说道:“我真恨不得咬你几口,抽你几鞭子,让你彻底明白过来,你真的忘了一切。你真的忘了我们多年的友情。难道你心中只有程家卿一个人,连你自己都没有了?”
一个秀媚婉娈的女子被折磨得身心憔悴,呆若木鸡了!夏亦雪激愤地想着,有一股控诉的冲动。这冲动就像那种奸商出售的兑了水的劣酒。上身也快,离身也快。虽然热烈,但是短暂,怫然而怒的人和压抑着怒火的人面临的总是伤心,夏亦雪也不例外。她站起身来,脑子里又掠过一个念头:“应该再想个办法,想个什么办法呢?章如月如此自暴自弃,应该让她回头才是。回头是岸,可回头又不知对不对。至少应该让她换个环境,让她振作起来。这样压抑自己,说不定哪天自己真把自己逼疯了呢。”夏亦雪确信章如月没有疯,在这个前提下,它总是认为章如月是在作践自己,糟蹋自己。同时也对她有着这种坚强的神经而深感佩服。
自己并不是一个笨嘴拙舌的人,为什么感动不了章如月呢。夏亦雪想。
“如月,你还记得我们爱唱的那首歌吗?十年前唱过的那首歌:双飞的翅膀常搭在一起也会累不如一支红烛陪你流泪我会在我旅行的日子里想你我的起点和终点都在你怀里……”歌曲好似一幅历历飘动的烟画。夏亦雪清晰地看到了这烟雾的细微的飘动。夏亦雪的心里发生着一种完全陌生的、崭新的、突如其来而又从未有过的变化。她无意去感动章如月,她只是非常想唱这首歌,没有任何目的。但这首歌,突然打动了她自己。老老实实打动了她自己。她不仅明白,而且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她生命中的一段空白需要一个男人来填满。她怀抱的独身主义理想尽管崇高,但是太过于单调,难以激发人自身与生俱来的丰富而缤纷的情感。歌曲中的那个‘我会在我旅行的日子里想你’的那个虚拟的你,使夏亦雪涌起一种超出理性和知觉的痛苦。她一生当中过去经历的一切经验里从未经历过的痛苦。
人永远是情感的奴隶,纯真的情感是人生的抗菌剂。而眼泪虽只是情感的副产品,却同样有抗菌功效。
不知怎地,章如月的脸上挂出了两串泪。显然,她的内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
在她流露过过多恐惧和痛苦的如今已快干涸成河床的脸上,终于又流出了人性的眼泪。
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起初,夏亦雪沉浸在自己歌声引发的一种缠绵悱恻的憧憬和眷顾中,并没有发现章如月的变化。等到她发现章如月的变化时,她惊呆了。她没有想到,歌声的力量居然如此不可阻挡,它能够像一把锁一样打开一颗心。歌声,这长了翅膀的语言,这启开眼睛的声音,它能叫你马上起死回生。
“如月!你流出了眼泪,你真的流出了眼泪!”
夏亦雪像一位听到自己的孩子开口喊出了第一声妈妈一样,激动万分。她情不自禁地拥抱了章如月。拥抱,松开之后,她一边用左手拍了拍自己的前胸,一边转来转去。
像舞蹈又不像舞蹈。如同一个馋嘴的孩童在大人没有发觉的情况下偷到了点心罐里的点心一样,得意忘形。
“这下可好了,这下可好了。”
她已经做好了带着章如月离开这儿的决心。
她兴奋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然后拿起她带来的小包。
“如月,跟我走吧。”
不要犹豫,赶快把章如月带出这不是牢笼的牢笼,趁她还没有反悔,也许她很快就会反悔。
章如月却依然一声不吭,她静静地听着,眼睛开始冉冉地转动,那么缓慢。并且像被阴翳掩盖的月亮在移动的过程中现出光明来。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不说话,是不是因为长期面壁独坐,无人对话,噪子已经不能发声了。
夏亦雪有些着急起来,她不能说话。既然不能说话,那么思维是不是也变得迟钝起来呢?
