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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乒乓-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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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身上正穿着郭美贞口中可怕的深粉红捆金边外套,什么限量生产,还不是人人都有,宇宙没好气地笑。 
助手上前招呼。 
她要看画,助手推荐了几间画廊。 
她问了几个名字,助手把价格一一报上。 
她说:“我其实不喜欢国画。” 
助手感喟:“早十年我在巴黎见过米罗的版画不过数千法郎,现在当然涨上十倍。” 
“那么,能否联络巴黎?” 
“我们收取二十个巴仙服务费呢,你可愿意自己联络?” 
“我不读法语,拜托你们。” 
助手送她离去。 
宇宙有点疑惑,问助手:“那是谁?” 
“一位美国华侨,姓胡。” 
宇宙想一想:“先收费。” 
“明白。” 
“多大年纪?” 
“看她双手,大约四十余岁。” 
宇宙点点头。 
晚上,宏子同她说:“不如我们也在康华尔结婚。” 
“我猜想一天不够,总得预先登记。” 
“我叫郭美贞去调查。” 
“郭姐按时收费。”宇宙提醒他。 
宏子却不经意地回答:“谁不是呢。” 
宇宙噤声,真的,谁不是呢,连她自己在内。 
由此至终,关宏子看人看事,比她透澈。 
宏子翻阅当日报纸,照例累极盹着,他太放心了,即将与他的歌诗慕结婚,她终于回心转意,她恐怕是目前最了解他的人。 
宇宙接到一个电话。 
“你可是宇宙,我是家欣爸爸,宏子在吗?” 
“庄家伯伯,你好,我立刻去叫他。” 
“他在忙?我同你说也一样。” 
“不不,他没事,我去叫他。” 
宇宙轻轻推醒宏子,把电话放在他身畔,他立刻转醒,“是是,我俩一定到,届时见。” 
放下电话,他说:“下次不必叫我,我正做好梦呢。” 
“什么好梦,说来听听。” 
“梦见父母在我身边,父亲读报,母亲絮絮碎碎,不停说家务事。” 
“那确是好梦。” 
“你可有梦见父母?” 
“我对生母没有记忆。” 
“你即将结婚,可要请她们到场臂礼?” 
“母女彼此心目中,全然没有对方,不必了。” 
“我想你知道,要找的话,是可以找得到的。” 
“我不想找她。” 
“那样肯定倒也好。” 
宇宙看着她未来丈夫,发觉他额角开始脱发,发线渐渐形成一个U字,老气横秋的他外型也比同龄男子较老。 
宇宙忽然想起陈应生一头午夜般漆黑浓发,她老是想伸手指进去替他梳理。宇宙有刹那失神。 
“在想什么?” 
“继母知道我俩结婚是会高兴的,你们很有缘份,她一直感恩。” 
宏子只说:“那是应该的。” 
佣人捧出鸡汤面,他吃两口,嫌油腻,要回家吃厨子做的点心。 
“宇宙,你也该搬过来了。” 
每个人每件事都需听他安排,他从中得到乐趣,却不顾他人感受。 
打算跟他一起生活的话,必须明白,对抗无益,量子与丽子是活生生例子。 
宇宙陷入沉思。 
第二天,那中年胡女士又来了。 
这次,要求见张宇宙,“她是你们老板吧,我想与她谈谈。” 
宇宙迎上去,“你找到适合的画没有?” 
胡女士挺疙瘩,“其实我也不喜欢西洋画。” 
宇宙笑,“墙壁留白也是好事,我家一张画也没有。” 
胡女士凝视她。 
宇宙有点警惕。 
她心绪悲苦,真怕胡女士忽然开口说:宇宙,我是你的生母,我俩终于见面了,你好吗,结婚也不告诉我。 
她静静等对方开口。 
可是胡女士却这样说:“张小姐,我们是行家。” 
“啊!” 
“我在上海也有一家室内装修店,用最名贵材料,收最高价钱,大城市消费能力强壮,极受欢迎。可是看到你的噱头,我自叹弗如。” 
宇宙一怔。 
噱头是沪语,指虚假绰头。好比粤语中出术,并非恭维。 
胡女士肯定染上一些比较轻佻的沪人习气。 
宇宙沉住气微笑不语。 
“张小姐,你年轻貌美,我与你拍档到上海大展鸿图如何,何必屈居小小一个县城?” 
口才这样了得,宇宙不但没被得罪,反而放下心中一块大石,什么都好,只要别告诉她,她是她的生母。 
“怎么样?资本你四我六,利钿五五分帐。” 
宇宙笑答:“只怕我先生不让我两地跑,只得婉辞你好意。” 
“你已婚?”胡女士好不失望。 
宇宙点点头,第一次发觉有丈夫真好。 
另外有外国客人进门,她去招呼别人。 
过片刻,胡女士走了。 
助手说:“她留下上海地址,请你有空去探访她。” 
“有没有劝你去上海?” 
