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福帝姬_作者:米兰lady-第8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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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俘的死亡给韦氏带来的最后触动是来自朱皇后。她刚到上京金人就强令她露上体,披羊裘。朱后不堪其辱,回屋后即自缢,虽被人救下,但很快又投水自尽。韦氏闻讯落泪不止,对杨氏道:“她是皇后,尚且如此,我等日后更不能活了!”
杨氏虽也颇感惊忧,却还是极力劝慰她:“娘娘福大命大,只要懂得爱惜自己,必能等到九殿下前来营救的那天。”
她们所居的洗衣院名为浣衣之地,实与妓院相似,宋女们不仅要为金人浆洗衣服,更要忍受他们的凌辱,十人九娼,名节既丧,身命亦亡。到最后韦氏再见有宋女尸首自院内抬出已无感觉,只漠然低头使劲洗盆中的衣服。
还是尽量把自己打扮成粗陋老丑的样子,以躲避金人的注视。但有一天,一位金人还是把她从一群洗衣妇中拉了出来。她抬头,看见宗贤那熟悉的虬髯面孔。
“跟我回府。”他以习惯的简短命令语气说。
“我?”韦氏有点惊讶。是经常有金国的达官贵人来洗衣院挑选女子回去做妾,但他们选的都是年轻貌美的。
“是你。”宗贤确认,见她呆呆地不再说话,皱了皱眉,问:“难道你想留在这里?”
韦氏垂目看看自己洗衣洗得红肿脱皮的双手,迟疑地,最后终于摇了摇头。
宗贤催促:“走罢。”
轻叹一声,韦氏说:“我已经不年轻了……”
“嗯,”宗贤说:“我知道。”
韦氏想想,又说:“我长得也粗陋。”
“我瞧着顺眼。”宗贤应道,随即拉她阔步走出:“快走,哪里这么罗嗦!”
宗贤在接走韦氏的同时也应她所请带走了她的侍婢杨氏。两日后,他又去洗衣院把邢氏接回了府中。这也许是念及与邢氏北上途中的“旧情”,也有可能是想多找个韦氏熟悉的人与她作伴,可这就使得这对昔日的婆媳不得不面对此后共事一夫的窘境。她们都无比尴尬,也因为如此,在韦氏要求下,邢氏不再称韦氏为母,而改称“夫人”。
而宗贤对韦氏倒很不错,待其几乎如正妻。除韦氏婆媳外,他还分得另外一位王妃、一位帝姬和数位宗姬、贵戚女,都是很年轻的女子,但她们所得之宠均不及韦氏。
8。牵袖
此后几年,宗贤常往返于云中、燕京两处枢密院,有时也去中京大定府,并经常把韦氏带在身边。
因韦氏信佛,宗贤允许她去庙宇进香。她在燕京一寺庙中结识了一名法号道净的僧人,此人是东京陈留人,大观年间出家为僧,宣和年间因故北上契丹,后契丹为金所灭,他便一直留在了北方。韦氏常去听他讲解经义,一日道净提起他日前入城布道,偶然见到被囚于燕京的赵佶、赵桓父子,天已经很冷,但他们仍穿着单薄的衣裳,且暗淡破旧,两人都形容憔悴。
韦氏听后,想象着赵佶惨状,心下难过,便拔下头上金簪递给道净,说:“烦请大师将这簪换些银钱,买几身衣裳给他们。”
道净尚未答应,便听身后有人嘿嘿冷笑,韦氏回头一看,见是宗贤,顿时又羞又怕,深垂首,等他责骂。
宗贤走来先审视她片刻,再一把夺回簪狠狠地插回她头上,掏出块银子抛给道净,喝道:“拿去,照夫人吩咐的做!”
