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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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到又过了一年新春,秀秀她那心思活络的大伯从省城回来。满心激动与兴奋。说他认识了一个省城的朋友,是个颇有门路的中年工头,需要一些年轻力壮的能手,跟随他去沿海城市建设大楼。识不识字没有关系,只要力气大,肯干活。工资是这里的好几倍,干足三年,就够钱回来修房子,娶媳妇。
村人原本都不愿意走那么远,去到那无依无靠、连语言都不通的陌生地方。然而有那一户人家的青年,因为家中实在生活拮据、少一个人便是少一口饭,一咬牙就跟着秀秀大伯跑了。到年底回来,换了一身新衣,满面喜庆,包裹一打开,鼓鼓的一沓艳红的票子,数起来竟有好几千块。
小山村里炸开了锅,便是老早就去了县城的大河,省吃俭用,一年下来也只有几百块的积蓄。这个外省的工资,可真是逆了天了!一群小青年便颇受鼓舞,跃跃欲试。
月底大河从县城回来,看红了眼的三舅妈便拉住他商量,怂恿他也跟着同去。大河一早知道这个传闻——秀秀大伯喜欢他勤奋肯干、厚道老实,最先就将这个赚钱的门路提供给了他——然而很难得地没有遂三舅妈的愿,光是闷头干活,咬着嘴唇不吭声。
他在县城,还能隔一段时间回来看看。自从修了马路进村,几乎每隔两周便能回来一次。而去了省外,那是要过年才能回来啊。
三舅妈心怀不满,旁敲侧击,最后判定大河不肯走,是因为秀秀还在县城、舍不得分离的缘故。她便去找到秀秀她妈,委婉地表达了意愿。而秀秀的妈,自认为十分了解自己女儿跟大河那点猫腻,便将她女儿从县城里招回来,百般劝诫,阐明了你男人若是有出息、有钱,你也跟着有钱、有好日子的道理。秀秀十分心动,回去便跟大河死缠烂打,伙同她大伯一齐给大河吹耳边风。
大河仍是闷头做事,锁起喉咙不发一言,甭管是财源滚滚还是前程似锦,通通不予理睬。
直到有一日,他那在县城里寄宿读高中的弟弟,拎着一包村里自产的红苕,跑到了他厂里的宿舍来。
他弟弟那年即将高考。与他的哥哥,和村里其他只识得逗猫惹狗的娃儿不同,他这弟弟是个自小就十分聪明的娃儿。虽然也逗猫热狗,但是惹了祸事从来找得到理由,振振有词地将自己推脱干净。小时候跟大河一起从山泉里捞出来以后,他像被泉水泡亮了脑子,读书一直颇有成效,最后成为全村仅有的几个考上高中的娃儿——当然,他的学杂费大部分由大河资助。
而现在他极有可能成为全村仅有的一只考上大学的金凤凰。
“哥,”他低着头,坐在大河吱呀吱呀的铁架子床边,便十分犹豫地表示,“我下半年如果考上了大学,那学费就没得法子……”
他红了脸,觉得有些强人所难的愧疚,但是转念想到,出省打工赚钱,也是为了他哥好,而且等自己读完了书,挣了大钱,再转头还给他哥便是。于是便足了底气,继续劝道,“屋头今年收成也没得好好……老汉他得了风湿,一落雨就不好干活。妹儿明年要读高中了……”
大河低头编着竹叶,生了老茧的大手灵巧地将一个用竹根削的小轮子用白线绑在竹叶编的车身上——他在照着他的老货车,做一辆巴掌大的小竹车。
然后他如他弟弟所预料地,终于点头答应。
他弟弟满心欢喜而去,并且洋洋得意——在这么多人前仆后继的失败之后,只有他掌握了说服的要点:他这个哥哥好听点叫质朴,难听叫愚钝蠢笨,半点没有赚大钱的志愿,用糖衣炮弹来诱惑是没有用的,其实只要点明家里很困难需要你赚钱的道理就可以了。
大河背着一个掉色且边角破烂的背包上了半山。将包里各类的零食垒在祭坛上,他最后放上了一大包包裹严实的龙须糖。
