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第1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作者:蛇蝎点点
。
1、1
大河那里的人管爹不叫爹,叫老汉。
但大河从来没叫过老汉。他老汉在他满周岁的时候就死了。大河家世代是猎户,他老汉进山打猎,遇上了狼王,死不见尸,只在山神庙前遗了一滩血,几根白骨,一簇狼毛。
那天山里下了场小雨,淅淅沥沥。
大河他妈听到消息,当场就晕死过去了。他爷爷抽了一宿的旱烟,额头冒汗,全身发抖。
村里人都说,是他老汉做了什么背时的事,触怒了山神。不然怎么会死在山神庙前。那间半山腰的废弃古庙,在解放前,据说是极灵验的。
村支书为了这事,把全村人都招到坝子里上了一堂思想课。山神庙早在二三十年前进步运动的时候就被砸了,新时期学科学爱科学,更不能搞封建迷信那一套。从大山里出了狼,夺走了人民群众的性命,就要狠狠地予以打击。村支书动员了全村的青壮年,一齐跟着大河的爷爷进山去打狼王,众人搜寻和埋伏了俩天俩夜,第三天的清晨,就在山神庙的前面,大河的爷爷亲手把狼王给毙了,给儿子报了仇。
大河的爷爷砍下了血淋淋的狼头,回头看着山神庙。半人高的小庙只余半壁颓垣,山神的塑像被进步兵砸了脑袋,断裂的石头脖颈上横倒着几根翠绿的竹子。
大河的爷爷将狼头祭在了山神庙的门口,几十年前,他跟着大河的曾爷爷虔诚跪拜、烧香进贡的地方。
那天山里又下了场小雨,淅淅沥沥。
众人在细雨绵绵中欢天喜地地回家。把报仇雪恨的故事,告诉了大河病床上的妈。
大河的妈原本身子就弱,男人死了之后更成日里躺在床上起不来。听闻这消息,悲喜交加,没几个月也去了。一周岁半的大河成了孤儿。
所幸大河的爷爷还在。
大河的爷爷那几年身体还算硬朗,把嗷嗷待哺的孙子托付给村里的妇女,便重操旧业,进山打猎。大河吃百家奶长大,几年之后渐渐能跑会跳。但没老汉没妈的孩子,时常被其他孩子排挤,他爷爷进山打猎的时候,他就是孤零零脏兮兮的一小只,被众人遗忘在村角的破祖屋里。
等他大一点了,他爷爷带着他进了一次山,走得不深,半个小时,走到半山腰的山神庙,就不往前去了。他爷爷说,走到这里,还是安全的,再往里去,就是狩猎的地方,就有猛兽了。他爷爷一边说着,一边就把给山神的祭品往破庙面前摆放。
自从大河的老汉死后,大河的爷爷每次进山打猎,都要带祭品给山神。有时是几个红薯,有时是玉米,有时候是橘子。过年的时候,还会带煮鸡蛋和米酒,祭过山神之后,再拿回去给大河吃。
他爷爷还背着村支书将山神庙重新修整了一番,搭上泥砖和树皮,用泥巴给山神重新捏了个脑袋,盖上一块红布。
他爷爷不信村支书的“科学”,他爷爷跟他说,山神一直都在。
他爷爷跟他说,在他曾爷爷的时候,村里还有好几户猎户,祖祖辈辈都蒙受山神的恩惠,山神保佑猎人平安,保佑他们收获丰盛。猎人们进山之前,都会在半山的山神庙前虔诚祭拜。而现在人们不敬畏山神了,还毁了山神庙,就要遭到山神的报复。他爷爷说他老汉就是遭了报应。他爷爷说这话时,一边说,一边拉着大河,对着破败的山神庙磕头,求山神继续保佑他和他的孙子,求山神不要再怪罪他们。
大河跟着爷爷跪下来,磕了几下,便抬起头来,看见山神庙前的烂泥里,生出一株小竹翠绿的新叶,沾了滴露水,十分好看,便咧着刚换过门牙的嘴,憨憨地笑了。
他那时才三四岁大,人长得憨,反应也慢,并听不懂他爷说些什么。只觉得山神庙前的翠竹生得好看,山神头上顶的红布也很有趣。一切都是新奇好玩的。
也许真有山神保佑,大河的爷爷每次进山,总有收获,能跟村里其他户换些米粮,也能拿去镇上扯些布料回来。大河隔几天便颠儿颠儿地送爷爷进山,在山神庙前帮着爷爷摆放祭品,磕头之后,爷爷进山,他便自己颠儿颠儿地沿着原路回家。
有一次他背一个小竹筐去,磕完头后,想在山神庙周围挖一些小竹笋和野菜,带回去做午饭。他掘着屁股抠土的时候,露水从竹叶上掉下来,砸在他的小脑门上。
他用手背擦了那水珠,舌头舔一舔,仰头好奇地看着,却看不到水珠是从哪里来的。他回头看着山神庙,想着是不是山神看时间不早,催他回去了。
他背好他的小竹筐,准备乖乖地回家。但是走了几步,又倒回来。他偷瞄着爷爷并未回来,便垫着脚偷偷走到山神庙前,弯着腰,将手探进红布下面,在他好奇已久的、山神泥巴捏的脸上,轻轻地摸了一下。
冰冷冰冷。
