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色平原-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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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哥捣什么鬼呢?”她妈伸头一望,叫一声:“他是作死呀!”舀了一勺豇豆汤就奔过去。奔到近前,却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泼,万一烫伤了儿子的嘴怎么办?她喊起来:“绪绫爸!绪绫爸!”
这时绪东使劲一挣,挣下来了,舌头上撕去一块皮,鲜血汨汨直流。绪东妈又是心疼又是气,连说:“快给我看看,快给我看看!”绪东低头吐了口血沫儿,说道:“可能不碍事,还能说话呢,一会儿豇豆稀饭照样喝三大碗!”他妈道:“好好的你寻这个故事!养你这么大容易吗?十口饭不聚一滴血,你净寻思玩了,也不为你妈想想——养你这么大容易吗!”捉一条破镰刀柄子,满院子追着打。
绪东一溜烟跑出大门,跑到邻居家门前大路上,瞥见他妈追出院门,愤愤望了他一眼,回去了。他得意地笑了。他跑得可快呢!他掏出手绢子擦拭舌头,淡淡的血迹,一会儿也没了。他是个透鲜透活的人,村东头通红的朝阳似的,有的是青春的热血,这么一点算什么呢?
吃饭时绪东“照样喝三大碗”。
6
太阳渐渐高了,趁着好天气到二姑家去。他推出自行车,他妈道:“去年做的那条酱色裤子怎么不穿?这条裤子都起膝盖包了,这么大小伙子,也不知道要好。”
绪东那条咖啡色裤子没下过几水,他妈叫酱色——甜面酱的颜色。绪东依言回屋脱了身上黑布裤子,换上“新”裤子。脚上大头皮鞋,他找鞋刷子蹭了蹭泥,跺一跺脚,好个标致小伙子。他妈忍不住笑了,高兴和得意的笑。
绪东扣好大衣钮子,围好围巾,戴上雪白的口罩和不那么雪白的手套,他出发了,他妈站在大路上,传贵立在猪圈边,一直看了他好远。
绪东出了村,拐上乡级公路——铺了黄沙的一条大道。没什么风,他轻快地踏着车,并不觉得冷。路边是成排的白杨,银白的细枝条直指蓝天,宛如镶上去的一种银饰。路边是小渠,坡面上的枯草挂了白霜,羊毛毯子一样。麦田里的霜花却渐渐有些化了。
从他家到乡上,有六里路,从乡上到田庄,有二十里——赵庄在狸头山乡的最南端,田庄在最北端,遥遥不相望。
狸头山乡,有些怪的一个地名。境内有一座小山丘,狸猫头般大——这是村上人夸张的说法,小就是了——也许乡名就和这个有关。带“山”字的乡镇名在新沂市是独一无二的,其他都傍着“水”:窑湾、黑埠、阿湖、草桥……听起来俨然一个水乡。但是狸头山乡是个例外,地势高,有山,没什么大河,有的只是较窄的沟,灌溉不太方便,大多旱作。赵庄地势低洼,种着水稻,是个唯一的例外。赵庄过去就是低洼多水的宋集镇了。
说起新沂市,建国之后才设治的一个县,刚刚升为县级市,是个顶年轻的市,归徐州市管辖,与山东省郯城县毗邻。和苏北的许多县市一样,以农为主,不太富裕。交通却还方便,205国道、陇海铁路、京杭大运河,皆穿境而过,据说又要增建一条铁路,以后还要铺几条高速公路,大约不是瞎说。
但绪东眼下走的还是黄沙路,车轮底下沙沙地响。过了乡,一会儿就看见一座小山丘,叫小青山,也叫狸头山,海拔只有几十米。山上密森森栽着松柏树,又有毡子般厚实绵密的短草,夏天望去,的确是青绿的一团。绪东在乡上读初中的时候去玩过,没什么好玩的,除了青绿的草树,还有裸露着的巨大的赤赭色山岩。绪东倒喜欢那些山岩,滑溜溜的,干净又漂亮,人“大”字一般地摊上去,很舒服。
绪东把一只脚支在地上,立着看了一会儿山。又进了黑松林,很大的一片林场,国营的,尽栽着松柏树。过了一个村,又过一个村,田庄还没到,他也不急,他知道路还长着呢。二姑家他去过几次,因为远,不常去,只是过年时去接一趟。今年他没去,大爷家绪才弟去的。
