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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花氏孤儿-第97章

小说: 花氏孤儿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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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过雕栏石桥就是玉廷王府占地广阔的花园。毕竟是北方,虽则春意已从碧湖绿水中漾出,排浪一样扑上岸边,染了嫩草,但还远远未及树梢枝头。除了经冬犹绿的松柏与竹,多半树木仍是灰色。抽枝发芽,开花吐蕊,还消得半月时光。

青青撑船渡到对岸,下船上岸,登临高阁。高阁之上可俯瞰整座花园,唯独青石假山将西边的景物遮挡——假山下空,两边的水系倒是相通相连。

“那边是什么?”连城问。

凭栏的青青正揭开一只瓷罐儿,捏了两撮鱼食投下去——连城细心观察,玉廷王府临水处都有这种盛放鱼食的器皿,颜色、形状、材质不拘,只都十分精致。

青青望过去,神色略一迟疑道:“海棠园,花还没开,没看头。”阖府上下对海棠园讳莫如深,但青青隐约知道那园子与她早逝的婶娘有关。婶娘已故,却在三叔心里扎了根,但她并非今朝生母——今朝的母亲薄清扬并不受宠。

连城心下狐疑:青青是个急脾气,恨不能他立时便把王府熟悉过来,恐怕落下哪里,可为什么忽然意兴阑珊地不愿带他去海棠园?这其中定有缘故。

“走,我带你去三叔的书房。”青青雀跃地掩饰着心虚,拉连城疾走下楼。

她实在是给自己做了个套——当连城看见书房案上两双摩挲得已无绸面光泽的虎头鞋,问她“这是什么?为什么会在书房?”的时候,青青拧着衣角支吾半晌,在连城一再追问之下也只好如实说了:“三叔的原配花楚氏十五年前意外身亡,死时还带走了一对尚未出世的双生子……”孩子都希望父母恩爱和谐,可青青知道:今朝的父亲不爱他的母亲。失忆前,今朝也知道。

连城蹲在案前,将一只小鞋捧在掌心,似乎能想象这十五年来每当“父亲”疲于案牍劳形时就会像他这样捧着小巧精致的虎头鞋,轻轻摩挲。最密实的锦织已经纬分明,最坚韧的云丝也露出断口,若非成百上千次长长地抚摸不会如此。

“父亲很爱她吧。”那语气极是淡淡。

青青哑然。一阵沉默后听门外护卫道:“小公子,公子找你,在马厩。”

护卫将连城引至马厩退下,连城并未见着花倾之,只看见一个粗衣短打的马仆正在为一匹卧厩的老马梳毛。四下看看,见地下放着个乌漆鎏金的木匣,便上前打开。木匣里装着两份古卷,展开一看,竟是嵇字——前朝书圣真迹墨宝多已遗失,难得现世。而这两份竟是最为著名的《西山残雪帖》和《祭妻文》。

连城习的不是嵇字,但他见过今朝的字,是袭的嵇字一脉。心下猛然一个激灵:难不成是他哪里露出了破绽,令花倾之生疑,故想从笔迹中窥他一二?

“这两贴字平日陛下从不予人,想是他觉得因派你去凤都才有此变故,心下愧疚,我今日提起,他很痛快就答应了。放在你这儿,想临多久都可以。”

连城抬头,看见“父亲”慈爱的微笑和蔚蓝的天空。

小心翼翼地将字帖收进匣里,捧匣起身,垂首道:“谢陛下,谢父亲。”

今朝礼貌周全得有时连花倾之也颇觉无奈,摇摇头,笑道:“你临摹几份,过几日拿给陛下看,陛下和娘娘都很关心你。”

“嗯。”连城点了点头。低眸觑见花倾之转身,努力下压的嘴角扬了起来:为了冒充今朝,连城学他的神,学他的气,学他的温和谦雅,学他的“繁文缛节”。神且备,况乎形?今朝的字和剑他更是见过、比过、模仿过。嵇字而已,又有何难?用这种方法试探,未免太小看他了。

抬头看着花倾之的背影,一个晃神,连城才发觉那个粗服短打被他认为是马仆的人其实是刚才跟他说话的“父亲”。那个人,单只看他的眼睛的时候,就会让人忽略他的地位、装束,生出富贵名利、胜败宠辱与他心上皆同浮云的幻觉。

花倾之返回马厩,顺着马鬃,对“今朝”道:“这是踏云,你还记得吗?”

连城看着那目光无神的老马,摇头,近前,略带忧虑地问道:“它病了吗?”

