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福帝姬_作者:米兰lady-第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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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隽遂问:“那这药引是什么?”
曲韵儿抬目淡定地看他一眼,答:“人脑。”
“人脑?”柔福一听,当即苍白了脸色,失声惊问。
曲韵儿一颔首,重复说:“人脑。”
宗隽倒不惊奇,神色如常地微笑问她:“一定要人脑么?可否换用羊脑猪脑?”
11。药引(下)
曲韵儿闻言一愣,旋即又恢复了适才神色,顺目答道:“八太子说笑了。若家畜脑髓可用,夫人只管问御膳房要就是,何必再来烦劳八太子相助寻求呢?”
身着庶民的布衣,低垂的眼睫下却投出属于宫廷的阴影,这玉箱器重的女子,举止间亦带有些她主子的风范。宗隽半晗双目观察着她,一时未置可否。
“她……要八太子杀人么?”柔福沉吟着问。
曲韵儿浅笑道:“八太子去寻个死囚处决后取脑即可,这并非伤天害理的事。”
柔福再问:“这死囚有没有指定是谁?”
“没有。”曲韵儿答,向柔福微微一欠身,问:“帝姬还有问题要问奴婢么?”
柔福默然,宗隽此时开了口:“请姑娘回禀赵夫人,既是要为小皇子治病,宗隽自会尽力寻求这药引。姑娘两日后来取便是。”
曲韵儿道谢,深施一礼告辞而去。她平静地走远,裙幅轻摆如微澜,却让他想起母亲提及的漩涡。
柔福扶门目送曲韵儿,渐晚的天色带来幽凉的风,她不禁打了个寒战。现下空气转瞬间便可用阴冷形容,此季的温度从来都被日光与暗夜隔得分明。她身处北地已久,却始终未惯及时添衣,立于风中时,那身影便显得尤为单薄。
宗隽看在眼里,便唤她进来,她却摇头,郁郁地走开。
玉箱的目的,宗隽暂时也想不明白。人脑能治痴傻之症,这说法他并不相信,若真是为儿子治病,她直接问郎主索要又有何妨?本就杀人如麻的完颜晟又岂会觉得此事残忍。曲韵儿便衣而来,显然也是为掩人耳目。可她要这人脑何用,颇令人费解,难道仅仅是要他为她杀个人以证明他愿意为她效劳的诚意?一切不会如此简单,这诡异的要求下必隐藏着涉及阴谋的真相。
次日与人的一次闲聊让他意外地窥见了此事端倪。
白天入朝议事时,听宗幹说要为完颜亶寻一汉学先生,宗隽便随口推荐了昭文馆直学士韩昉。韩昉字公美,是燕京汉人,此时四十余岁,年轻时于辽天庆二年科举中考中进士头名。金灭辽后亦入朝为官,因出使高丽有功,官至昭文馆直学士,兼堂后官。其人饱读诗书,学富五车,宗隽亦常就汉学问题请教于他,因此便建议宗幹让他教完颜亶学汉文。宗幹见他确有学识,为人也稳重,性情耿直,非奸猾之辈,便点头同意,并建议郎主加韩昉为谏议大夫,迁翰林侍讲学士。
散朝之后,韩昉找到宗隽表示谢意,宗隽遂与他略聊了一会儿。其间听见韩昉咳嗽了两声,便道:“这几日风急夜凉,韩学士多保重。”
韩昉笑道:“不碍事。偶感风寒而已,我已自配了几副药,再喝两天就没事了。”
宗隽当即问:“韩学士还懂医理?”
韩昉摆手道:“胡乱看过一些医书,未敢称懂。”
宗隽便问:“不知学士可曾见医书中有人脑入药一说?”
韩昉想想,摇头:“从未见过。”顿了顿,忽又说:“但听人说过,人脑可用于巫蛊之术中控制人思想举止。”
宗隽一睁目:“如何控制?”
韩昉道:“具体如何做就不知了。我也只是听一位南朝的亲戚提过,几年前汴梁城中有位女巫曾取人脑和以符水作法,欲蛊惑其夫听命于她,后被察觉,当时开封知府便将她斩首示众。”
心底的疑问随之有了隐约的答案,宗隽一笑,对韩昉说:“多谢。”
“八太子不必如此客气。”韩昉亦笑着问他:“八太子为何突然想起问此事?”
“没什么。”宗隽轻描淡写地回答:“我是在一部南朝书中看到取人脑之事,但取来何用书中不曾细说。我便猜人脑与熊胆虎骨一样可入药,因此才来请教学士。”
与韩昉又畅聊一番,回府后已是夜间,见书房有灯光,便知必是柔福在内。走进,果然见她,案上摆满一叠叠医书,她正蹙着两眉一册册地翻看。
“不必看了,这次,她不会害自己的儿子。”宗隽坐下,对她说:“现在殊儿是她唯一的儿子,也是保住她地位的重要条件。”
她抬头,讶异地直视他双眸,他便唇角上扬,对她呈出一点笑意。
“不要这样对我笑。”她冷冷侧首,看着地上烛红摇曳的影象:“我讨厌你的这种笑。”
“为什么?”宗隽问。
“这种笑似未带任何情绪,却可恶地含糊,仿佛将它倾入水中,便会沉淀出几层色彩。”
“是么?你有否发现,赵妃也会这样对人微笑?”