一路上没遇着什么人,可是小渠忠实地陪着他。这是狸头山乡的灌输网络,大部分是聋子的耳朵,配搭,可也是一个乡政府的脸面,缺不得。又经过两个水库,渐渐的田庄近了,乌青黛黑的一大片,密实实的树裹着,看不分明。一会儿,看见村头那株大榆树上的老鸹窝了,了望台似的。
绪东又把脚支着地,立着看了一会儿。这黑森森迷烟一般的寒树,烟遮雾障似的村落,谨严而肃穆地与他对视着。
他不知道,从此这个村庄渗入到他整个的生命中去,甚至渗入了他赵家后代的血液中去……然而不是为了这个。
——他在这儿呆了不到四年,这四年缠绕住了他的一辈子,阴魂不散地附在他身上,鬼魅一般——是美丽的、让人伤神的、道是无情却有情的女鬼。
绪东眼下却不知道。他上了车从高高的公路上滑行下去,脚跷上来,感觉架云似的。这让他小小地得意了一两分钟。
二、田庄(1)
二、田庄
1
惯性的滑行结束后,再蹬一分钟,二姑家就到了。一排人家都是红瓦房、红砖院墙、砖瓦门楼子,独二姑家是稻草门楼,很好认。他推着车子走进门楼,二姑赵传霞和姑爷田保国正在石磨那儿说话呢。看见绪东来,又惊又喜,忙围上来。
他二姑道:“乖乖,路上冷吧?赶紧进屋烤烤火!……乖乖,我都大半年没见你了……”
其实她年纪才三十三四岁,是个矮小然而精明的妇人。见了亲侄子不由得疼,不由得就嗲起来。保国也忙上来接自行车,说道:“是啊是啊,绪东都两年没来咱家了。”绪东摘下口罩,笑道:“骑车也不觉得冷……”已被他姑拥进堂屋。
她家炉子就生在堂屋,传霞拉开炉门叫绪东烤手,又忙着去冲热茶。保国进来,掏两根烟给绪东,绪东忙道:“姑爷,我不抽!”保国还要让,传霞道:“人家不抽就不抽,还尽着派!绪东喝茶!”滚烫的搪瓷茶缸子塞到绪东手里,褐色的红糖茶腾着阵阵甜香。这时传霞又去拿花生,绪东道:“二姑别这么客气,我还是旁人吗?”传霞道:“当然不是旁人,我自家孩子似的。这也是前天你表弟要吃我炒下的。”绪东道:“小莲小雷都去上学了?”保国道:“都上学去了。”他们家两个孩子,丫头小莲上四年级,小雷刚进一年级。
喝了半缸子红糖茶,绪东问了问姑姑家这一年来的情况,田亩收成,身体健康否。保国也问他现在干得怎么样。绪东便把今天的来意说了出来。传霞一听,拍着大腿叫好:“真的,咱庄就缺一个兽医!前几年还有个‘老酒糟’择个猪,骟个鸡,现在屁大事都要跑大李庄找人,一耽误就是半天。那天猪生病,我一天去四趟才催来人,‘老酒糟’又生了肝硬化,不行了!”保国道:“‘老酒糟’算什么?一天没学过,尽是自己捣鼓出来的。治猪治牛全靠草药,反正不是治人,治死不用偿命罢了!”
他们说的‘老酒糟’,是一个人的外号。现在几乎没人叫他的本名了。一辈子贪杯好醉挣来的一个外号,年纪不到六十,得酒精性肝硬化已经两年了。如果说乡村的兽医也能叫赤脚医生的话,他就是赤脚医生里的赤脚医生。他是自学成才,当然,年轻时跟着一个兽医跑了几天,也学了点实在东西。他会骟鸡、劁猪,骟牛骟马都能来——本地管替鸡鸭鹅去势叫骟,替大猪去势叫劁,牛马羊也称骟,小猪却称“择”,择菜的“择”,也许本来就是一碟小菜,只用“择”就可以了。
“老酒糟”刀功不赖,又会用草药,熬汤灌猪灌牛,也能顶些事,几十年吃这碗饭,一直稳妥,附近几个庄骟牛骟马都愿意找他。管顿饭,菜不要好,有酒就行。不管饭光给钱也行,三块五块,十块八块都无所谓,他没什么价码,也不争。几十年来赚点钱,给儿子弄三间瓦房就没有一个余下——全喝下肚了。去年春上肝硬化加重,就歇了,反正儿娶女嫁,任务完成,到安心养老的时候。田庄六个生产队,现在有事都去大李庄兽医站找人,猪是在家看,牛马都要牵去的,挺费功夫。
绪东听姑爷姑妈这么说,也有点高兴。保国倒底是个男人,又帮他分析盘算了一下。田庄本庄是三个生产队,另有三个自然村散落在附近。各队的拖拉机保有量——如果拖拉机少,自然就靠畜力多,这就是绪东的“生意”。现在各队的家庭副业大都是养殖:养兔的、养羊的,鸡猪更是家家有。这两年仔猪的价钱高了,养母猪户多了起来,养殖专业户还没有——当然,乡下兽医哪有指望养殖专业户的?