花倾之拍怕踏云的额头,又轻揪它的耳朵。踏云拨楞拨楞脑袋,有气无力地打着鼻响。“兽医刚给它看过,不是病了,只是老了而已。”

“它有多大?”连城抱着木匣蹲在一旁。

花倾之抓了一把嫩草,塞在踏云嘴里它才肯嚼,“二十有三。”

马的寿命不短,若非病死战死,平均也在三十之上。一匹二十三岁的马,虽是老骥,却不至于显此疲老将死之态。“怎么会……”连城疑惑。

“踏云是一匹千里驹,从三岁时就是我的坐骑,跟我去凤都打过仗。”不止如此,它还是他和初尘的“媒人”。少年的时光,少年的爱恋都曾载在马背上,一起踏雪寻梅,一起赶海逐浪,一起迎着初夏的风飒沓而过。“天之道,心力精气皆有定数,竭泽而渔则早罄早衰。踏云早年是役使过度了……”

花倾之一声叹息竟引得连城心中忽紧,看着“父亲”鬓角的华发,心脏仿佛被人狠狠揉捏:物尤如此,人何以堪?那不经意的喟叹不正是在预言自己的命运吗?踏云役使过度,他又何尝不是操劳太甚?心力精气皆有定数,竭泽而渔则早罄早衰。可他才三十五岁,正值壮年啊!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是自觉体力渐衰,还是心老难复?一个醉心名利,渴望登极之人怎会像他这样轻言生死?

“父亲……”连城有些明白了母亲十五年不言放弃的信念。

“好了,”花倾之朗然笑道,“不用难过,过些日子天气暖和了,踏云的身体也好起来,我们一起去踏青。”又拍拍踏云,“还要一日千里呢,是不是?”

踏云终是不能一日千里了,而连城也没能出外郊游,他浑身发了许多又红又痒的疹子,脸和眼皮都肿了起来。植兰的诊断倒有些让人啼笑皆非——不习水土。

“才去了几日凤都就对钰京水土不服?”青青的抱怨倒也是众人的心里话。

连城只好谨遵医嘱,窝在房里,写写嵇字打发时光。植兰的药很是管用,服了几剂就大有起色,憋闷坏了的连城串通“看”他也“看”乏了的青青溜去花园。

春来,水暖,鱼肥。

连城早发现玉廷王府水多鱼多,此时嘴馋,便撺掇着青青生火烤鱼。王府的鱼不能吃,自打青青记事就有这样不成文的规矩。青青未吃过鱼,也未想过要吃,可被连城怂恿几句,却禁不住诱惑了。况且她实在不理解为什么不能吃,如果她知道是他三叔因为已逝的心上人当年说过“要是有下辈子,我愿做条鱼儿”的戏言便将全天下的鱼当了宝贝,她是绝不会受连城挑唆的——三叔虽俊,脸黑起来的时候却也能吓得全钰京的小孩儿不敢乱哭。

偷吃的后果是连城病情反复,疹子发得愈加厉害,而青青也因此被行已罚了面壁:虽从小无志习医,但看着母亲医人长大却不知生疹者忌讳荤腥,因其无知,该罚之一;今朝失忆忘了府上的规矩,她却跟着胡来,明知故犯,该罚之二。

面壁一日,不进水米,晚上饿得眼冒金星。星光闪闪中看见娘亲将饭菜一一摆在面前,青青起初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心一横,就当是画饼充饥吧,抓起肉饼就往嘴里塞,却被狠狠敲了手背,“先喝些稀食!”手上一痛,“啊”的叫了声,才发现娘亲是真的,肉饼也是真的,一时感动地想要落泪。植兰实在看不过女儿那泫然欲泣又没一滴眼泪的模样,赶紧把碗塞给她,催她快吃。

“还是娘好,爹爹好狠。”青青嘴里吃着,却也不碍她嘀嘀咕咕。

植兰白她一眼,看那吃相也懒得去理,只是想着自己的心事。

“青青,你觉不觉得今朝回来后有没有不同?是不是哪里变了?”

青青喝完了粥,正咬下一大口鹿肉饼,“有啊,”粗嚼两口咽下,“譬如昨日,他要是没失忆,怎么会撺掇着我干坏事?都是我……”忽然发觉母亲看过来的目光,脑袋倏就低了下去——多说多错,少说少错,不说无错。

“是啊,都是你撺掇着他干坏事。”植兰反应平淡得仿佛从前闯祸的惹祸精、淘气鬼不是她女儿。“所以……”她略仰头望向屋顶,兀自道,“你说这个‘今朝’会不会是假的?会不会不是真的今朝?”