“玉箱……”她轻轻叹息:“她从小便是如此……我初次见她,是在某年父皇的天宁节上,她随她父亲晋康郡王入宫庆贺。在郑皇后向她引见各位帝姬时,我的几位姐姐见她只是郡王之女,遂对她露出了倨傲的表情,她便安静地走回父亲身边,牵着他的手,依然看着姐姐们,神色不愠不怒,只是淡漠。我注意到她,便朝她笑,她亦对我微笑,但当我走去拉她的手要她跟我玩时,她却轻柔而决然地将手抽出,看着我,脸上仍带着那淡淡的笑……那天父皇封她为宗姬,她拜谢如仪,却无喜悦之色。父皇便问她:‘做了宗姬,你不开心么?’她便又淡然一笑,我在一旁看着,不明白为什么她分明笑了,却不见得是因为高兴。后来长大了才渐渐懂了,很多时候人露出笑容,并不仅仅是表示喜悦之情,而我,还是常常看不懂玉箱的微笑。”
“看不懂未必是坏事。”宗隽说,看她的目光多了些许柔和:“如果你看懂了,便也会对别人这样笑。”
她转而凝视烛上焰火,无尽怅然。须臾,问宗隽:“你真会为她找人脑么?”
宗隽点点头,说:“为什么不找?她不是要用来为殊儿治病么?”
不觉间他面上又浮现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柔福淡看一眼,不语起身,弃书而去。
次日晚曲韵儿如约而至,宗隽亲手递给她一个食盒,曲韵儿打开一看,见其中正是一泊脑髓,鲜亮细白,上面兀自带着几缕红红的血丝,显然是不久前才取出的。
12。镜舞(上)
一支纤纤素手拾起果盘边的小银刀,另一手扶着桌上选定的蜜瓜轻轻一剖,蜜瓜旋即裂开,淡黄绿色的表皮下露出满盈莹亮水色的浅桔红色果肉。玉箱有条不紊地将果肉削出,切成大小均匀的块搁入碟中,云纹织锦袖口下露出一只细细的金素钏,随着她的动作在如玉皓腕上悠悠地晃。
这日是她二十岁生辰,郎主设宴广请宗室大臣为她庆祝,并特意命他们将所纳的赵氏宗室女也一并带来。娥眉只是淡扫,朱唇只是漫点,未刻意多做修饰,席间盛装女子百媚千妍,她静静地处于其间,仍炫目如光源,闲闲一转眸,晨曦千缕梳过云霭,晓天从此探破。
她身着窄交领花锦长袍,腰束绅带,带两端垂于前面,长长飘下,那腰身纤细,似不盈一握,虽已连生二子,她却还婀娜苗条若未嫁少女。殿内男子都在凝神看她,她仿佛浑然未觉,漫不经心地切完手中蜜瓜,放下银刀,以银匙挑起一块切好的果肉,这才加深了唇角若有若无的笑意,抬首,眼波微漾,将银匙送至完颜晟嘴边,请他品尝。
完颜晟却以手一挡,含笑对她说:“爱妃忘了么?太医说朕腹泻之症还没完全痊愈,不可多吃瓜果。”
坐于近处的宗隽听了此言低首举杯,将不禁溢出的那丝微笑及时淹没在杯内美酒中。
在此之前,完颜晟一连数日腹泻不止,据说是吃了玉箱的贴身侍女曲韵儿按宋宫秘方调制的“冰雪白玉羹”所致。那羹色如豆腐脑,内调有冰雪,和有蜂蜜及花露,冰凉而芳香扑鼻。现下尚未入夏,可那几日京中异常炎热,故完颜晟一见此羹大喜,当即饮尽,并赞不绝口。岂料不久后便腹痛不已,连泻多日,如今看上去面色蜡黄,眼圈乌黑,整个人似虚弱苍老了许多。
出事后曲韵儿立即当众长跪请罪,供认说是不慎用了不洁冰雪,误使郎主致病,玉箱大怒,命人杖责曲韵儿,并将她赶出宫,称永不再用。而完颜晟似乎丝毫未怪罪曲韵儿的主子玉箱,仍对她十分宠爱,并兴师动众地为她庆祝生辰,使妃嫔大臣们更为忧虑,都道郎主受此女所惑非轻,照此下去,他不顾众人非议立她为后也大有可能。
然而一切不会如此简单,眼下的盛宴应是一场好戏的序幕。宗隽侧首看身边的柔福,见她正带些疑惑地注视自己,遂对她笑笑:“看什么?”
