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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天囚-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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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如果自己不是什么劳什子副书记,只是一个普通人,无所顾忌地去做一名酒鬼,飞扬跋扈也好,狂歌滥饮也好,在外也好,在家也好,只要不出事,谁都管不着。既然身为政府官员,倘若让人从政府形象中闻出了一股酒精味,毕竟不体面。即便是饭局,自己也不多喝,“粮食酿酒,酒酿贪官”,酒是放纵的开始,但凡举世混浊,清清的酒也出了一份功不可没的力。
可是,十月十日晚上,田刚亮喝了不算太多也不算太少的酒。
那天,在县检察院处理完公事,已过下午下班时间。李副检察长邀田刚亮到他家小酌一番,他知道田刚亮家属不在身边,一个人诸事不易。这样的邀请,田刚亮一般婉拒,怕到了别人家见了别人妻子儿女自己更孤寂,这次却欣然同意,一来他与李副检察长平日言谈甚洽,彼此引为契友;二来李的妻子随县妇联组织的考察团到秦皇岛旅游去了,这是一个诱人的原因,没有女人在场,可以敞开胸襟不说,也失了妻子不在身旁的推想。
一得一失,都是好事,更兼酒樽在握,兴致奇佳。思定,便欣然同往。
他们喝的酒无非是酒,谈的话却比酒刺激多了。他们边谈边喝,喝到最后,酒瓶空了,两人干吃菜干谈。
喝下去的酒发作起来,李副检察长脸醉眼迷离地伸出一个指头,告诫道:“兄弟,听我一句:你伸出一个指头说‘不’,如果最后只是指头两断,那是幸事、喜事。”田刚亮点头。李副检察长换伸一个手指,指着田刚亮又道:“冶容诲淫,曼藏诲盗,兄弟这话你肯定比我懂。一个人呐,小本领可以拿到领导面前去炫耀,大本领呢,得藏起来,藏得越深越好,你老弟绝非等闲之人,听老哥一句,也许你会说,凭什么要听你的。”酒杯猛一顿,李副检察长大着舌头说道:“凭什么?就凭我老哥在安宁混的时间比你长。
没别的。”田刚亮不禁凄惶起来,连声应道:“听你的!听你的!我到了你家里哪能不听你的?”田刚亮正要问:“你老兄听到了什么风声?”这时田刚亮的呼机响了,字幕显示;我在财政局门口等你。速回,有急事,乔先生。
哪个乔先生?本来田刚亮就喝得像一只红虾,又被老李的话一迷糊,一时想不起哪个乔先生。有没有姓乔的朋友或熟人,他也想不起来,只是想到他与舒蕙合办的十点半节目演不成了。晚上十点半节目是他与舒蕙合办的以电话为手段的夫妻夜话节目,今晚算是耽误了,准过了十一点,回去拨个电话向妻子道个歉,也来得及,妻子准没睡。有几次自己因为应酬、与同僚看晚会什么的,晚拨一个电话,舒蕙接到电话的那份喜悦就像在春天享用藏过了冬的果子,田刚亮听来滋味格外不同,只要乔先生个是个难缠的家伙,速战速决。
李副检察长见势,摇摇晃晃地过来,像征性地抱了抱田刚亮的肩头,“下次我们再聊。”田刚亮告辞时大约是晚上十一点十五分。
出了小巷,到了主街,月明如水,还有蹬士像乌篷船一样或停或驶,但明显地少了许多。田刚亮像踩在钢丝绳上,一步三遥蹬士司机一看,知道是醉了的,哪里敢载他,怕是喝醉酒后蓄意滋事的酒鬼,或是诈醉的暴徒你以为他醉了,他不仅没醉,还有可能极清醒地将从下午到晚上所诈到的钱带回家去灯下点算。
田刚亮试了试还能走,没醉到边坐在地上边唱歌边脱了鞋子为自己打拍子的程度。
踉踉跄跄,到了财政局大楼,朝楼里一望,财政局底楼有一扇窗子窗口还亮着灯光,值班人员在尽心职守,田刚亮见门口并没有什么乔先生,也没等,径又上了二楼。钥匙抖抖地在锁眼外围转圈,好不容易才找准锁眼开了门。开了门,心里很不踏实地拉亮了灯,见没什么异常,又拉熄了灯。然后一鼓作气地把烂泥一般的自己幸福地翻倒在床上。