“我要走了,去很远的地方。过年才回来。”他看着无尽虚空的大山深处说。
“你留倒慢慢吃,下雨的时候要收进庙里。”他认真地嘱咐道。
然后他将塞在背包深处的小竹车拿出来,跪在山神庙前,他弯腰小心地将它与螳螂一家和他后编的其他小动物摆在一起。
“这是我的车,我很要喜欢的。”他说。然后侧过身,他小心翼翼地,摸了山神的脸。
他弯腰跪在山神庙前,将脑袋贴近山神像,作出一个搂抱的姿势。从后面看上去别扭而可笑——因为他是那么高大而健壮的男人了。
翠绿的袍子静静地站在他身后,清俊的面上冰冷而毫无神情。而后在他起身的那一瞬,悄然隐去。
10、10
大河的离开,并没有造成什么改变。春天仍旧是那些欢快的莺雀,夏天仍旧是那些怒放的花草。及到了秋天,山神庙前的竹叶开始泛黄,而大山的神灵蹲在竹下,看着两只蚂蚁顶着食物匆匆回巢,便觉得山中岁月是如此的安宁祥和,好似千百年来,并没有任何变化。
他瞧着蚂蚁发了半天的呆,并且在心里为每只进出蚁穴的小东西编了号,连它们每一只出巢回巢的路线都清楚明了。最后有那一只小蚁,因为被风吹走了原本在它行进道路上的枯叶,失了回家的方向,慌乱地四下奔走。他蹲在那里,只是看着,直到它终于碰上另一只同伴,顶顶触角,两只一起爬山涉水地回家。
山神一直看到它们平安抵巢,才站起来。他返身回了山神庙,选了个惯常的姿势,舒舒服服地倚靠在上面,换了个地方继续发呆。
呆了不一会儿,他挥挥袍子,庙里面大河藏的那只竹编的小货车便飞了出来,落在他手里。
他翻来覆去地玩弄研究它,弄清了它的构造,却并没有自己动手做一只的打算。将小货车放在倾斜向下的庙檐上,他松开手,小轮子灵巧地转了起来,那车溜溜地滑下去,啪嗒落在下头的竹叶堆里。
他抬抬手,把它召回来,放在庙檐顶端,又继续滑下去。
来来回回玩了老久,他托着腮斜靠在庙顶,继续思考着一个他思考了几月的问题——这造型古怪的东西,有轮子,倒是像车的,后面拖了一个敞开的盒子,倒的确可以坐上许多人,只是没有马拉着,要怎么在平地上走呢。大河这瓜娃子,是忘了编两只马给他。
他靠在那里发呆。有一只毛茸茸的小黑兔便从庙后的大石头后面探出了头。小兔子全身乌黑,只有屁股顶上有团白。顶着小白屁股,它拱着鼻子一点一点地蹭过来,咬咬地上的碎草,又咬咬竹子的落叶,随即吐掉。
等山神注意到的时候,它已经在啃小竹车的木头轮子了。
山神惊叫了一声,连忙挥手将落在地上的小竹车召回来。然而小兔子——自然是看不到他——眼见着奇怪的小玩意儿嗖地飞走了,吓了一跳!几蹦窜回大石头后,过了一会儿偷偷地又探出头,却见那小竹车在山神庙顶上。
觉得新鲜,它几蹦几跳又窜上了低矮的山神庙,继续拱着鼻子歪着头,拿门牙去磨那木头轮子。
山神捉着车头要将那小车拎起来,结果这次它死咬着不放,整只身体都被吊上半空,乱七八糟地扭动,四只小爪子在空气里刨来刨去,眼见着咬不住了要往下摔。
山神哧地笑了一声,化出身形来,将小兔子连同车一起接进怀里。
他翠绿的袍子带着暖意,与山林相通的气息并没有引起小兔子任何惊吓与不适。十分习惯地趴在他臂弯里,小兔子继续紧咬着车轮不放。
山神又扯了两下没扯动,于是便抬手化出一颗塑料小袋包装的糖果,十分唏嘘与舍不得地撕了袋口,他将它摊在手心去逗那小兔子。
结果小兔子偏头凑着糖果动了动鼻子,丝毫不为所动地继续啃轮子去了。
“哎……”山神没辙了。
他将糖放回自己嘴里,一边含着一边苦笑着看着小兔子一点一点地将一只小木头轮子啃成了碎渣,又蹭着鼻子去啃另一只。
“哎……”山神含着糖,手指摆弄着它柔软的小耳朵,吐字含糊地感慨说,“小畜生,这是我的宝贝,你晓得不?你就这么啃了?”
