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之全蚀-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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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少一个。
我同言声说:“又了却一件心事。”
我又替音乐盒子上链条。
谁都看得出我心中有些涟漪。
我说:“言声,你也要走的,比她们都走得快。我多么希望你走之前,我可以听到你开口说话。”
我停一停,“甚至与你共跳华尔兹。”
我站起来旋转身体,“我会得跳华尔兹,你没想到吧?是我十二岁那年,我的小姑姑教我的。”
“但是我从来没有与人跳过,我怕难为情。人看我,以为我是风流小生,事实上,唉,言声,只有你知道真相,除出休息工作,我就在这里陪你。”我坐下来。
她不出声。
我吻她的手,“但你终于要离开我了,我不知自己受不受得了。我没能治愈你,使我耿耿于怀。”
“这是我们间的秘密,别说给人听。”
言声白玉般的面孔比往时更像一座雕像,她整个人如沉湎在不知名的世界里。
我忍不住说:“言声,把我也带去好不好?把我也带去。”
说完又后悔这样孩子气。若果她听得懂,不知要取笑我到什么地步。
那日几乎不想走。
回到家又检讨自己的情意结,什么意思呢,多数只不过是病人爱上医生,鲜有医生爱上病人。
为什么?为言声的缄默?为她的美貌?
我们从来没有交通过,连一个眼色都没有,那究竟是为什么我用尽心思与耐力在她身上?
单称赞自己是个好医生是说不通的。
我昏沉的睡了。
迷蒙问有人在床边推我。“星路星路——”
我勉强睁开眼睛,“谁,是言声,言声——”猛地想起不可能是她,马上闭上尊嘴。
“星路,是我,太澄。”
“什么时候,你怎么进来的?”
“电话没人应,你又没锁门。”
我太恍惚,神经衰弱便是这样的。
“太澄。”我说着要撑起来,无奈力不从心,头重脚轻,又摔倒在床。
太澄用手摸摸我额头,“哟!发烧,医生也生病。”
我一摸,可不是。
连忙叫太澄替我拿药箱来,我取出药片自己服下。
太澄微笑,“多么方便。”
我定下神来,“太澄,是你。”
她既好气又好笑。“自然是我,你病迷糊了。”
“你不生我气?”
“气,怎么不气,”她悻悻然,“把你当大哥一样,二十年来你都不对我说真话,一直骗我。”转口我都变成她们的大哥。女人的一张嘴。
“我没有骗你,OK,我承认没说老实话,但我从来没骗你说你的画同毕氏并驾齐驱。”
“你真坏。”
“我不承认。”
“你狡辩。”
“太澄,你原谅我。”
“我不原谅你,会来看你吗?”
我松口气,乘机说:“太澄,给我喝杯水。”
她给我开水,扶起我,我一口气都灌下去。
“可怜。”太澄说,“平时大把人围着的英俊小生,病了也就是病了,没人照顾。”
“什么时候?”
“才晚上十一点。你早睡是不是?”
我整个腮都是滚烫的,可真的病了。
“太澄,定华要嫁人。”我说。
“是,她告诉我,我马上决定把我那只钻表送给她,她一直喜欢,等朱雯回来,我们会得商量一下,看看怎么替她庆祝。”
“怎么,你们言归于好?”我很意外。
太澄瞪我一眼,“你这人,说什么话?我们一直都很要好。”
嘿,听听她语气!
女人。
睁着眼睛说谎话面不改容呢,岂有此理!
她说下去:“她们两个人都出嫁了。”
“可不是。”
“剩下我,”她轻轻说,“一事无成,没有事业,没有爱情。”
“你还在诉若?”我说,“那么其他的人怎么办?”
“我同表哥谈足一个晚上。”她说。
啊,我惊异,她没有把他抽筋剥皮?器量比我想象中大呀。
“表哥说我如果真的喜欢画画,那么就得下苦功,那么就算没有天才,不能成名,也可作为消遣。
“你不是早已成名了吗?”这不是假话,王太澄这个名字在画坛确不是无名之本。
“你还在消遣我。”太澄白我一眼。
我尴尬的笑。
“表兄叫我进修。”
“进修?怎么进修?”我好奇。
“进学堂去学呀。”
“还来得及吗?”我冲口而出。
“去你的!撕你的嘴,说不定我三十岁才开窍。”
“对,”我笑说,“摩西婆婆八十岁才成家。”
“你真是坏,星路,现在我看清你的真面目了。”
“什么地方的学堂?”