柔福双睫一闪,问:“什么事这般可笑,让你一笑再笑?”
这么说,他刚才那丝意味深长的微笑也没能逃过她的眼睛,这小女子如今很是留意琢磨他的心思。宗隽便笑得更愉悦,低声对她说:“在殿内女子中,惟有你堪与赵妃相比,岂不可喜?”
不惯他突兀而颇显亲密的恭维,她别扭地转头看别处,面无喜色,但两颊终究红了红。
见完颜晟拒食蜜瓜,玉箱遂放下银匙,轻轻叹息:“是臣妾疏忽了,只念着郎主喜食蜜瓜,所以……可惜,切了这许久竟都白费了……”
完颜晟哈哈笑道:“不会白费,这些蜜瓜朕亲手喂爱妃吃也是一样。”说完自取银匙,果然亲自喂玉箱吃蜜瓜。
玉箱亦未拒绝,略吃了两口才接过银匙,微笑道:“不敢再烦劳郎主,臣妾自己取食即可。”
完颜晟点头同意,再一瞥殿内的教坊乐伎,乐伎会意,停奏丝竹喜乐,转而击乐鼓。
先是一名乐伎立于大鼓前花敲干打,击打鼓的各个部位及鼓槌、鼓架,独奏序曲,节奏初颇徐缓,逐渐急促起来,将至高潮处忽然鼓声稍歇,但听珠环玎珰声响,自殿外涌入五个舞伎,均为身形丰腴的十七八少女。
她们面涂丹粉,头插孔雀翠羽,上身半裸,项挂以金、银、琉璃、车榘、玛瑙、真珠、玫瑰合成的七宝璎珞,累累珠玉直垂至胸前,手臂上箍有与璎珞相配的臂环,下穿五色长裙,足踝上也戴满悬着珠玉的足饰,每人各执两面镜子,高下起手,左右挥舞,镜光闪烁,其形颇像祠庙所画电母。
这是源自金国传统宗教萨满教的镜舞。众金人连声欢呼叫好,那些宋宗室女子见舞伎半裸,便有些羞涩,然终敌不过好奇心,也都悄悄抬目留心去看。
舞伎现身后,数十面鼓顿时齐鸣与主鼓相和,气势磅礴,声韵铿锵,其声隆隆似雷雨起兮,舞伎起舞间全身饰物碰撞隐约若雨声淅沥,而镜光如电,划过殿内阴幽空气,诡异陆离地闪动游移,引导着雷雨鼓乐的轻重缓急。在一阵激扬乐章后,主鼓最后重重一响,舞伎聚拢一旋,四名女子分列于领舞者两侧,屈膝俯首,手中双镜交叉相扣,而领舞者引臂扬腿状如飞天,将镜子高高举起,一道电光犀利地朝主席刺去,落到一人脸上。
玉箱。
12。镜舞(下)
镜舞出自萨满教祭祀仪式,意在驱邪消灾,却绝非献于喜宴的乐舞,而舞者以镜光直射玉箱更是大不敬之举。郎主见状不愠不怒,显然早知此事,甚至或许此事根本是由他授意。席间众人便都凝视玉箱,看她如何反应。
自舞起之时,玉箱笑意便敛去,端然危坐冷眼看,待镜光落到她脸上,亦未见她惊慌,只侧首阖目,一抹厌恶神色一闪而过。
“这是朕特意命人为你献的舞,有降妖除魔、驱灭鬼魅、佑护家国社稷平安之效,怎么你不喜欢?”完颜晟笑问玉箱。
玉箱转瞬间即恢复了常态,再微笑答:“郎主费心为臣妾点选之舞,臣妾岂会不喜欢。凡郎主所赐,臣妾莫不感恩领受。”
“是么?”完颜晟一顾身侧,侍侯着的内侍心领神会地取出一诏书双手奉上,完颜晟接过,似笑非笑地淡视玉箱:“朕还为你准备了一份厚礼,不知你会否感恩领受。”
众人听说是“厚礼”,又见完颜晟亮出诏书,大多都猜这是要下旨立玉箱为后,均屏息静气以待宣旨。而玉箱亦起身离席,跪下准备接旨。
完颜晟却将诏书掷至她面前,说:“你自己看罢。”
玉箱拾起诏书,展开一看,渐渐变了色:“郎主决定将昏德公与重昏侯移至五国城囚禁?”
完颜晟徐徐点头:“听说那一干赵室宗室对爱妃你颇有微词,你父亲还与你割袍断义,所以朕便将昏德公与重昏侯移往更为苦寒的五国城囚禁以示惩戒,看他们日后是否还敢对你有所冒犯。这份厚礼应该颇合爱妃心意罢?”
此言远在众人意料之外。移宋二帝前往五国城是宗弼的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