他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背着竹筐撒腿就跑。跑出好长一段。又好奇地回过头。山神庙还在那里,庙前的小竹轻轻地摇摆着叶子,阳光从森林的树荫里泄下,洒在山神庙前的石头上,灿灿地发亮。
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摸了山神的头,山神并没有惩罚他。
他于是憨憨地笑了。
他觉得山神没有爷爷说得那么可怕。也不会轻易就罚谁。
其实庙前翠绿翠绿的竹子,庙后一簇一簇的野花,鸟儿和松鼠在树上跳跃,都很好看。这个时候正是夏天,满山都是清脆的蝉鸣,草丛里还能听见蛐蛐的叫声,比村里大娘们吆喝驱赶他的声音,小孩儿们笑骂他没有妈和老汉的声音,都要好听得多。他挖竹笋挖累了,就会停下来扯几片竹叶,放在嘴边吹哨子,或者编一只竹蜻蜓,或者编两只竹蛐蛐,让它们斗来斗去。他觉得这里很好。
住在这样好的地方的山神,不会可怕的。
他越来越喜欢到山神庙这里来。他渐渐地把他屋子里的小玩意儿都搬来了这里,藏在山神庙后的大石头下面。盛着河里漂亮石头的小竹筒,十多只大大小小的竹蛐蛐,村支书从镇上赶集带回来的花花绿绿的糖纸。他爷爷进山打猎,他就在山神庙前玩耍。有时候太阳快落山了,他爷爷还没回来,一两滴露水就会打在他的头顶,似乎仍是催着他快些自己先回家。
“爷,山神真的在庙里啊?”有一次吃着饭,他问他爷爷。
他爷叼着旱烟杆子眯着眼睛给他剥红薯皮,“在啊。”
“他为什么不出来跟我耍啊?”大河说。他把最喜欢的一只大竹蛐蛐都摆在山神的土祭坛上了。
他爷用大烟杆子往他头顶上敲了一下,“先人板板!(方言:祖宗哟!)那是山神!是用来拜的!不是用来耍的!”
他于是灰溜溜地把小脑袋埋下去了。
过了几天,他“拜”完了山神,趁爷爷不在,钻进矮小的山神庙里,去贴山神泥巴捏的耳朵,“山神你出来跟我耍嘛,好不好嘛?”
风吹树林簌簌地响,一只绿尾巴的小鸟站在山神庙前的翠竹上唧唧喳喳。山神没有应答他。
“爷,山神真的有啊?”吃饭的时候他又问他爷。
“你信他,他就有!”他爷瞪他一眼。
他又把小脑袋埋下去了。
午后的阳光温暖而灿烂,他围着山神庙打转,一边用爷爷给他削的小竹刀擦擦地砍着地上的小土块,一边想,我信啊,我真的信啊,可是山神在哪里呢,为什么不出来呢。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一天天长大,爷爷也一天天老了。他时常在夜里被剧烈的咳嗽声吵醒,懂事地揉着眼睛爬下床,给咳了浓痰的爷爷倒一杯水喝。
终于在他七岁那年的冬天,爷爷进了山,就再也没回来。他背着小竹筐去山神庙那里等爷爷,却看到他爷倒在庙前的小坝子上,面色灰白,半边脸埋在土里,露出的半边脸,神色平静。
那天山里又下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他坐在爷爷身边,满手是泥,抹花了爷爷的脸,也抹花了自己的。
村支书说他爷爷是老死的,死得没病没痛,很安详。村里开大会商量了一下,决定凑钱给他爷办丧事,并且把他托付给了他在本村的远房亲戚,算辈分勉强算是他的三舅。
他爷爷被葬在了山里,离山神庙并不太远。棺材抬过山神庙的时候,他披着白麻走在前面,就在经过的那短短十几步路程里,树林里簌簌地起了风,翠竹的叶子一片一片脱落下来,在他们头顶盘旋,然后轻轻地落在棺材和人们的身上。
抬棺材的几个小年轻被吓得不敢再前行,惊惶四顾,却什么都没瞧见。只有他看着山神庙前的翠竹。
那里站着一个穿一身古怪的翠绿长袍的青年,黑长的头发一半在脑后挽了个发髻,一半垂落下来。青年生'◆◆]了一张清俊的脸,身姿挺拔,静静地站在竹叶的雨里,望着他和他身后的棺材。
他哇地一下哭出声来。在爷爷去世之后,第一次真正地哭出声音,他嚎啕大哭,不能自已。
山神显灵,来送别大山里最后一个猎人。在那场温柔的竹叶雨里,他终于信了山神的存在,也懂了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是真的离开了。
2、2
远房的三舅家里还有一子一女,都比大河小个几岁。三舅待他不好不坏,三舅妈横挑鼻子竖挑眼,弟弟和妹妹伙同村里的小孩欺负他,编着童谣唱他克死老汉克死妈,又克死了爷爷。
“凭什么要我们养他?”三舅妈当着他的面跟三舅发脾气,“他在邻村不是还有个表姑?你跟大家伙说去,送他去找表姑,哪个爱养哪个养!”
