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缘,三杯半-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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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子身体似是颤得更厉害,片刻后便传来她的沉重的呼吸声,她似乎很是痛苦。
宋继远下了决心,伸出了手推了推女子的肩膀。
女子的脸顺着他的力道从膝盖中抬起,一瞬间,宋继远只有一个感觉……
苍白如纸。
她的整张脸都布满了汗珠,脸上几乎毫无血色,嘴巴微张着,沉重地呼吸着,眼睛也紧紧地闭着。
宋继远在道观有些年头了,歧黄之术也懂一些,他轻声哄着她微微起身,看到她手掌紧紧覆在腹部。
想是腹痛。看她这样动也不能动,像是腹内痉挛。
“姑娘冒犯了……”宋继远抬起她一只手,听到她一声痛哼,顿了顿,然后用手在她腹部中间的一个穴道推按起来。
第一次按的时候,女子又哼了一声。宋继远将头扭过去,手有力地按着那穴道,不一会儿女子的呼吸便不那么沉重了,似是得到了缓解。
断断续续大致揉了半个时辰,女子的呼吸逐渐平复。待宋继远扭过头去要换个穴位的时候,却刚好撞到她的目光。
她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眼,正看着宋继远。两人目光一遇,都突然尴尬起来。
……
他按着我的腹部!
我当着她的面按着她的腹部……
宋继远清了清喉咙,强作镇定地说道:“姑娘,你好点了吗?我在给你按压穴位,缓解腹痛。”
“哦。谢谢……”程月打量了他全身,又道,“谢谢……道长……”
很多年后,宋继远还经常跟程月提起她这一句“道长”。那时,在观里他道行尚浅,很少会有观客喊他道长,自己人自然也不会喊。
人生中的第一声被喊“道长”,竟然来自她,来自这个偶遇的小姑娘,更巧的是,她以后竟会成为他的爱人。
可是,再多年后,却怎么想,怎么都觉得是一种嘲讽。
外面雨声渐小,程月觉得疼痛也轻了些,呼吸已经平稳过来。宋继远看她已无痛苦表情,倒是脸红不自在,便收回手,站了起来。
“姑娘没事了吧?”
程月也缓缓起身,行了一个礼,盈盈笑道:“恩,谢谢道长。”
待程月说完,两人都沉默了,尴尬的气氛还是被程月打破。
“道长……是来自山上青云观么?”
“正是。”
程月露出笑容,“我刚从道观求符下来,到这山腰处雨势突然变大,便到这庙里躲雨。却不想腹内突然疼痛难忍,还好遇到道长……”
当今,道教盛行,从百姓到皇帝都十分信道。小到家宅风水,大到恶疾凶事都喜欢向道观求助,就连皇上也任用有为的道士为国师。
这不,程月所在的宫玉楼内,有女子沉疴在身,有人说是冤鬼缠身,要喝青云观的符水。程月这便是帮她去道观求符去了。
此时,庙外的雨声渐小,天空却仍是乌云密布,天色昏沉犹如傍晚。
程月看了看天,对宋继远行了一个礼道:“小女子回家还有事,要先走一步了。今日谢谢道长了,日后去青云观必定再拜谢道长。”
“姑娘客气了。”宋继远笑着答道,便也回了个礼。
程月走到庙前,撑开了紫色的伞,看着眼前因雨泥泞的山路,不禁皱了皱眉。
她刚要迈步,却听身后脚步声渐近,她便也停下,等着身后人靠近。
果然,宋继远已走到程月身边,有些紧张地问道:“雨后山路泥泞,不好走,姑娘……不如在下送姑娘到镇上吧。”
听到这,阿飞不禁插了一句,“雨还在下,我看是他没伞,想送明月姐到镇上,然后借伞撑回去吧。”
步霆对阿飞的异于常人的思考已经习惯了,接着她的话说道:
“未必,青云观那座山我爬过,山路很难走。在雨里下山再上山很是艰难,宋公子如此,想必也是一番心意。”
说到此,明月表情并没有什么波澜,等了一会儿才说道:
“我并不知他那时的想法。但我当时,对他,却并未有那种心思。那时的他,在我面前,首先还是一个道长的身份。我虽在青楼,却从未想过与道长有一番情缘……”
不过当时,程月却立刻拒绝了。
没有其他过多的原因,只因她是风尘女子。
她十岁那年,家乡遭了一场很厉害的瘟疫,她是少数几个幸存者之一。但即便没有死于瘟疫,一个弱女子又怎么生存下去。
所以当她在京城遇到那个穿着艳丽的女子时,她很轻易地就答应了她进教坊,只因她说:“小姑娘,你想像我一样穿好的吃好的吗?”