分析了一会儿,三个人都很乐观。传霞忽然想到,“这事儿要不要跟大队书记打个招呼?”绪东道:“那当然。”传霞道:“那一会儿就去跟他说,保国带去,跟他一个本家,还是个侄儿辈呢!”保国也点头:“那一说就成,一会儿我带你过去。”
太阳早已高了,快中午的光景。保国去小店买了一包“红杉树”烟揣到绪东衣兜里,带他过去了。和书记家只隔着一排房,几步就走到了。进到门去,书记正在家。是个侄儿辈,年纪却四十多岁,比叔大得多。保国道:“他大哥!这是你婶的侄儿,有点事来望望你……”绪东抽出烟来递上,书记接了,客气地让到堂屋去坐。
听了他们的来意,书记喷着烟雾点头,“是的,咱庄缺个兽医。指望大李庄,不方便呐,人家愿来不来……”保国也附和着说。书记又问:“刘站长让你来的?”绪东点头。保国又说绪东就是刘站长亲自教的,又去淮阴念了正式学校,不比草台班子出身……
书记点了几回头,说道:“刘站长我熟,治大牲口那是有一手!……那就,什么时候来都行,‘老酒糟’用过的那两间房就给你。只要你来,解除了田庄养殖户的后顾之忧,发展了田庄经济,一切都好!我可巴望着咱田庄好啊,最好把大李庄那一帮顶下去,叫他们都来求我们!”保国连连点头,绪东却有些不好意思地搓搓手。
既说定了,绪东站起来告辞。书记道:“小伙子,好好干,把田庄当成你的第二故乡!”握握手,把他们送出大门,又道:“小叔没事常来坐。”保国点头,带着内侄儿回了。
到家跟传霞说了,传霞也欢喜。这时小莲和小雷放午学回家吃饭,见了绪东都甜甜地叫表哥。传霞烧了面疙瘩汤,叫绪东一块儿吃了垫一垫,过一会儿再做饭。
等小莲小雷上学上学走了之后,绪东道:“那个房子在大队部?我想去看看。”保国道:“我带你去!”带绪东过去。大队部距保国家不远。大门朝东,临着村头大路;西边过去就是大片的麦田。门脸儿两旁是红砖房,南边代销店,北边卫生室。应该是田庄的经济文化中心。
两人进了没有大门的大门,一个大院崎岖不平,角落生着荒草。坐北朝南的一排房是村委会的会议室、活动室、配电室什么的,此时都锁着门,平常大约也很少开,门前有草呢。西边有两三间直筒的简陋砖房,保国说那是打磨房。南边又是两间房,也锁了门,保国说这两间就是了,房子西侧有个木柱搭的棚,上头覆着芦苇和麦草,地上钉牢木桩子,人家的牲口牵来大约就拴在这地方。再过去尽西南角是水泥预制块修的男女厕所,靠牲口棚不远有一口井,青石砌的台,可是没沿没盖,若夜间走过,有掉下去的危险。
绪东看那两间房,外表还整齐,本色的木门紧锁着,木材因风雨的侵蚀已有些朽坏了。那壁厢是玻璃窗,缺失了两块玻璃,两个黑洞瞳孔似的向人凝视。绪东凑过去,把头往里一探,却觉出是探进了盲人的瞳孔,也或者是他自己忽然变成了盲人——屋里黑古隆冬的,仔细一辨,也是石灰抹的墙,可不知怎么会黑成这个样子;屋顶也是。再看地上,也看不出原来是不是水泥地,只见遍地断砖头、方石块,柴草满地,又有两三堆灰,敢情这地方是田庄老头儿烤火闲话的所在!
绪东看了半晌,回过头来,差一点不能适应正午的明亮的阳光。保国笑了笑,“‘老酒糟’就喜欢招一大帮老头去烤火,一到冬天,那烟气!吓了一跳吧?反正得收拾,这地方太脏了,年纪轻一点的人,谁来?”绪东也笑笑,没说什么,在院中转着看了一会儿。又立在井台上往下望,深而黑的井水,“波澜誓不起”的妾心一般,却是幽怨而寂寞的。当然,绪东想不到这个,他不知道诗,他只知道:以后要用这个井里的水洗脸洗澡了。
回到家,传霞已切了肉,又买了贡丸、猪肝等放在那里。绪东道:“二姑,你怎么费这事!”传霞道:“难得来一回嘛!二十岁人了,通共没吃过你姑家几回饭。”绪东笑了,“这以后要常吃了。都这么费事,把你家吃穷了!”传霞笑道:“以后?以后咱吃什么你吃什么,随茶便饭,我是你姑,你可别嫌啊?”绪东道:“嫌什么?随茶便饭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