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臣与王子-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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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为何阗想过要对我说这些。
阗狄道:因为你是谋臣,如今也是谋臣之首,看得明白,听得明白,更应该为皇上说得明白。
我摇头:我只是谋臣,而且只是王子身边的谋臣。
阗狄说:王子未来就是皇上,这样下去,还未等王子登基便已亡国,皇族一脉,因此就会消失。
我沉默,看着地上榕树的影子。
那天,阗狄离开之时,对我说,无论前朝还是当朝,皇族一脉总认为自己是国之重心,却遗忘了当初打天下时对天下众生的承诺,只知道满朝文武才是支撑皇族一脉的立柱,却忘了立柱之下还有地基,百姓即地基……皇上并非昏庸,只是两难。
我问:为何?
阗狄回答了六个字——查,亡族;不查,亡国。
第十九回
五日后,民间一首“童谣”便传进了宫中,又过了不到两日功夫,宫中几乎人人都能倒背如流——
我父为高仓,皇城根下狂,
八头高马车,碾塌百姓殇。
玉问子何狂,生逢司衙仓,
尔等奈我何,自幼霸一方。
刑司牢中押,快活如自家,
杀人没其车,遮天饮高歌。
第二十回
我站在王子身后,盯着王子反背在身后的双手,王子的右边站着阗狄,在我们三人不远之处,皇上正坐在龙椅之上,听着旁边的太监背诵着那首如今已经传遍全国上下的“童谣”。
太监魏公公摇头晃脑地念完了之后,退到了一旁,皇上依然闭着眼睛,阗狄侧头看了我一眼。
我明白,阗狄的意思是轮到我进言的时候了。
但我却没法进言,我现在只是王子身边的贴身谋臣而已,在皇上眼里,此刻的我都只是一个透明人。
阗狄上前一步,说:皇上……
皇上抬手制止阗狄说下去,阗狄又退回原位,回头看了我一眼,但这一眼却被王子所发现。
王子径直走到皇上身边,俯身耳语了一句,皇上睁开了眼睛,看着我,微微一笑,随后对阗狄说:阗相国……
阗狄忙上前:臣在。
皇上问:按律高仓之子该当何罪?
阗狄:按律……按律……律法之上行凶就是死罪。
皇上又问:高仓之子当日可是行凶?
阗狄摇头:按在场百姓口述,并非故意行凶。
皇上点头:并非故意行凶,那还是行凶了?
阗狄沉默一阵后说:并非行凶,只是马车躲闪不及……
我看到阗狄的脸色有些难看,我想他也没有估计到皇上会走此一招能将他逼入绝地的棋,我下意识地看着王子,王子冲我一笑,随即将目光投向阗狄。
皇上点头,起身走到阗狄跟前,阗狄低着头。
皇上说:高仓之子仗着其父权势,撞人后不及时救治,这是其第一条罪,姑且算为见死不救,按律充军,其二高仓之子所乘其父之马车,按律杖两百,没其父高仓一年俸禄,阗爱卿,你意下如何?
皇上说这话的时候,根本没有看着阗狄,但阗狄却面色难堪,点头道:皇上英明……
皇上一甩手,哼了一声,转身走回龙椅坐下,喝道:此事闹得如此之大,你可知为何?
阗狄低头闭眼不语。
皇上说:只因律法不齐,不严,不公朕下旨,刑司合律司即刻重休律法,十日之内交与朕
皇上说完,转身离开。
皇上离开之后,阗狄依然埋着头,紧闭双眼,浑身微微发抖,依然低着头。
王子走到阗狄身边,低声道:阗相国,父皇已经走了……
阗狄这才反应过来,忙说:谢王子救命之恩。
王子轻轻一笑,说:你下去吧。
阗狄做作揖状,一直退到书房门口这才转身离开,还险些摔了一跤。
我听到了王子轻蔑地笑声:书生误国……这阗狄好歹不是个蠢货,还知是本王救他一命。
第二十一回
王子的花园,其实我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个地方。
还是那间凉亭,还是那张石桌,还是那块白玉茶台,还是那些煮茶的工具……只是我对面所坐之人换成了王子。
王子叫卦衣退开到二十步之外,随后开口说:我未登基前,你便可以正式成为谋臣之首。
我有些吃惊,问:为何?