韦氏大为惊讶,难以置信地看他。但听他说:“你还记挂着你那混帐皇帝不是坏事,若跟了我就把他抛到脑后,那就太无情无义了。不过日后再要接济他须让我知道,不得瞒我。”
因他这回的大度,韦氏深感庆幸,可以后哪敢真明着接济赵佶父子,倒是宗贤存了这心,有时会施舍点财物给他们,或让监守他们的兵卒将领莫过于折磨他们,回来告诉韦氏,以让她舒心,而韦氏闻后却少有喜色,倒是常背着宗贤长吁短叹。
天会六年八月,金主完颜晟命赵佶赵桓前往上京会宁府,着素服跪拜金太祖庙,并朝见金主。那时宗贤也在京中,随后竟在府中宴请赵佶赵桓,并邀与他相熟的八太子宗隽携赵佶女柔福帝姬出席。
韦氏不知道何以宗贤会命她出来与众人相见,躲在屏风后再三迁延,最后被宗贤拉出直面赵佶,她深觉无颜,在多人旁观下,仿若裸呈于世地羞愧。
席间她不敢看他,亦不敢说话,只盼这如凌迟般的宴会早些结束。可宗贤似有看戏的兴致,竟命她再为赵佶唱曲。她哪里能唱,当着后夫的面为前夫唱曲,莫若立时死去。
然后她听见赵佶开口,说:“往日都是韦娘子唱曲给我听,今日让我为她唱一曲罢,也算将她对我多年情义一并谢过。”
于是,“闲院落凄凉,几番春暮……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一曲《燕山亭》听得满座宋人凄恻不已,她更心神俱伤,泪落涟涟。
万万没料到,宗贤随后竟说出这样的话:“你若还念着他,今日就跟他回去罢。”
她难以相信这话是出自他本意。若他是有意试探,她答应的话,甚至哪怕一点点喜色都足以为她和赵佶惹来大祸。何况,即便他是真想放她走,她又真能回去继续与赵佶过么?
本就无宠,现又失节,如今只见一面都无地自容,若以后再日日相对,又如何自处?又听说他身边仍有几位妃嫔,这年春天,邵才人、闫婉容和狄才人还分别为他诞下了新的孩子……
她忽然在心底涩涩地笑。最后,她听见自己如此回答:“事已至此,岂可回头?奴家情愿继续跟随大王,此后半生,不离不弃。”
在宗贤如释重负的笑声中她告退,未料却被柔福唤住。
那个活泼的、勇敢的、明亮得可以灼伤人的柔福。
“皇后娘娘。”柔福竟然如此称呼她,这个陌生到她几乎意识不到柔福是在唤她的称呼。
柔福提醒她,她已被九哥尊为宣和皇后、太上皇后,她是国母。
柔福质问她,盖天大王既肯让她回到赵佶身边,她为何不答应。
柔福警告她,她如今身为国母,行事应以家国为重,切勿贪念一时富贵而折损自己清誉,影响九哥名望,使大宋国君沦为金人笑柄。
柔福的言辞激烈,柔福的目光咄咄逼人,她过来握住韦氏的手,赵构问她:“你听,是不是有人在吹笙?”
婴茀凝神倾听,什么也没听见,如实以告。
赵构仍睁目侧耳地听,须臾又说:“或者,是筝声?”
婴茀又再静静着意聆听,最后还是摇头:“应该不是罢。夜深人静的,谁还敢在这时奏乐,妨碍太上歇息呢?”
赵构这才微一颔首,淡笑道:“对,夜已深了,你我也都乏了,快回去睡罢。”
仔细看看赵构,见他神色无恙,只是闭上了眼睛,似有疲倦之意,婴茀便领命,告退回自己寝殿。
次日婴茀再往德寿殿,宫人报说太上尚在熟睡。婴茀等了许久也不见他起身,遂自己入内探视。
赵构端然躺着,确是沉睡模样,婴茀细观之下却觉出他肌肤脸色与平日有异,心忽地一沉,她颤声唤:“太上!”
如她所料,他没有应声。她以手指轻引于他鼻端,也没有感到一丝呼吸衍生的生气。
她颓然在他身边坐下,暂时不辨悲喜,只觉心中空落落地。少顷,才酸楚地去握他搁于锦被上的已冰凉的手,似欲把自己手中的暖意再传给他。
而先前隐于他双手之下的物事随之滑落,那下滑的弧线惊动了婴茀,见是一柄团扇,她弯腰拾起。待看清后,她起初所有的感觉都隐去,唇边渐渐凝出了一抹冰花一般的,冷淡的笑。
扇上题有四行诗。有章草气息的行书,中锋用笔稳健流畅,克制的连丝和从容的提捺,沉静绝尘,是她无比熟悉的他的字迹:“楼下谁家烧夜香,玉笙哀怨弄初凉。临风有客吟秋扇,拜月无人见晚妆。”
2005年2月6日 初稿完
注:
此节中咏梅词为姜夔所作《疏影》。(清)汪瑔《旅谭》:近人张氏惠言谓“白石此词为感汴梁宫人之入金者”。陈兰甫亦以为然。鄙意以为以词中语意求之,则以为伪柔福帝姬作。
关于“金瓯”一词:金瓯原指金盆、金盂,这里喻明月。传说月宫乃七宝合成,表面凹凸不平,故常有八万二千户用玉斧修理。曾觌词中意指月宫本来就完美无缺,无须玉斧修理,暗喻南宋虽偏安一隅,但有仙宫般盛世繁华,也算不得缺憾。
赵构所题行书团扇的诗句是苏轼所作,为《望海楼晚景五绝》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