“表哥在渥州公立美术馆。”
我明白了。
我立刻抬起头来。
她终于找到她应该走的路,她终于找到她应该跟的人。
她站起来,“星路,你没想到吧?”
“他是个好人。”我只得说。
“我喜欢他老实,只有他不领我朝黑路一直走下去,他告诉我,我的画似黑猩猩的习作。”
我忍着笑。
“黑猩猩!”太澄说,“他为什么不说拂拂?猢狲?猴子?为什么一定是黑猩猩?”
我答:“黑猩猩的智力比较高,他不是个没有知识的男人。”
“去你的。”她用枕头丢我。
我问:“那你几时动身?”心中有不舍之情。
“我有北美洲两国的十年旅游证件,随时出入,非常方便,到那边买间房子转学生护照即可。”
我的天,口气那么大,仿佛到什么地方必须把房子也带过去,住租来的公寓是不可能的样子,我听着倒抽一口冷气,难怪这些年来没有男人敢追她,现在总算来一个周永良。
她想一想,“我得收拾收拾,我不想太赶,唔……让我问问表哥再说。”
表哥表哥表哥。
呜呼,我的地位已经被人取替,我黯然销魂。
总而言之,她要去读书进修。
太澄毕业后也在美国念过大学,贵族女子学校,学费比人家贵四五借,混了两年,腻了,打回头,始终没取到证书,她也不在乎,艺术家怎么可能俗气到做完一件循规蹈矩的事呢?
“那时候你念什么?”我想起来问,“你从来没提过。”
“念什么?”她朝我陕陕眼,“念吃喝玩乐。”
我呵呵的笑,“人生三十开始还不迟,像你这种天之骄子,爱如何就如何,你有足够的自由。”
“你真的那么想?”
“我骗你做什么?”我说。
“你骗得我也够了。”她说。
心之全蚀十
十
这件事她永远不会真正的原谅我,我知道,我也为此很羞愧。
“好了,我要走了,改天我再来看你。”
她走到门口,又打回头,“记得销门。”
我笑着向她挥手。
我的病情比我想象中的较重,起不得床,告了两大假。
真没有良心,这三个女孩子都没有来探访我。
朱雯在蜜月,当然没可能来。
定华忙得很。而太澄,她一颗心另有所属。
我觉得空前的失落,短短的日子之前,她们还为我欲仙欲死,争个你死我活、忽然之间又随人去了。
感慨怅惘之余,真想看佛经度日。
我煮了一锅饭,用罐头来送,翻煮又翻煮,终于饭成为稀粥,吃得欲呕,王老五之苦,至今才尝到。
我还挂注董言声。
等我病好了,她也该被父母带走。
届时我若果耐不住寂寞,就只好出卖色相,沿门兜售,反正她们都喜欢好看的男人,而漠视他们的灵魂。
才病儿日,便像个蓬头鬼似的,于思满脸,一梳头,头皮屑纷纷落下。
我大吃一惊,怎么搞的,由此可知男人也得不停修饰。
我搔搔头皮,回到床上,看武侠小说度日。
有人敲门,我跳起来,是不是太澄?抑或是定华?
我连拖鞋也来不及穿,我挣扎去开门。
是郑医生。
“很失望吧?”她笑,“是我这个老太太来看你。”
我调笑,“不管了,多日不见女人,老太也要。”我作状伸手去拉她。
“你呢,只有一张嘴。”她指我一下,“给你带吃的来,晓得没人治你的胃。”
我感激泪流。
“对,我的病人怎么了?”我问。
“她父母已替她办妥出院手续。”
“什么?”我顿时食而不知其味,喉咙像是被铅块塞住也似的。“我怎么不知道?为什么不通知我?”
“院长知道便行,何劳于你?”
“言声是我的病人!”我放下筷子。
“星路,你对她的感情,有点怪怪的,早已超越医生对病人应有的态度。”
“我是鬼医,畸医,怪医,好了吧?”
她不出声。
“真的出了院?什么时候接走的?刘姑娘呢?”
