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氏孤儿-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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势,大步流星,倾之的伤虽行动无碍,但走这么疾却难免气喘吁吁引得伤口作痛。
登高望远,颜鹊慨然长叹,他转过身来见倾之扶着树干,弓身低喘,眉头一皱,不悦道:“我是不如你聪明,你只管敷衍我便是!”
倾之以为颜鹊因他破坏行刺,怒气未消,强忍不适站直身子,“徒儿不敢。”
颜鹊见他双肩微颤,知道倾之勉力而为,于是更加火大:你就硬撑吧!
倾之也不抬头看颜鹊的脸色,只是将他刚才对初尘说的话又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师父,不过补充说道:“徒儿之所以阻止师父行刺,是因为师父根本不可能成功,即便侥幸得手,也逃不过神射羽的乱箭。”
颜鹊早已想通倾之是为他好,气只气他竟然使了苦肉计。
“亡国之人,但能报国仇家恨,一条贱命,死何足惜?”颜鹊长叹。
倾之蹙眉,目光灼灼,“师父不在意自己的生死,可有人在意!”
有人在意——颜鹊胸中一暖:这么些年,与其说他收他们为徒,传道授业,倒不如说逆境之中、失意之时相互扶持,没有这些孩子,他大概也活不到今日。
颜鹊略减了怒气,握住倾之的手臂,扶他一把,叹气道:“那师父能不能说,你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可有人在意?也是为人夫的人了,不是小孩子,总要多些责任,你若有个三长两短,初尘怎么办?”别的不说,怎么也不能让外甥女守寡。
倾之笑笑,算是受教。
“对了,”倾之问道,“师父怎么混进宫去,又怎么扮成了侍卫?”颜鹊便将前因后果如此这般说来。倾之听完,狐疑道:“禁宫森严,就没有任何人发现?”
“有。”
“谁?”
“听人喊他乐统领。”
“乐昶!”不会有错。
“怎么?”颜鹊见倾之神情有异。
倾之道:“商晟犹豫不决时命他杀我,可他没有下手。”
“他不是凤都的人,”颜鹊疑道,“难道是锦都的人?”
倾之摇头,“我倒猜想是渤瀛的内应。”去罹往渤瀛送信,想必能带回结果。
颜鹊点点头,以为有理,又道:“商晟知道你在云螯时为侯府护卫,不知会不会猜疑傲参。”
倾之笑道:“师父放心,小事一桩,岳父大人应付得来。”事后证明确实如此,傲参秘密跑来钰京请罪,商晟不但未有责罚,反而有赏,以示安抚宽慰。
“哼。”颜鹊觑一眼徒弟:得婿如此,傲参可不省心!
“此回锦都,你有何打算?”颜鹊又问。
倾之记得临行前季妩特别嘱他“子归山有三千草寇,十数年剿而不灭,已成癣疾之痼。你无需为此次远放心灰意冷,陛下也不是随随便便就派你去锦都的,他的深意,你要体会。只要你做得好,还怕没有封侯拜相、出入朝堂的一日吗?”
“打算……”倾之回身西望,“先修缮父兄之墓吧,不知当年有没有人收殓;还有,现下虽不能复立五庙,但宗祠总该修一修,十几年,国不国,家不家……”
……
一行往西,颜鹊骑马带着小花儿,行已驾车。小花儿对锦都充满好奇,颜鹊是故地重游,行已则归心似箭,三人心情都很不错,挥鞭驱马,只管向前。
初尘掀起车后的帘子,倾之问她,“看什么?”
“离渤瀛越来越远了。”初尘黯然。倾之沉默。
“倾之,”初尘放下帘子,坐回倾之身边,问他,“锦都也有海棠吗?”