小兔子又再接再厉地多啃了两只轮子,突然竖起耳朵转了转。
它回头看向大石头,它妈妈从草丛一头跳出来,几蹦窜去了窝的方向,不一会儿又跳出来,四下转着耳朵,似乎在找它。
它终于丢下小竹车,一蹬腿从山神怀里蹦出来,头也不回地奔着那只大兔子去了。
而山神看着它们蹦远的身影,只是笑笑,低头拨弄拨弄那遭孽的小竹车,四只轮子被啃了三只,竹叶做的车身也被扯得乱七八糟。他摸着它苦笑了一下,将它兜在袖子里,伸长身体靠在庙顶,又发起呆来。
几千公里之外,跨越千山万水的另一头,大河,也在发呆。
他面前是一尊法相森严的自动贩卖机,花花绿绿的瓶子摆在里面,怎么抠都抠不出来。
他今天早上忘了灌开水在水瓶里,滴水未沾地跑了一天的车,实在是渴得厉害。抓耳挠腮地对着那庞大的机器,他徒劳地将手里的一元钱贴在机器右侧、一块突起的方块区域。
他以前见那些城里人,都是用钱包在这个位置啪地贴了一下。
这时候几个背着书包的高中生远远地走过来,瞧见他古怪的动作,哈哈地笑成一团。末了他们走过来跟他说,“哎!不是那样拍!要刷交通卡,你有交通卡吗?”
“没有的话,你去前面那台机器,那台用纸币。”他们又跟他解释说。
大河在他们的帮助下成功地买到了一瓶橙汁,用别扭的普通话道谢之后,他回到车上。然而回味了一下它的价格,却不太舍得喝了。
除了秀秀的要求和山神的糖,他是从来不会将钱花在这些奢侈的饮料零食上的。这几个月来,他三餐都在工地吃或者买一些便宜的盒饭,几套洗得发白的衣服,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开销,他将他几乎所有的工资都存了下来。
他弟弟在盛夏的时候,在镇上托人打电话给了秀秀她大伯的朋友,辗转把消息传递到了大河那里——他弟弟光宗耀祖,考上了省城的一所专科学校,需要多少多少学费云云。大河立刻将当时攒的两千块汇了回去,加上家里的积蓄,三舅又出去东奔西跑地借了一些,总算凑齐了学费与前期的生活费。而之后的生活费与下半年的学费,则又要从大河这里盼了。
这座钢筋水泥的城市在深夜也灯火辉煌,不眠不休,几个值班的工人围在宿舍门口破凳子上打牌,而大河坐在床上,正对着敞开的门口,借着外头昏黄的灯光,用草叶编着一只巴掌大的凤尾蝴蝶——工地附近没有竹子,他只能换了材料。
工人们习惯了他的沉默寡言与不合群,并没人搭理他。而他独自端坐,专心地摆弄了许久,然后停下来,看向一旁柜子上的半瓶橙汁。
他拿起它喝了一口,仍是觉得甜腻非常,有些古怪。然而这种甜度应该是讨山神喜欢的。
将编好一半的蝴蝶放在枕边,他蜷着身睡下。在门外刺耳的吵闹声中,他合上眼,并且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像一场梦,高大的楼宇,陌生的口音,川流不息的街道,灯火辉煌的夜晚,一切都高速运转得仿佛幼时收音机里高亢激昂的战歌。
他长久地闭上眼,终于在那喧闹与纷乱的背后,听到了千里之外大山的声音,鸟叫蝉鸣,风簌簌地吹过竹林,山泉温柔地拍打着石头,翠绿的袍子滑过他耳边。
他在那虚幻的真实中,终于沉沉睡去。
秋去冬来,落叶铺了漫山遍野,又掩上一层薄薄的雪,稀薄的白色掩盖不住下头枯萎的黑黄。山神立在庙前,看着一只竹上最后一片叶打着旋儿落了地。
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他转身回了庙后的大石头上,一拂袖扫了雪,躺在上面发起了呆。
半大的小黑兔又探头探脑地蹦了出来,顶着厚厚的毛在雪地里滚了一滚,一路踩着小坑从石头前蹦过,跳到山神庙顶上又跳下来。
山神早已藏好了庙里那些竹编的玩意儿,于是只是淡定地看着它上蹿下蹿,小屁股上一团白晃悠来又晃悠去。
等到它开始啃他泥巴脑袋上那块红布了,山神才突然从发呆中惊醒。哭笑不得地现出身去拎开它,抱在怀里使劲揉了一揉。兔子满脑袋凌乱的黑毛,颤着小红鼻子嗅嗅他,然后去啃他翠绿的袍子。
山神任它动作,横竖是咬不坏的。抱着它又发了会儿呆,大山的神灵突然弯起嘴角笑了一笑,对它说,“瓜兔儿,要过年了,你晓得不?”
大河背着一个大背包,挤了两天两夜的火车,又挤了大半天的巴士,走了小半天的山路,终于带着一嘴的胡渣一身的臭汗,回家过年。
他妹妹正半夜摸出来上茅厕,给突然出现的黑大个吓了一跳,哇地尖叫一声,院子里新养的土狗开始汪汪地吠叫。
后来他妹妹喝住了土狗,把他带进了房。家里就那几间房,他妹虽然女大十八变,长成了小姑娘,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