“如月,你干吗不说话?跟我走吧,离开这鬼地方。”
章如月的态度使夏亦雪的乐观情绪大打折扣。章如月好像毫不介意,难道她的意识尚未完全恢复?好像复燃的纸灰又被风吹灭了。
“你说话呀,如月,你不跟我走,我就一直在这里陪着你,直到你答应跟我走。”
夏亦雪的模样和她的语气一样坚决,但章如月的眼睛渐渐黯淡起来,好像暮露着的一朵阴云留在了她眼睛内壁。
“与其在这里坐以待毙,不如跟我走。如月,除了我,再不会有人来帮助你了……你知道你并没有疯,我知道你是为了程家卿才出此下策的。你想等与程家卿有关的案子定下来之后,才说出真相。可到那时候,谁能证明你没有疯呢?你连话都不对我说,一句话都不肯说。我三番五次地来这儿是为了什么?我再来这儿又有什么意义?你这样是不是不把我当作朋友对待呢?你的朋友不多,失去了我这个朋友,对你来说一定是个遗憾,同样,失去了你这个朋友,对我来说,也是个遗憾。难道让你说话就那么难吗?你是不是有难言之隐呢?告诉我,不要怕。我一定会尽心尽力帮助你,没有人会伤害你。”
话一说出来,连夏亦雪自己都觉得异常冷酷,心口也开始隐隐作疼。虽然这话有一个诚挚而深情的外壳,这次在揭下了章如月长期戴着的面具之后,又在一刹那间将她渴望的命运缘扯一根发霉的断线一样撕得粉碎。
夏亦雪的话像一束强光,强烈地刺激着章如月。章如月低下头,失声痛哭。孱弱的肩膀像空中的风筝一样瑟瑟发抖,整个上身也跟着发抖。她双手像贝壳一样合拢,要把自己的脸藏起来。仿佛她的脸蛋被炮弹炸得满目疮痍,羞于见人,像游走在山间的一队小火把,她的哭声络绎不绝,渐渐转入痴迷,好像不是出于痛苦,而是出于享受享受灵魂的温柔和一种微妙的神秘。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在别人的新伤口撒上了一把盐?如果是,夏亦雪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是一种什么行为,她开始愧疚起来,她做不到不愧疚。她走到章如月身边,安抚着她的双肩,轻轻地说道:“别哭了,如月。”
这时,一位穿白大褂的脸盘庞大、满脸疙瘩、虎背熊腰的女护士走了进来,她把药片放在如月面前的桌子上。“该吃药了。”说完,又皱了皱眉,耸耸肩,撇撇嘴,鄙夷地说道:“怎么,哭了,她情绪总是这么不稳定。劝也没有用,哄也没有用。谁叫她自己养尊处优惯了,受不了这种打击,真正是弱不禁风。”
夏亦雪没有理她,她真想对这个多嘴的护士说:“谁说她弱不禁风,她比谁都坚强。”
但她没有,她认为没有必要。
“你用不着跟她多说话,她好不了。”
女护士又用讨好的口气对夏亦雪说。夏亦雪气坏了,但她没有发作,她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她会好的,我相信。”
这个人长得像个男人说话也像男人一样瓮声瓮气的护士悻悻地应道:“那就好。”说完便走了。
夏亦雪掉转头,看了一眼女护士棺木一样结实的背影,觉得嗓子眼里堵得慌。
……时间突然停顿了,屋子里不同寻常地阴凉,好像这房子是苔藓做成的房子。章如月已经止住哭泣,她的眼睛像清晨的露水一样,呈现的是对昙花一现的短暂生命莫名怀疑的忧郁。
“如月,跟我走吧,让我去告诉院长,让我去向她请求。你没疯,应该放你出去。
你如果同意,就点头,不同意,就摇头。”
夏亦雪说出的话像墙壁上弹回来的回音。
夏亦雪在等着章如月的回答。她一动不动,章如月也一动不动。两个人,像两个刻在石头里的人物质。