“刘姑娘返家休息去了。”郑医生没好气,“你镇静些。”
“什么?”我受不了这种刺激,“一切都解散了?”
我回到床上,用枕头压住面孔,呜咽起来。
“喂!年轻有为的医生,怎么会这样子?”
“言声呢?”我在枕头下发问。
“你一早就知道她要去美国。”
“他们趁我生病飞甩我,解雇我。”
“别胡说。”
我拿开枕头,我说:“我要去找言声。”
“你发什么疯?”她说,“快给我躺下,我替你诊治。”
她把我按在床上,检查半晌。“有痰?咳嗽?喉痛?你这家伙,快随我去照调光,生肺炎你也不知道。”
我的心发炎。
不,心蚀。
郑女士叫来车子,把我载到医院,照了调光。我挣扎着要去言声的四○三房间。
“早已人去楼空。”
不。我一定要去看,言声在那里住了那么久。
现在四○三是一个肥大的女人,不知为什么来疗养,也许为减肥。
见到我无故推门走进去,很想尖叫,我连忙道歉退出。
到宿舍我想我会一病不起。
我已三天没有沐浴,我不在乎,反正连言声都已离我而去。
那只破音乐盒子,一定被他们丢到垃圾桶去了吧。
心头似有千个重压。言声以后的命运如何?我还能不能再见到她?
都会是我以后生活中的悬疑。
唉。
我捧着头,心如刀割。别人离开我,隔一会儿我都可以忘记,像朱雯太澄定华她们,都是人精,比起我何止能干十借八借,身边又都有钱。但是言声……
最叫我不放心及心痛的是言声。
不要去想她吧。
我昏昏然在热度底下熟睡。
略有知觉时听见自己口中喃喃叫“言声。言声”,以及叹息。
傍晚下了一阵雨,空气更加清凉。
我狂叹,唉,言声,如果你能自己做主,一定会与我说声再见,不至这样无情无义。
夹着风雨声,我听到音乐声,叮叮咚叮叮咚,迷茫得似做梦,我睁开眼,呻吟几声,怀疑自己烧得迷糊了,撑起身子来,猛地看见一个少女的背影,站在大窗子前看雨景。
我吓一跳,揉揉眼睛。
这是谁?不像太澄,也不像定华,身形好不熟悉。
怎么会有个陌生女子走进来?难道我又忘记关门?抑或我日思夜想,以至想疯了。
我有一丝害怕。
“你是谁?”我提起勇气问。
少女转过头来,“你醒了?”
我一看到她的面孔,如见了鬼似的自床上弹起,足足有一公尺高。
“你——”我尖叫一声,“你是谁?”
“我是言声呀。”
我“呜”的一声,差些儿没昏厥过去。“言声?言声?”
“是的,你的病人董言声。”她走过来,双眸闪烁着光芒。
“言声——?”确是言声,“你怎么,你怎么会说话了?”
“我觉得想说话,于是便开口说话。”她狡黠地说。
真是她,我大力拧自己面皮,觉得痛,证明不是做梦。
我跳下床:“言声!”
“宋星路!”她格格地笑。
好一个活色生香的董言声。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如堕五里雾中。
“你糊涂?”她坐在我床头。
我怔怔看着她,“我不明白,你不是生病吗?你不是精神病?你不是连话都不说,你不是听不见看不到?”我疯起来,紧紧抓住她的手,“你究竟是谁?真是言声?”
“是,我是童言声。”
我们四只眼睛凝视着。
我忽然明白了,“啊,你玩弄我们。”我脑中灵光一闪,激动地说,“你根本没有生过病!”
“不,”她抢着说,“我生过病!我初见你的时候,的确是个病人,我觉得普天下没有人爱我,没有人属于我,我也不属于任何人,我万念俱灰,成日所想的不过是生不如死!”
“但是你神志是清醒的!”我大声说,“你怎么忍心叫你父母伤心?”
“对不起,”她黯然说,“宋星路,你说得对,我患心蚀病,有巨大的阴影遮住我的心,我根本不能顾及亲人的苦楚,我自私。厌世,把自己关起来,锁上门,打算一辈子都不出来,在医院中度其余生,与世人隔绝……”
“太忍心了。”
她有点激动,美目润湿,“这个世界既然不需要我,我何必还要眷恋它?”
“这世界?你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