王子笑道:今日在殿上,我在父皇身边耳语时,告诉他所有主意都是你出的。
我问:重修律法吗?这确实是好计谋。
王子倒茶的手停住了,随后脸上浮现出笑容:你不算太傻……
我端起茶,问:我不明白殿下的话。
王子晃了一晃茶杯,重新将目光投向我:确实是好计谋……百姓的积怨,阗狄的莽撞,父皇的尴尬,所有的矛盾都转移至律法之上,但律法并非一人所定,所以没有给天下留下任何话柄……律法不齐、不公、不严,并非是朝廷不查。
我饮完杯中茶,提起茶壶,给王子倒上,随后说:殿下为何告诉皇上是我所出的计谋?
王子说:因为我需要你。
我盯着空杯:但我并非绝世聪明,根本不是那个智倾天下之人。
王子笑道:正因为如此,你愚笨,所以对本王没有任何威胁。
王子说出这句话时,我能感觉出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那种杀气,这种杀气弥漫在我的周围,让人不寒而栗,我甚至下意识地收了收自己的脖子。
我没有说话,其实这一番话我早想亲耳从王子口中听到,我以为会是王子登基之后的某日,却没有想到来得如此之快。
不知为何,我壮着胆子问了一句:殿下,为何选我?
王子答:因为本王不知为何你终日戴着面具,一个终日戴着面具的人,对其他人来说总是充满神秘感,一个充满神秘感,让人又无法轻易看透的人,即便是一个白痴,都会有人畏惧他三分,我身边需要这样一个人。
王子也不知道为何我终日戴着面具……
贾掬离开的时候,我曾经想过,我这样一个人不过是躲在王子阴影中的一个无关紧要的陪衬,就如达官贵人都会养猫养狗,即便是这些猫狗不能尽自己本职,也养着给人看。如今看来,我才是那个被推在风尖狼口的木偶,而王子拿着木偶的拉线躲在我的阴影之中操控着一切。
王子又问:知道为何本王今天要留阗狄一命吗?他一直在步步紧逼父皇,逼父皇就范,最终的结果只是他自己人头落地。
我沉默,没有说任何话。
王子看着我,忽然笑了:我为什么要问你呢?你是傻子,问你也没用。
我点头表示赞同王子的话。
王子继续说:阗狄是个忠臣,但他愚忠,不懂官场为官之道,而官场之中还有其他的百姓所称的贪官,这些人并非不忠,只是贪玉比一般人大许多而已,这两种人在朝廷缺一不可,因为互相制约,让哪一方的势力都不可大起来,所以阗狄必须活着,而且要好好活着。
王子说到这,忽然话锋一转,告诉我:谋臣,你想知道这一切都是谁教我的吗?
贾掬,我知道,但不能回答,只能如傻子一般地摇头。
王子一口饮完茶水,说:贾掬,包括如何对你,也是贾掬授意,因为他太聪明,所以我让他卸下谋臣的面具,当一名随军军师,其后就归隐山林,永不涉入朝政,否则的话他的下场只有死……谋臣,你好好的做我的谋臣吧,只要在我身边,你就不可能有江郎才尽的那一日。
我低头,俯身慢慢跪下,磕头道:谢王子殿下。
我听到王子说:你还应该谢谢苔伊。
我不语,静待王子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忽然比从前更怨恨脸上的面具,因为有它,我连自己的眼泪是什么模样,都看不到……
第二十二回
我追到了王子的身后,卦衣转身看到我,高呼:谋臣大人……
王子停下脚步,看着我。
我扑通一声跪下,说:恳求王子殿下告诉我为何会终日戴着面具。
王子摇头:本王不知道,也没有兴趣知道。
我开始磕头,将额头都磕破了,但王子并没有理睬我,只是告诉卦衣将我扶起,随后自己转身离开。
卦衣将我扶起来之后,我听到他低声叹气道:大人,你这又是何必呢?
我看着卦衣,说:如果你是我,终日戴着面具,连洗漱都得关在一间没有任何光线的屋子中,你会变得和我一样……
卦衣点点头,向我道别之后,快步去追赶远去的王子,当我转身的时候发现肆酉躲在假山之后看着我。
我走向肆酉,肆酉还没开口,我抢先说:你也想对我说,这又是何必对吗?