“……有。”
作者有话要说:与人聊天,码了好长一段话,最后说“不知你能不能明白”,她说“不明白”……于是俺又深深滴思考了一番,由一件小事推而广之,像麦兜一样,想出了一些“吃饱了撑着的东西”,以飨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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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国
【章七】故国
锦官城。
倾之正和初尘解着九连环,车忽然停下,行已掀起帘子道:“到了。”
到了。一瞬间,倾之不知该以何种面容表达自己的心情;初尘见他眼神倏然黯淡,峨眉轻蹙,摇摇头:最近倾之总易伤感……
“下车了。”她将尚未解开的九连环仍在一边,拉了倾之的手,后者犹在发怔,已被一只红酥柔荑握了,牵着下车。抬头仰望,朝君门恢宏华美。
时值夏末,小雨初阳,天空湿润得好似波光流转的眼眸,柔情地俯视着新浴的娇躯。倾之轻阖双目,深深吸气:缠绵的气息脉脉地流过童年的记忆——
桃花、杏花、三月;
薄云、淡雨、轻烟;
风过筱竹,父亲力透的笔法如修竹有节;
雪霁绾芳,母亲家乡的故事在炉边烘暖;
爹娘、哥哥、窈莹;
那年、那月、那时,不知愁滋味……
初尘见倾之闭目良久,心下担忧,微用力握了握他的手,倾之睁开眼,侧头对她一笑,回握回去,“走。”那飞扬的神采令初尘眼前的一切都鲜活了起来,任他拉着,踏着被小雨薄薄湿了一层的石板街,走进锦官城——二十年前如她一般青春年华、岁月静好、芬芳精致得不可再夺的商雪谣的梦……
倾之步履轻快,白色靴子前缘微染了淡青色泥印,如水墨洇开;初尘随后,精灵小巧的粉白绣鞋从裙摆下探出来,“争先恐后”地一睹锦官城的人情风物。长裙红色,裙摆处颜色渐变,好似层层叠叠被风吹拂开来的野蔷薇,下垂的衣料,起来,又重重落下,像是雨后硕大的饱满的花瓣,一颤,便能落下水来。
天是晴的,地上却还拢着轻雾,雨气绕在膝间,如云似带。
倾之、初尘结伴在前,行已、小花儿紧随其后,只有颜鹊,他将马交给行已,独在朝君门外,抬头复又望了一眼门上谯楼——十年前,高楼星辰,月光萧杀,正是花少钧的托孤之地!如今重到,物是人非,心头不由泛起一丝将入秋的凉意。
“赵师父……”
颜鹊一晃神儿,见是头前小花儿落在人后,转身定定地站在那里,捏着裙带咬着嘴唇疑惑地望着他。小花儿这一声也引得倾之、初尘和行已纷纷转过头来。颜鹊心虚,仿佛有种大人的心思被小孩子看穿的尴尬,于是漫不经心地挑挑眉,慢条斯理地抻抻袖,不紧不慢地踱着四平八稳的方步跟上众人。
倾之和初尘微斜眼目,余光一碰,默契地低头吞声而笑——不知师父(舅舅)因何事走了神,每回被发现神游天外,他总一本正经地端起架子,神态异于往常,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两人笑着,头越往一处挨,几乎抵在一起。
颜鹊瞧见徒弟和外甥女的小动作,眼角抽搐了一下,然而无可奈何,只好视若不见。他已越过倾之和初尘,却又着意停下,侧倾着肩膀低声道:“收敛些,光天化日的。”而后报了仇似的,充满快意地扬长而去。
倾之和初尘抬起头看着彼此,眨眨眼,又愣,又羞,又窘迫:师父(舅舅),您多大的人了,跟我们计较?
“收敛”些的倾之正容正色,用力握了下初尘的手:别笑!却换得对方一瞪眼,更用力握回去:你敢管我!倾之“惟妻命是从”:不敢……
实在看不下去两人眉目传情、暗送秋波,一旁茶楼上凭窗而坐的去罹撩起衣襟,一个鹄子翻身,跃下楼来,唤道:“大哥,三弟。”
倾之见是去罹,抱拳行礼,这才松开了初尘的手。
行已面露惊讶,“去罹,你不是去了……,怎么……”
“怎么会在这里?”不待行已说完,去罹一笑,边牵了行已手中的缰绳,拉过颜鹊的坐骑,边道,“本以为你们会快,便打听了条小路,抄的进道,没想到竟比你们早了。我就在这茶楼等着,已快半月了,你们也太慢了些。”
行已不介意兄弟的抱怨,如实道:“倾之有伤在身,不敢走得太快。”
“是吗?”去罹蹙蹙眉,打量倾之和他身后的初尘,“我倒瞧他好得差不多了。”倾之回头看看初尘,后者略略不好意思起来。“咳,”颜鹊干咳一声,环了手臂在胸前,解围道,“正口渴了,上去喝茶。”说着举步进了茶楼。
这间茶肆开在朝君门内不远,入城的人大都选择于此歇脚,驻守城门的黑甲军换班后也多在这里聚一聚,喝喝茶,是以生意颇为兴隆。去罹同行已安顿好了车马,引着颜鹊等人上了他包下的隔间——二楼临街处——不错的位置。
六人依次坐定,碍于茶楼人多眼杂,大家只捡着路上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有一搭无一搭的聊着,末了去罹道:“我来了这些天,也都走熟了。”边用手指沾了水在桌上划了“王宫”两字,问倾之等是否要去。
颜鹊皱一下眉,仰头喝空了茶杯,“我累了,先找间客栈休息。”
与行已对一下眼色,倾之道:“也好,那师父歇着,我们再逛逛。”
颜鹊点点头,如此说定。
锦都王宫门前的大街名曰“冲华”,东西宽阔,南北绵长。王宫前朝□,锦都灭国后,前朝宫殿已被拆除,□依然保存,与前朝之间由一条东西长街隔开,街口有黑甲军把守,寻常人不得擅入。
“瞧。”去罹指着远处的黑甲军,“可不好进呢。”
行已气道:“商晟既下旨将王宫赐还,他们这算什么意思?”