“她表示可以升职加薪。” 
“公然挖角呢,你怎么讲?” 
“我说胡女士,我不但有丈夫,且有一个读三年级的孩子,我晚晚要替他补三小时功课。” 
宇宙微笑。 
她如释重负,整日心情愉快。 
下午,郭美贞来找她。 
宇宙实在忍不住,问她:“郭姐,你每次找我,都自出门该刹那计算费用吗?” 
好一个郭美贞,不慌不忙,不徐不疾地回答:“有时是,有时不,会计部自会核数。” 
宇宙吁出一口气,“对会计部来说,我们都是一个档案。” 
“你那个肯定复杂得多。” 
宇宙很会开玩笑,“你年资深,厚一点。” 
郭美贞加一句:“每年开一本新册子,你也是。” 
“有事吗?” 
“英国注册结婚需预先登记,宏子决定回来签字。” 
宇宙松口气。 
郭美贞忽然说:“奇怪,他的反应与你一模一样。” 
“怎么样?” 
“大家都如释重负。” 
宇宙一怔,他也觉得越迟行礼越好? 
怎么回,他一早希望结婚。 
“你什么时候搬回大宅?” 
宇宙回过神来,“从康华尔回来再说吧。” 
郭美贞说:“大宅园子新添一张乒乓球桌,我忍不住玩了一会。” 
宇宙意外,“你与谁对打?” 
“我拉住司机,他不还手,我赢了他,乒乓这件事,讲对手,太强太弱都不行,需旗鼓相当才好玩。” 
宇宙微笑,“有对手已经很好,至少球会得回头。” 
“想到读书时,爱上乒乓,下课后与同学三盘两胜,打个痛快淋漓,一头大汗,衬衫往背上贴,真好玩。” 
那时什么都是美好的,男同学走过来,解下'孛页'子上毛巾,替她擦汗,两个人拥着对方的腰身,经过翠绿草地,到小酒吧去喝冰冻啤酒。 
郭美贞低下头,她当然知道一生最好时刻已经过去,现在只剩下两千平方尺面积公寓及两架欧洲跑车。 
宇宙笑说:“我陪你打。” 
“你?不要你。” 
“你还挑剔呢。” 
“大事由天,小事由我。” 
她走了。 
下午,众同事合力撮成一单生意,本月终告收支平衡。 
宇宙咀嚼着郭美贞的话:大事由天,小事由她。结婚是大事还是小事? 
对庄家欣来说,小事耳,每年举行一次。 
对张宇宙来说,肯定是大事,她害怕结婚,但是一旦结婚,又永远不想离婚。 
宇宙怕煞离乱。 
第二天她失手摔落一只法国嘉利闪光玻璃花瓶。 
眼看就要打破,宇宙百忙中伸出腿去挡了一下,把它撞到地毯上落下,幸保不失。 
宇宙膝头撞起一大块瘀青。 
她雪雪呼痛。 
宇宙连忙找来一管药膏,趁同事出外午餐,坐在一角,轻轻撩起裙子,在小腿上搓揉,搽了药膏止痛散瘀。 
这时,忽然有人抬起那只嘉利花瓶,轻轻放在茶几上。 
宇宙抬起头,看到一个年轻男子,正凝视她。 
她连忙放下裙裾。 
不知怎地,宇宙涨红面孔。 
那年轻人也有点讪讪。 
这一切不过是看了小腿皮肤。 
终于宇宙站起来问:“我可以帮你做什么?” 
“啊。”他像刚刚想起来,“听说你们代理鲍候斯家具。” 
“敝店有目录。” 
“可以看一看吗?” 