肆酉点点头说:其实我现在与你一样,都终日戴着面具,但这又有什么关系?相反我觉得这样更安全,我从小到大除了父母之外,就只有您一人知道我是女儿身,学得爷爷曾经的易容术,是我的大幸。
我摸着脸上的面具: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模样,这并不是一件让我烦恼的事情,而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情,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一个不知道自己是谁的人,就只有一种可能——谁都可能是自己。
肆酉说:一个没有自己人生轨迹的人,是不会被他人掌握的,因为他给他人留下的永远只是一道道的残影……
我说:回府吧。
第二十三回
回到谋臣府,已过中午,我和肆酉都没有吃饭,我正要吩咐厨房做几个下饭菜,肆酉就转身去了厨房,没多大一会儿端出两碗不一样的菜来,一碗上面摆满了蘑菇,一碗上面摆满了肉丝。
肆酉将两碗菜放在桌子之上,摆好筷子,问:师父,您选一碗。
我迟疑了一下,端过那碗蘑菇的,用筷子一夹,蘑菇下面全是面条,我笑了笑说:是面条。
肆酉笑了,说:那师父认为这是什么?
我说:我以为只是一碗菜。
肆酉又指着另外一碗问:那这一碗呢?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是面条。
肆酉用筷子一捞,竟然全是肉丝。
肆酉说:这其实就是面具的作用,您现在其实就是一只碗,但其他人看见的只是碗里的蘑菇,拨开蘑菇,发现是面条,便自己恍然大悟,原来蘑菇下面是面条,此时再让他人看见另外一只完全一样的碗,其他人会想当然地认为这种掩饰很愚蠢,肉丝下面肯定依然是面条,但揭开之后发现下面没有面条,如果做选择的话,两种选择其实都是正确的,也都是错误的,这必须取决于这个手拿筷子的人到底想吃什么,但不管如何选择,做选择的人都会遗忘其实最重要的是碗,没有碗,如何盛面?
我点头:我明白,就如在满是大雾的森林中寻找一股熏烟一样,如果只是用眼睛去寻找,什么都找不到。
肆酉笑了,将那碗肉丝推到我的面前,说:师父,这是我早就为您准备的。
我看着那碗面条,问肆酉:你和贾掬是什么关系?
肆酉轻轻地摇了摇头,说:他说过,你不笨,我信,但我信你比他说得还要聪明。
我苦笑:只是你留下的痕迹过重,一般人也能察觉。
肆酉说:你不是一般人。
我反驳:我是。
肆酉说:爷爷告诉过我,在国之西南,有个部落,擅长用蛊,所谓蛊,便是将五毒装入一个密封的容器之中,经过死斗活下来的那个便是蛊……在宫中,就如一个密封的容器,能活到最后的便是蛊,这个蛊会自鸣得意,认为从此天下无敌,但却忘记了是谁将这个胜利者放入了这个密封的容器之中。
我说:这和贾掬所说的天下一盘棋,大家都是棋子是一样的道理。
肆酉摇头:不一样,他那只是比较温和的比喻。
我转身去厨房里多拿了一只碗,将面条一份为二,多出一份递给肆酉。
我说:吃面……我多年来习惯与人分享,不管事与物。
那天肆酉做的面条很好吃,我从来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面条,甚至觉得比从前苔伊做给我的还要好吃,在吃面条的时候,我意识到——其实活着真好。
第二十四回
第二日,皇上便下旨,将高仓之子发配到大漠充军,罚没其八头马车与一年俸禄,圣中上除了对高仓一家的惩罚,并未有其他多余的笔墨。
圣旨贴出皇城当日,在宫内都能听到京城百姓的欢呼声,烟花漫天,爆竹声阵阵,就如过年一般,这种情况只出现在皇族大喜或者新皇登基大赦天下之时。
宫外回禀,百姓们奔走相告高仓受到了应有的惩罚,皇上还让高仓久跪在京城大门外三个时辰,受其所有百姓唾骂,此举让所有京城几乎所有百姓都跪倒在宫外,痛哭流涕,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事实证明,百姓永远是愚蠢的,高仓之子大漠充军,但高仓依然还是从前那个高仓,依然还是那个司衙高仓,依然是京城快捕司中那个大笔一挥,就可以决定普通百姓后半生命运的人,故此他也能决定自己儿子的命运。
百姓的目光永远只盯着他们想看到的结局上,但不去看结局背后还隐藏着什么,所以百姓永远只能是百姓,活到自己该死的那一天,不能万岁……
一个国家生活在不同层次的人矛盾鸡化到一定程度时,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