田刚亮强迫自己睡着,可是睡眠这东西就像情人,你不想她,她却主动来到你身旁;你老想她,她却离你远远的。田刚亮从一开始数起,还没数到一百,思维又乱了,只得从头数起……老李的话外音是什么呢?莫非在提醒自己在某件事上的不妥?也许是受人之托,代为传话过来,可又不像,也许是色厉内荏的一种威胁,老李莫非是谁豢养的鹰犬?如果是,他也用不着告诉我。难道……本拟给妻子打电话道歉的事,田刚亮想也想不起来。老李像一根刺,使田刚亮舒服不起来,这倒不是因为老李是一根刺,而是老李这根刺究竟是鲠直,还是咄咄逼人的?这个问题,使田刚亮刺痒得难受。他又强迫自己数数,数到七十九时,门笃笃笃响了。田刚亮拖着比这个夜晚更沉的身子来到门边,临门时脚尚未停稳,右手还在施转的门把上,门猛地被狂暴地撞开了,田刚亮身子一仄,同时小腹闪电似地划过流星般的一阵腥辣。田刚亮像一亩田地在锋利的犁铧闪着寒光的照耀下,本能地颤栗了一下。他的左手豹子一般弹了出去,咬住对方拿刀的右手,他的五个手指变成了能叫狮子的喉咙也出现漏洞的利齿。对方的右手仿佛也跟着明显是刀的凶器在腹腔内搅动。凶手的意志从头脑传到右手,再传到刀,明显是想要自己的命。田刚亮的左手与凶手的右手像情仇交加的一对雌雄蛇绞缠在一起,田刚亮把全身的力气全运到左手,凶手的刀出现了晃动,凶手的刀退出了田刚亮的腹腔。与其说是凶手抽回了刀,不如说田刚亮自己把刀抽了出来。
血,像焰火一样喷射出来。血的流失对人类来说是一种损失,一种灾难的体验,血已经流了出来,像黄河决堤似地流了出来,粘腥而又带着苦闷的血,恣肆而又带着危难的血,流了出来。
凶手的刀在抽回的途中,猝不及防地对准田刚亮左手的手臂猛然一砍。田刚亮的手臂顿时像木偶的手臂松了关节一样,披落下来。田刚亮咬紧牙关,飞出右手,抓住凶手的右手。凶手的右手此时像一头斗鸡,时而占了上风,时而又居下风,牙缝里、骨缝里发出咯咯咯咯的响声。
凶手的右手被反过去的刀深深地切割了一下,在刀面前,人的四肢并不比甘蔗更结实。只一下,就遭到了反弹,凶手疼得呲牙咧嘴,赶紧蹲下身子,用左手按住右手,他低下头,像双手捧着自己的私处在仔细地看。血,从他的砍伤的手缝里,先是一滴滴地渗出来,尔后渐渐扩大,最后如同大雨天年久失修的屋顶哗一下垮落下来,凶手害牙疼似地歪着嘴,脸部凶蛮地抽搐着,左手按住右手的刀,一步步逼向后退着的田刚亮,像个输急了的赌徒,漫无目的地朝田刚亮身上乱捅。在屋子的中心,田刚亮一捆柴似地倒了下去,然后昏死过去。红红的血,红红的蜈蚣一样从他身子底下爬出来,朝前爬去,从中心向四处爬着。爬向门门的仿佛一面爬一面在喊:杀人了!杀人了!
然而,黑的夜,是那么阒静,像鬼魅的脚步没有跫音,像纸上一点一动不动的墨。
如果凶手不是趔趔趄趄地摸出屋子,他怕也要错死在这屋子里。凶手拉灭了灯,出了屋子,他每走一步,都比安宁县吃紧的财政更吃紧。他摸着墙下了楼,来到财政局大楼门口。他站不稳,整个身子还不如一颗头重似地,他想找一棵树扶住自己,他抬起惺忪的眼,发现这条街上没有一棵树。他妈的,安宁县,他晃晃悠悠走了一小段路,见有一辆蹬士,便不由分说,急急坐了上去。“快!往前走!”他的口气透着凶气。蹬士司机心说,别是拉上杀人犯了,蹬士司机肯定他不是个酒鬼。因为他身上没有酒气,坐在车上,那人恰似地紧闭着嘴,不呻吟,也不说话,一张脸要塞进那件军大衣里。蹬士司机只觉得他像个怪人,身上有一股怪怪的味道。
车子蹬得果真飞快,车上的人低着头,一声不吭,像死过去了一般,他的左手一丝不苟地托着他的右肘。他下车的时候,是左手给的钱,这人是个左撇子,蹬士司机想。