从教坊出来后,她顺利地进了宫玉楼,如今也确实衣食无忧了。
可如今,在一个一身白衣、干干净净的道士面前,她却第一次羞于自己的身份。
想来也只是一面之缘,被他知道也无妨,但她心里总觉得别扭。婊子还想立牌坊。她想,这话说的便是自己吧。
“谢谢道长。道长在这雨天下山上山实在不便,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
宋继远犹豫了一下,才道:“嗯,那姑娘小心。”
程月点头,温柔地笑道:“谢谢道长,日后再去拜会。”
程月这话真的是客气话。正如我们每天不知要说多少后会,再见,可其中真想再见后会的又有多少。
但是程月没想到的是,真的如她所说,五天后他们便再会了,而且还是在京城外的一个村落。
真让人不得不感慨缘分的神奇。似乎命中早有剧本写好,引领着他们一步步走向某个将来。
白幔飘飘,这个坟场已经有些年头,坟头上也是长满了野草,搭起白幔的架子已是东倒西歪了。
程月在一片大小不一的坟头前,暗暗地叹了口气。她已经好几年没有来过了,看着野草蔓生的亲人的坟墓,心里也是一阵苦涩。
弟弟死的时候才六岁,父母亲去世前一直也未享过福……可活着的她又好到哪儿去呢——每天应酬着那些客人,身处烟花之地,以后怕也是别想找到一个好人家了。
作为青楼女子,却有一颗向往安稳的心,这是程月的矛盾之处,但或许也是这一点使她在众青楼女子中显得气质不凡,奠定了以后成为花魁的基础。
当然也正是这点,导致她日后作出远离爱人的选择,也才有了今天阿飞听的这个故事。
此时,坟场中,正在感怀的程月正准备给亲人烧些纸钱,却听到身后传来声音。
“姑娘?”
宋继远也是一片惊讶。他远远看到这个背影,便觉得十分熟悉,待走近看到侧脸,方认出是便是在破庙里遇到的那个姑娘。
程月回头,看到眼前的人也是微微一惊。
“……道长?”
今天宋继远并未穿道服,只一身白衫,与正常人家的公子无异。程月这一声“道长”喊的也是底气不足。
“姑娘来这是……”宋继远惊讶道。
程月勉强地笑道:“这里有小女子的家人。”
“可是六年前……那场瘟疫中去世的?”宋继远追问道。
程月点点头,看着他,宋继远继续道:
“没想到这么巧,与姑娘还是同乡。不瞒姑娘,在下的亲人也大多死在那场瘟疫中,现在都葬于此。”
六年前,他的家人大多都丧命于那场瘟疫中,只有外出走亲的他幸免于此。
回来后看到昔日温暖的家此时一片死灰,十二岁的他在父母坟头哭了整整一夜。
后来家住异地的舅舅将他送到了京城山上的青云观,反正那儿早已成为托孤所。他便从此在青云观中修道。
扫完墓,两人因同路便一车回去。
宋继远道:“这么一说,我们小时候或许还见过。”
程月遇到同乡,心中自然也是倍感亲切。两个人经历过同一场灾难,都幸存了下来,自是有种同根的感觉。
“嗯,小时候我还经常在河边和很多哥哥姐姐一起跑呢。”程月道。
“我还记得那条河里很多龟呢,小时候还给那条河起过名字……”
“是吗?我也记得听说过那条河有很奇怪的名字呢。”
……
刚到京城,程月便要下马车去了。
“姑娘家在哪里,在下送姑娘到家吧。”宋继远掀开帘子看着已经下去的程月。
程月浅浅一笑,“就在这附近,麻烦……道长了。”
宋继远回了一个礼道:“在下宋继远。继承的继,遥远的远。”
“哦,宋道长……小女子姓程。”程月话止于此,宋继远也没有再问,与她辞别。
说来奇怪,这段关系当初明明是宋继远更为倾心——从一开始便是他要送她,她委婉拒绝;他告知全名,她也只报上姓。
可这后来,不能自拔、爱碎了心的却是她。
可见感情这事,从未有个准,也毫无公平可言。三分是缘,七分是劫。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小故事写的我一路卡文啊……一写还写了好几章,老是完结不掉。如果没意外的话,这是倒数第二个小故事,最后一个小故事的主角是本文的大boss哦。在这两个故事中间的部分就是专说阿飞和步将军的事了,给他们安排了一些小劫难~