“呃……呃……”青青被狠狠噎了。植兰急忙拍她后背,猛一抬头看见倾之提着食盒站在门口,不知什么时候到的,也不知刚才的话听见了没有。

青青好不容易吐出卡在喉间的大块肉饼,抓着娘亲,咳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植兰为女儿抚着背,眼睛却直勾勾盯着花倾之。

被眼前狼狈景象惊得片刻怔愣之后,花倾之抬了抬手里的食盒,笑着迈步进屋,“大哥拉不下脸,让我送过来。青青,别生你爹的气了。”

……

傲初尘一行半月后到达钰京。逢春与阿研打探得知各处城门盘查过往,外来人口皆需登记在册,故而马车停在接凤门外三里、官道旁的垂杨柳下暂不向前。

“因何盘查过往?”车内锦瑟问。

逢春道:“不详,只听说是缉拿要犯。”

“要犯……”傲初尘凝眉:白姜死后,丹阳卫不再派出杀手,并取消了钰京各联络处的刺杀任务,令他们按兵不动,潜伏蛰居,勿以不暴露身份、据点为要。难道有人擅自行动?可千万不能在这个时候出乱子……

今朝印象中,帝都气度恢宏、襟怀坦荡,无论士农、商旅、学子、游侠,出入自由,从无限制。唯一一次严阵以待,盘查过往是在去年——韩嚭下狱,满门被捕,为防其亲信党羽滋事乱民才有此未雨绸缪之举。草动而知风吹,朝中又有动荡吗?陛下又要对重臣下手吗?那么父亲……想到父亲,今朝剑眉深蹙。

见今朝沉思,锦瑟误以为他心有计较,哂道:“怎么?想借机脱身?”

冷眸横过一道清光,“并无此意。”

“骗谁啊?”锦瑟故作阴阳怪气,“相信你不想脱身不如相信鱼会飞,鸟会游。”今朝不接话,锦瑟语气愈加“嚣张”,“怎么?心虚了?”

这回今朝缓缓转过眼眸,好整以暇,微笑,“在这里对我冷嘲热讽,不如想想如何通过盘查。”又缓缓转正眼眸,笑意好像春蔓从弯起的嘴角爬到翘起的眼尾,带着丝少年人偶尔露出的狡黠、顽皮与得意,气得锦瑟张口结舌。

傲初尘看着二人,抿嘴而笑:今朝这孩子看似老实,其实也滑头得很。平素少言寡语,可真要反唇相讥,连伶牙俐齿的锦瑟也不是对手。这一路上,锦瑟屡败屡战,今朝后发制人,倒是她乐得旁观,不觉时间漫长,路途遥远。

“好了,牙尖嘴利的丫头。”傲初尘表面轻责锦瑟,实是为她打了圆场。锦瑟也不好再说什么,撅嘴自恼。傲初尘摇头,指使她道:“把箱底的锦盒拿出来。”

锦瑟翻出锦盒,捧给初尘,后者使个眼色令她直接端给今朝。今朝垂目一看,不由大吃一惊——那一块块都是京中重臣府邸的御赐令牌:各处城门,通行无阻,执此令牌入宫,文官可乘轿,武将可骑马。

手指一一划过,傲初尘如数家珍般道:“左相府的白赑令,右相府的双螭令,天执左将军府的玄武令和……”抬眸莞尔,“玉廷王府的黑麟令。”

今朝手心微微发冷,不由攥起,抬头看着面前微笑着的连夫人:她究竟是什么人?又有什么目的?她来钰京,恐怕不止是为了用他换回连城那么简单。正欲拿起一块细辨真伪,锦瑟却“啪”地扣上了盒子,抱在怀里。傲初尘笑道:“没有什么好惊奇,既有真,便有假,连花今朝都可以冒充,何况几块冷冰冰的牌子?”顿了顿,“走吧。”这声是对车夫的。

马车特意绕到了北面的玄威门。日已西垂。

随从阿研拿着左府的玄武令,与城门官交涉一番,顺利通过,马车不徐不疾,驶入钰京。窗门紧闭,车内三人各怀心思:锦瑟是第一次来,自然新鲜,一面用刀鞘抵着今朝的后心,一面竖着耳朵听街上的车马人语;今朝则思忖下一步的对策,决定静观其变,对身后锦瑟早已分了神的威胁全不介意——如果他想,他甚至可以轻而易举地反控住对方,然而他有一种预感,真相越来越近。

对于傲初尘,钰京一别已是十七年匆匆光景,人世变化。她记得马背上他双臂紧环着她的腰,清啸声划过长空;记得跳入璃河救人,单因路人好心递上干爽衣物,他便摆出凶恶模样;记得他入宫后的那个风雨欲来的傍晚,大雨倾盆的深夜,记得那种等待中的深深的惶恐、不安、焦虑、无助;记得离开钰京时,她对帝都的繁华没有丝毫留恋,只是轻松,甚至侥幸——他还活着……一个转眼,那站在桥头、臂挎花篮、带着明然笑容的少女忽就变成了三十妇人。时光最易把人抛,此是不假。她是不是老了,丑了?假使相逢,他可还能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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