“可到这边来。” 
“我闻到咖啡香气。” 
“替你斟一杯,我们还有自制的巧克力饼干。” 
他坐下来,挑了两件家具:一张深棕色皮沙发及一只同款四方大茶几。 
然后他抬起头,看到一盏大水晶灯,他看了看价格,吸口气:“怎么负担的起。” 
宇宙毫不犹豫地说:“那么,欠债好了。” 
他笑着伸出手来,“我叫邓幸。” 
他接着放下名片,写出支票,“家具到了通知我。” 
他推开玻璃门离去。 
宇宙看着他的名片,上面写着“蒋黄邓建筑事务所。” 
还没读完名片,他又回来了。 
宇宙看着他微笑。 
他用拳头掩嘴咳嗽一下,有点腼腆,神情可爱,他说:“我想要那只嘉利花瓶。” 
“没问题。” 
“还有。” 
宇宙转过头来。 
“我在想,不知你可有空出来看场电影喝杯茶。” 
宇宙怔住,他想约会她,她忽然感触,鼻子发酸。 
她是多么希望有正常约会,宇宙的身体往前倾一点。 
她轻轻答:“这几天我要出门到英国康华尔。” 
他很快回答:“那么,我等你回来。” 
宇宙不知怎地,没有拒绝,她也没有答允。 
“再见。”他说。 
这次真的走了。 
同事们此时也陆续返来。 
晚上,宇宙发现腿上的瘀青形状像一只苹果。 
第二天她与关宏子出发到康华尔。 
宏子一直嘀咕:“明年家欣若再结婚,恕不奉陪,来回二十多小时航程,苦煞人。” 
不知如何,他染了伤风,一直打喷嚏,飞机经过孟买上空,他忽然咳嗽。 
宇宙连忙检查管家给她带着的药包,取出伤风药给宏子,他吃完即睡,醒来嚷口渴,额角有点烫。 
下飞机赶到酒店,即时找到医生诊治,那医生笑说:“多休息多喝水,喉咙痛可含喉糖,就此而已。” 
宇宙总算放心,她与庄家通过电话。 
庄先生说:“我来看他。” 
宏子连忙说:“长幼有别,怎么可以劳动你,我这就起程。” 
宇宙用凯斯咪围巾绕紧他脖子,坐车到康华尔途中,宏子热度退下,可是肚子饥饿,同宇宙说:“想吃粥”,宇宙笑眯眯取出一只暖壶,打开,是香喷喷白粥。 
宏子惊喜,“你从何处弄到?” 
“你睡着时我向酒店厨房找来白米小兵慢慢熬成。” 
“谢谢你宇宙。” 
“不客气。” 
到达康华尔,他精神好许多,反而是宇宙,忙了整个旅程,有点憔悴。 
这次庄家欣婚礼借一家乡庄旅馆举行,宇宙立刻租了房间让宏子休息。 
宏子说:“再做些粥。” 
宇宙到厨房找到鸡腿,除皮切骨,煮了锅鸡粥,又添碟油菜,可惜没有蚝油。 
这次,宏子吃了许多。 
他吁出一口气,方才知道身边有人是多么幸福。 
转过头去,看到阳光下的宇宙正忙着把礼服自行李箱中取出,脸色有点苍白,细结皮肤半透明,姿势额外温驯。 
都不像张宇宙了。 
以往的晶光呢,她眼眸里黑瞳瞳的反映去了何处? 
她帮他穿上礼服。 
他问:“纽子还扣得上吗?” 
“略紧一些,可能胖了三磅。” 
“不止了,”宏子叹口气,“回去得好好运动。” 
主人家来敲门催人,宇宙连忙化妆更衣。 
她笑说:“下次带保姆来。” 
宏子嗤一声,“还有下次呢。” 
他俩下楼去,刚来得及看到新娘说“我愿意。” 
原来新郎是洋人,金发碧眼,身段硕健,像街头男士内衣广告里那种模特儿。 
宇宙表现得体,陪庄先生太太聊天。 
家欣走近,这次她穿象牙色短裙,看上去比上次更年轻可爱,她递杯香槟给宇宙。 
“祝我白头偕老。” 
“你才不要那样长久。” 
“啐。” 
宇宙喝干酒。 
家欣说:“做了关太太的你沉实老成得多,气质与宏子越来越接近。” 
宇宙这才想起,宏子在什么地方? 
他是否回房休息,抑或,在会客室与朋友说话? 
说声对不起,宇宙一直找到大堂去,四处不见,她穿过花园。 
这次,庄家只请了数十人,客人已纷纷散去。 
宏子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正四处张望,忽然听见他声音:“歌诗玛,你输了。” 
关宏子的声音兴奋、响亮、活泼、神气十足,更本不像一个刚退烧的病人。 
接着他说:“Glossimar,你为何不认输?” 
宇宙伸手拨开挡着她视线的大束紫藤花,看到眼前情景,不禁呆住。 
她看到两个人在花园里打乒乓球。 
关宏子脱掉上衣,卷起袖子,大汗淋漓,可是精神百倍,飞来扑去地接球反击。 
他的对手是一个少女,长发披肩,穿着橘红色大蓬纱裙,一边仰脸笑,一边奔过去挥动球拍。 
球小,球拍小,她的手也小,十次有九次接不到。 
可是她裙裾飞舞,整个人似一朵朝霞般美丽,有几次她像是要乘风而去。 
呵,歌诗玛是闪烁的意思,人如其名。 
该刹那,电光石火,宇宙明白了。 
她苦涩地牵牵嘴角,这少女,无论叫什么名字,都是新的歌诗慕。 
关宏子又找到了对手。 
她静默一会,低下头,按一按心房,如释重负。 
她回到房间,收拾行李,叫车子往飞机场。 
张宇宙的任务已经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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