只有一个人看到了凶手逃遁的背影。可是,他没有以为是凶手在逃,而是以为他喝醉了。他看见一个含蓄地用军大衣裹着脸的人,双手莫名其妙地塞在里面,走得十分快又十分不稳。看到凶手背影的人便是那个在财政局值班的人,当时他刚好出来小解。不是大冷的天,为什么要穿军大衣?而且双手塞进军大衣里面,这又是什么意思?不可得的疑惑使他骤然语噎,张大的嘴好像打足了气再膨胀一点就要爆炸的气球。值班员看着“军大衣”上了车,觉得有些不妙,回头又跑到财政局大楼,上了二楼,打开走廊上的灯,见田副书记住的门开着,心像擂鼓似地走了进去。吓那不是田副书记吗?田副书记整个人像机器一样默无声息地躺在可怖的血泊中。血泊像巨大的螃蟹,张牙舞爪着,也许死了,也许没有死。那可怜的值班员吓得瑟瑟发抖,过了一会儿,才壮着胆子,像用竹篙救人似地小心翼翼地探往田副书记鼻子底下。田刚亮腹部流出的血像溅上去的泥浆,或是几片亚当年借去遮羞的安静草叶。在灯下,田刚亮纹丝不动,被地板牢牢粘住了。血的反光格外刺眼,像雪地里猛然闯出来的太阳。田刚亮姿态随意地躺着,脸上木无表情,极像前卫或先锋艺术家的一次骇世惊俗的行为艺术。
值班人员抱住田副书记的双腋,不顾湿漉漉的血,想把他拽出房间,空出来的血泊和形状不一的血渍,像一只巨大的红螃蟹,张着牙,舞着爪,跃跃欲试。
在值班人员因恐怖而产生的幻觉中,他感到一只巨大的螃蟹在盯着他,要置他于死地似的严苛、峻刻。值班人员的额头开始冒汗。
凌非《天囚》
第二章 凶手被擒
正如人们所意料的那样,十月十一日的晚上安宁县电视台在本县新闻之后,播出了一则通告。
通告
我县县委副书记田刚亮同志,十月十日子夜在他所居住的房间被一歹徒所伤,身中九刀,经医院抢救,现已基本脱离危险。据目击者称,凶手身高大约1。70米,男性,年龄在30岁左右,极为壮实,有着职业运动员的体魄,操南章、徐健一带口音,身披军大衣,右手受伤严重。如有将凶手擒获者,奖人民币伍千元,提供凶手确切线索者,奖人民币伍百元。
安宁县公安局
1995年10月11日
通告整个晚上播出了三遍。
而白天的消息也传得很快,到晚上人们已知道,田刚亮被转移到南章市一所医院。
两种根据中的一种是田刚亮担心再罹荼毒。据说他醒过来的每一句话不是“我渴,水,给我水”,或者是“我记得凶手……”这类的话,而是“我要求转院到南章的医院”;另一种根据是安宁县虽然为田刚亮的手臂动了手术,可因为技术有限,所以需要到大医院去做进一步的手术。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田刚亮确实离开了安宁县。上午,有一些单位头头前去探望遭到了挡架,下午去的人连田刚亮的病房都见不到了。接近中午时分,保驾护航的三轮摩托、警车和带红十字的专用车组成的混合车队更加充分地证明了这一点。不是关系到一个县委书记的安危,何曾这么隆重过?
这时,人们对凶手的兴趣超过了对田刚亮的兴趣,田刚亮伤情已经稳定,这真出人意料。人们像把救生圈错抛给已经上了岸的人,抛出之后便觉得自己其实是大谬不然。
田刚亮这般平淡的伤势确实辜负了人们揪紧的,或是绷紧的心。相反,可以提供无限想象空间的凶手却被冷漠了整整一天。他的模样,他的经历,他的去向,都是值得研究的问题。怔忡之后便追悔,追悔之后将凶手像帆一样高高升起在自己的脑海。那些身高1.70米左右,年龄30岁左右,极为壮实的男人更是兴致盎然。一部分人在为自己明天可能会被人认作罪犯而早早担心;一部分人在为明天可能会被人认作罪犯而超前快慰。
十月十二日,沉浸在猜测与惶恐交织的混乱之中的安宁县城,像一个遍体鳞伤的人在盐水池里欢蹦乱跳。人们的口头文学把凶手描绘成一个飞檐走壁、疾走如流星、拳头上立得住人、胳膊上跑得马的武侠奇人。他能顺利走脱,而田刚亮躺在地上奄奄一息,两相比较,证明他的武功更为高强。而田刚亮呢,在某些人的议论当中,就成了醉醺醺的酒态。他十月十日喝了酒,那么,十月九日喝了没喝呢?谁能肯定没喝,当官的哪有不喝一壶的?往上追溯,恐怕他天天都在喝酒,天天喝酒天天喝得酩酊大醉的人,谁能指望他公正办事。他没有公正办事,自然有人来收拾他。这种人的推理和脸上薄如寒霜的笑意遭到了另一些人的反驳和嗤之以鼻。涉世极深而又极猴灵的人却只听议论,或者装作在听而不说话他们只用思想说话。因为任何时候用嘴说话都会留下把柄,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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