“行了!我们屋头又不欠这口饭!”三舅听不耐烦了回他婆娘一句。他信誓旦旦地在全村人面前答应下来,现在因为婆娘闹脾气又去反悔,多没面子。
三舅妈一听跳得更厉害,“怎么不欠!他吃得这样多!中午吃了四根红苕!白长个子不长脑子!瓜娃子!一天到黑只晓得傻笑!”
三舅妈手指一指他,他果然坐在门槛上憨憨地笑,一边笑一边低头编着被弟弟踩坏的竹蜻蜓。
他三舅皱着眉头,背过身去抽旱烟。
他修好了竹蜻蜓,便跑出门去,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晒着他,他跑过村支书家的瓦房,跑过村口的大坝子,村里的小孩正在那里玩耍,他妹妹追在后面对他唱新改编的童谣,一群孩子嘻哈大笑。
他不理他们,自顾自地跑出村子,踏着水跑过鹅卵石泛光的小溪,踩着落叶跑进山林,那里有条细细的小路,是祖祖辈辈的猎人们用脚踩出来的,他踹着衣服里的东西,沿着那条路,一直跑到半山腰的山神庙。
他弯下腰将怀里的东西搁在山神的土祭坛前。一只翠绿的竹螳螂,还有他吃饭时偷藏下的两个红薯。
他擦了把额上的汗,抬起头。
从阳光中浮现出的山神,倚坐在半人高的庙顶,低头看着他。午后的微风吹拂着山神低垂的长发和翠绿的衣角,他想不出话语形容,只觉得说不出的好看。
他便又憨憨地笑了起来,“有红苕!”他献宝似地说。
山神神色平淡地开了口,声音清朗,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就在耳边。只那一句,超凡脱俗的飘逸气质便随风去了,“又是红苕,都吃腻了,没有肉,鸡蛋也行啊。”
山神一边说一边朝着土祭坛伸出手去,红薯的精气凝聚成形化在手心,山神熟练地剥着红薯皮,并且抱怨说,“冷了。”
“只有红苕!下次带热的!”大河响亮地应着,然后又举着竹螳螂兴奋地说,“这个给你。”
山神一边捏着小块红薯斯文地放进嘴里一边说,“这个有了。”
他屁股下面的山神庙里,泥巴头的山神塑像旁边,已经摆了一大一小两只竹螳螂。
“这个是老汉,”大河钻进去将另外两只抓出来,解释说,“这个是妈,这个是娃娃。是一家!嘿嘿!”
可是山神低头看了看,说,“螳螂没有老汉,妈云雨之后会把老汉吃掉。”
大河呆了一会儿问,“云雨是什么?”
“……”,山神说,“就是一只叠在另一只上面,动一动。”
大河又呆了一会儿问,“为什么动完以后就要吃掉?”
山神说,“为了孕育子嗣……咳,为了生娃儿。”
山神看着大河还是不很明白的样子,随手指了指道,“那棵树上有一只螳螂老汉,等会儿找到螳螂妈,就要被吃掉了。到时候我指给你看看好不好?”
“好!”大河响亮地应了一声,觉得山神懂得真多,比爷爷还多。
那时候村里还没有电视,他没看过六小龄童的西游记,没见过云雾缭绕的天宫大殿,穿着素罗纱衣的仙女,白胡飘飘的老君,法相森严的菩萨,只觉得像山神这样懒洋洋地盘腿坐在庙顶上剥红苕的神仙,就是所有神仙该有的样子了。至于神仙时不时嫌冷嫌烫嫌没有肉,比村口张叔从山外讨回来的老婆还难伺候,那也是神仙的脾气嘛。而且山神嘴上说不好,还是将红苕吃得只剩一层薄薄的皮,送给他的竹螳螂、竹蛐蛐、河里的漂亮石头、爷爷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