“恐怕他们并未接到钰京的旨意。”这倒在倾之意料之中,“所谓‘赐还王宫’、‘食邑三千’不过是表面文章,大哥还真指望商晟会好心到让我们‘衣锦还乡’?”
“你的意思是钰京并未向锦都打过招呼?”
倾之道:“招呼想必是打过的,但只是知会他们我们要来,却不要他们理会。若我们太把自己当回事儿,倒是自讨没趣了。”
“那不是说话不算话?”小花儿义愤,她自小被殷绾熏陶教导为人需言而有信、一诺千金,哪里知道这世上掌权的、做官的最是没有真话。譬如,能如蒙百无十句中有五句做真已算忠厚,如狐韧不欺天、不欺人、不欺心,当属异类。
倾之算计商晟在前,后者吃了暗亏,自然不会善罢甘休,此番算是扯平。况且他十几年隐匿身世,哪天不在说谎?谎言和欺骗不过是谋生的手段,未必就真的不够高尚。但他喜欢小花儿的单纯,于是笑着保证,“将来我有办法让他算话。”
“将来?那眼下我们进是不进,怎么进去?”去罹瞅着倾之,等他拿主意。
“非走正门吗?”初尘提醒,又问倾之道,“总会有偏门侧门旁门后门吧?”
王宫最不起眼的门直通马厩,当年颜鹊带倾之和璟安离开时走的就是那里,思及此处,倾之心下便有抵触,踟蹰了一会儿,才道:“走,我知道后面有路。”
荒废。
昔日挟翼马吃草饮水游弋之处,如今衰草连天,野兔做穴,草木深深,未知国破。穿过人高蓬草,就是王宫花园,池塘淤塞,夏天过多的雨水漫出湖面,汪洋了半个园子,荷花败死,原生于沼泽泥塘的芦苇侵占了水面,白花花一片蒹葭。
往昔胜景,不可想象。初尘并非没有见过荒弃的宅院,却没有哪里有这般触目惊心,看得人心荒芜,悲凉之感如野草疯长。眼睛涩涩的,直想流泪——她尚且如此,何况倾之?偷眼瞧他,后者抿直唇线,面上不带任何情绪。
“倾之,路不好走,你背我吧。”初尘拎着裙子,无处下脚。
倾之表面平静,脑子里却忽而是父母兄长的笑容笑语,忽又是爹娘之死、长兄之亡;忽而是躲避追兵的日子窈莹天真无邪的眼神,忽又是帝都之内他远远瞥见的傲慢不可一世的身影;又忽而是母亲整理他幼年衣物时笑着说那是舅舅送他的礼物,忽又是商晟站在帝国之巅,俯视着踏过的累累白骨,冷若冰霜……
“倾之,你背我吧。”一声不应,初尘撅着嘴,又喊一声。
倾之这才回过神来——若非她唤他,他大概真要被大爱大恨交织错节的噩梦魇住,醒不来了。见初尘裙角被泥沾污,倾之也未多想,矮下身子将她背起,动作又熟练又自然,显是背习惯了。行已见状,也背起小花儿——这泥污湿滑之地,她们穿着长裙,确不方便,万一摔了,更是麻烦。
初尘伏在倾之背上,将头歪在他的左肩,把轻轻的呼吸送进他的耳朵,右手搭着左手,交扣在他胸前。
倾之领会了初尘的心意,年轻的脸庞在阳光里的芦花下泛起柔和的光泽:总是如此,背上沉沉的,心里就分外踏实,就像初初漂泊的那些日子,扛着窈莹,就好像背了家在身上。后来丢了妹妹,他的肩上变成了破晓,是从那时开始吗,变得隐匿真心、变得工于心计、变得学会用谋略和宝剑——软刀硬刃去解决问题,直到在渤瀛遇到她、喜欢她,背着她摘树顶的花。
渤瀛的春天,桃花灿烂。
“高些,再高些。”初尘伸长了右手,左手撑着倾之的肩。
倾之向上驮了驼她,拧着脖子向上看,阳光洒下来,人面桃花。见她指尖触到花枝,他故意矮下身子。
“唉——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