夏亦雪想:只要章如月点头,生命又将在重新开始,友情的暖流又会在两人之间流淌。但是程家卿另有情人的事该不该告诉她呢?如果应该告诉她,又如何去告诉她?即使自己不告诉她,她也迟早会知道的,她是那么爱他,爱得那么死心塌地,爱得那么义无反顾,爱得那么执迷不悟。一旦她知道程家卿背叛了她,把另一个女人蜜罐似地抱在怀里,她会不会怒气冲天呢?要知道,由爱转为恨,比单纯的恨还要强烈一百倍,一千倍,就像在燃烧的火焰加上了酒。她会不会夏亦雪看了看章如月优美的劲脖和微微颤动的双唇,叹了一口气,不敢再想下去。
可爱的生命,就像冻住了的莹莹海水,又简单又复杂,包含了海的一切,汹涌起来,恣意起来,也和大海一样。然而,要想生命的海水解冻,除了爱火,还有不可遏制的怒火。
把一生都交给一个人,而这个人却把她当作一根嫩黄瓜,先拧断,再一口一口地咬,使这一生命布满了错落的牙痕。谁能接受这样的摧残?有时候,摧残是暗地里的,它在暗中以爱的面目出现,柔情万种,经灯光一照,你便会发现你已被摧残得遍体鳞伤。这样的摧残,不是一刀一刀的伤害,而是核裂变一样的瞬息演变。
灯亮了又灭了,戏完了,幕落了,可悲的是一个悲剧角色还不知道自己在戏中,即使知道了,知道了自己是一个悲剧角色,依然摆脱不了悲伤,这悲伤来源于自己曾经对自己的角色一无所知。
夏亦雪不知章如月能否承受这样足以致命的打击,夏亦雪不知道自己这次来送上的究竟是鲜花,还是子弹?出乎夏亦雪意料的是,章如月竟然摇了摇头,她这是表示拒绝。
夏亦雪面红耳赤起来。“好!算你痴情。我这是给瞎子点灯,白费蜡。好!我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你了。好你个痴情女,我真替你害臊,为了一个男人,不要了自己的尊严。”
夏亦雪咬牙切齿地骂着,出自本能的詈骂,把夏亦雪自己都弄糊涂了。一切想像都从她头脑中不翼而飞,留在意识里的只有一件事:愤怒苦口婆心只赢得一个拒绝,叫谁能甘心呢?失望倒在其次了。
“章如月啊章如月,你别想我会再来这儿了。”
夏亦雪紧绷着脸,心事重重而又态度坚决地准备出去。她觉得自己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现在她什么都不想管了。她没有看到听了她的话的章如月像拔去了木塞流光了其中内容的皮袋一样,软软在靠在椅子上,手无力地向下垂着。章如月,她何尝是心不在焉呢?夏亦雪的话她听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如果我有一把枪,还有几发子弹,我一定用枪对准你这个没有自尊的女人我这样做,如果属于犯罪的话。”
说完,夏亦雪转身,怒气冲冲,迈开大步就走,但是屋子里、门外走廊上都比较暗,她的脚步显得迟疑。
“如月,你真的……”
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像是于心不忍,夏亦雪又转过身来。她忽然感到脸上火辣辣地烧得厉害,自己多么自私。口口声声说来把章如月救出火坑,没有得到响应,就恼羞成怒,破口大骂,恼羞成怒破口大骂还不算,还想对濒于绝境、柔弱无依的章如月置之死地而后快。章如月尽管濒于绝境,柔弱无依,但她同时又是个忠贞不渝、刚烈无比的女人,不是因为忠贞和刚烈,她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就像一座金字塔沉陷在一片泛滥的沼泽地里,而没有人知道。夏亦雪怜悯地凝望着章如月,俯下身来,牵起她的手。
“如月,我走了,你多保重,我确实没有勇气再来看你了。你比我,也比常人更高尚,可是你的高尚没有回报。你痴心不改,也许只是为了一个卑鄙小人,原谅我这么说你亲爱的丈夫。你们之间发生的一切,我无权干涉,但我想问你,你真的彻底完全地了解他吗?也许你会笑话我,也许你会说,难道我还不了解自己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