祝看文愉快~爱你们。
☆、第三十五章 命中劫(二)
话说上次程月上道观求回的符,冲成符水后那个女子服下,却并未明显好转。过了几天,人已经昏昏沉沉不省人事。
这女子与程月一同进的宫玉楼,虽大她好几岁,却与她相交甚好,那时帮了她很多。两年前被一个大官赎出,安顿在一个宅子中,后来渐渐被忘了,宅子中的仆人也都跑了。
此次大病,也是身边无人照料,程月知道了之后也是十分焦急,只得再次去青云观求药。
青云观建在在京城城外的山顶,远望似浮在云中,颇有仙风。近年来多次大修,显得好不气派。
程月去时也是急匆匆,进了道观,便要求见观主。几个道士立马拦住了她,告诉她观主正在里面会见其他人。
程月只好在观内坐着等,只见来者多是抬着重礼,或是穿金戴银,他们来了直接便有小道士去接待。程月心中焦急,上山下山一趟不容易,须得一整天,再等下去,今天天黑之前便下不了山。
自己倒是关系不大,但那重病的姐姐却是命在旦夕,哪里有一天来耽误。
她心急地来回走来走去,问那待客的小道士,得到的却一直是同样的回答:请女客人再等一等,观主在面见客人。
程月咬咬嘴唇,犹豫一阵,接着问道:“那请问……宋继远道长在么?”
程月见到宋继远的时候,宋继远正在埋头抄经书,抬头见来人有些讶然。程月向身边带路的道士道声谢后,那道士便离开了。
宋继远立马放下纸笔,走出桌台,程月也上前几步道:
“宋道长,你能不能帮我找找观主……”
程月满脸焦急。
宋继远沉吟了片刻。他心知近几日观里正是人气鼎盛,观主必定要会见一些贵客,不可能有时间下山诊治。
他低着眼睛想了想,抬头对程月道:“我跟你去可以吗?”
重病的那名女子唤作莞碧,程月带着宋继远进入她家院子的时候,院内一片寂静。程月心里一沉,连忙跑进屋内。
宋继远进门之后,只看到程月呆呆地站在一个床前。
那张床的床帐是紫红色,上面有繁复的装饰,能看出以前必定是很精致的。只不过支床的架子现在已经东倒西歪,宋继远隔着程月,仍看到床上一只瘦削的手还抓着床的支架——看起来应该是病人临死前抓倒的。
程月眼睛瞪得大大的,她只能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床上的人面色如纸,已无生气,身体斜在床上,被子只盖了一半,骨瘦如柴的手臂抓着支架。
她心中一阵震荡,整个人都开始微微发抖。
一则是因为床上之人是她好友。昔日日夜谈笑的姐妹如今这么凄惨地死在家中,朝为红颜夕白骨,怎能不让人唏嘘。
可其实,更大一部分震荡是她心中突然漫生的恐惧——
她看了她的明天!
身为烟花女子,看似光鲜亮丽,可掰开鲜艳的外表,里面却是早已腐朽不堪。如莞碧这般,几年前艳名满京城,爱慕之人从东街排到西街,可如今呢?无声无息地死在自己家中,死前连可抓住的人都没有一个!
那些说过爱她的人,拥抱过她的人,可其实都从没走进这个孤独的生命。
虽然在青楼也算待了几年,程月却是第一次亲眼目睹这现实的嘲笑与警告。
在眼睛湿润之前,程月颤抖的身体被一双手扭了过去,耳边传来温和而有力的声音:“别看。”
宋继远帮着程月把莞碧的尸体葬在了郊外的一片小山坡上,程月站在山坡上站了良久,喃喃道:“莞碧姐说她以前心仪过的第一个男子就在这里向她示爱的,后来虽然和那个人分开了,但她还是很喜欢这里。”
宋继远看着坟头缓缓道:“不为她立一个墓碑么?”
程月摇头,上前走了几步,觉得眼睛有些干涩,却流不出眼泪,话音落在风中:“我并不知道她本来的名字。”
一个漂泊在烟花之地的女子,死后连原名都没人知道。
她想起遇见宫玉楼妈妈的那天,她也说:
“以后你就叫明月,这世上只有明月,没有程月了,记住吗?”
程月突然回过头,眼中满是迷茫,她看着宋继远道:“宋道长,我姓程名月。”
宋继远看着她认真的眼睛,静默了一会儿答道:“恩,我记得了。但程月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