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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隐形伴侣-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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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这种不吃菜、用烟送酒的喝法,叫做“干拉”。只有地道的东北人才这么喝酒。   
《隐形伴侣》二十(2)   
扁木陀并不抬眼,呛了一口,剧烈地咳起来,眼晴通红,布满了血丝。人也瘦多了,鼻子倒鼓了一点。 
肖潇感到寒气彻骨,手脚冰凉。她环顾四周,大炕空空,犹如冰库冷窖,没有一点热气,什么可烧的也没有。她鼻子酸了酸,一步步走过去,站在扁木陀身后,伸出手按住那只搪瓷杯,低声说:“跟我回去——” 
宿舍门在身后,逆风开启,又被风硬推回去,乒乓作响。 
年夜饭也简单:白菜炒肉片,黄花菜炒鸡蛋,土豆烧肉,豆腐肉丝。 
菜端上桌的时候,扁木陀忽然神经质地死死盯住那碗豆腐,喃喃说: 
“豆腐、豆腐,死了人才吃豆腐……” 
陈旭在他肩上拍了一下。 
“不看看这是啥地方,不吃豆腐吃啥?上甘岭,还喝尿哩。” 
他给扁木陀和自己各倒了一点白酒。一块钱一斤。肖潇亲自上小卖店打的,过年了,破例。 
扁木陀死活不肯脱鞋上炕里,缩着那双缀着一块补丁的棉,仍然坐沿上,闷着喝酒,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 
陈旭似乎是生了气,独自猛饮了一盅酒,恨恨地说:“木陀,你不够意思,回来了为啥不到我这里来?有啥心事,尽管同我说,这里不是同自己家一样吗?” 
“……我……”扁木陀木然地结结巴巴说,“来寻你,心里越发难过……你有家,有老婆,我没有家,没有……我啥也没有了……” 
他突然扑在火墙上,像个孩子似的号啕大哭起来。黄棉袄肩膀上的一块黑补丁,突突抽动着。肖潇心里发紧,轻声问: 
“你回来,阿彩知道吗?” 
他摇摇头。 
陈旭把他的头扳起来,“她是不是又不要你了?” 
“她……”扁木陀泣不成声,“她……要同一个肖山兵团的人结婚了,好调回去。她回报我了,说我是农工,熬不出头,除非我上机耕队,开康拜因……” 
“这婊子!”陈旭骂了一句粗话,“等她回来的!” 
扁木陀慌忙摇头。 
“这不怪她,怪我没本事,我去寻过机耕队长,送两条香烟,水花儿也没有一个……没有姑娘看得起我……你千万不要难为她……” 
陈旭用筷子敲敲桌子: 
“那你也该过了春节再回来,好容易回家一次,宿舍又这么冷……” 
扁木陀愣愣地望着天棚,讷讷说: 
“春节?过啥个春节。到家里,饭钱也交不出,后娘的脸孔……一吃饭,菜也不敢搛……” 
“你阿爸呢?” 
“他也总骂我没出息……我情愿……回来……” 
他止住了啜泣,端起酒瓶,对着瓶口就喝,咕嘟咕嘟一口气灌下小半瓶去。陈旭一把抢了下来,瞪着他骂道: 
“你不要命啦!” 
“不要了……命……是个啥花头?……活是活……死是死,死活一样……让我喝,我心里……冷……” 
他含糊不清地嘟囔,摇摇晃晃地靠在火墙上。 
“……回又回不去……在这里,又不把你当人……偷鹅……我饿呀……这回更加没脸见人了……熬到哪天是个头……做人……没意思……死了倒……” 
陈旭按住了酒瓶。 
“那我呢?我不活啦?比你怎么样?大批判都批过了,不照样活得蛮开心?” 
扁木陀摇摇头,揉着眼晴,从炕上挣扎着挪下来。 
“……你……有你的账……我……有我的账……你能说会写,有爹妈,有老婆,有盼头……我娘死了,我要寻我的娘去……我木箱里还有……三条肥皂……一双新套鞋……” 
“你……别走!”肖潇想要下地拦他,却够不着。“你到哪儿去?宿舍那么冷,冻死你……”她想应让扁木陀今晚住在这儿,没等说出来,扁木陀已经跌跌撞撞地拉开门,冲了出去。 
门晃荡着,扑进来一股人的寒气。 
传来稀稀拉拉的爆竹声。 
“拦也没用,让他去吧……”陈旭叹了口气,靠在门上,“他心里闷,出去走走会好点儿……” 
他们草草吃了年饭,年饭越发的没有滋味。听了一会儿半导体,嗑会儿瓜子,也没什么可干的。虽然陈旭的那份关于“变相劳改”的检讨书还没写出来,总不致于大年三十来败兴。到八点多钟,肖潇让陈旭到连队宿舍去看看扁木陀回去了没有。她还是不放心。 
陈旭去了好一会儿才回来,头发上沾着一点木屑。他把手掌伸给肖潇看,手掌上有一道血印,他说: 
“扁木陀一个人在宿舍里劈炕沿木呢。我让他回来,他说啥也不回来,我帮他劈了会儿,好让他生炉子,嗬,那炕沿木,是人劈的吗?硬得同棺材板一样,扁木陀好像发了疯似的,一镐头就砍下一块来……不过,他回了宿舍,就不要紧了……” 
“他不会冻死吧?”肖潇还是不大放心,“他临走时,为啥说他箱子里还有三条肥皂呢?” 
“他醉了。”陈旭打了个呵欠,“明天一早我再去叫他来吃饺子,好不好?” 
没有什么人来串门。家家户户这时大概都在包饺子,包出一炕面的饺子,拿到外头冻上,冻成一只只银元宝,硬得像石头子,摔在地上梆梆响,然后哗哗地灌进面口袋,灌上满满一袋子,吊在房檐下。初一、初五、十五、二十五,破五吃饺子,吃上一个正月。那一年的享受和乐趣,都囫囵个儿地咽下去了。   
《隐形伴侣》二十(3)   
肖潇和陈旭便也来包饺子。陈旭说自己会擀皮,揪出来的剂子却大的大小的小,不是粘了面板,就是粘了手。陈旭擀出一头汗,肖潇包的饺子也像蛤蟆似的趴趴着,她看着,自己也扑哧乐了。 
“倒不如做馄饨呢。”她说,“馄饨比饺子好吃。” 
不好,那样说不定明年一年都混混沌沌的。 
“我们家里过年包粽子,肉粽子、细沙粽子,挂一晾竿。”陈旭啧啧嘴唇,咽了口水,“还做汤团。” 
嗬,外婆家,那才真正叫做过年呢。年三十夜锅里煮着香喷喷的毛芋艿。大人搓着珍珠一般细巧的“顺风圆”,吃了一年顺顺当当的。还有八宝饭、千层包子、酱肉、火腿、雪球似的清汤鱼丸……大年初一醒来,会在枕下摸到包着红纸的压岁钱,床头一双红灯芯绒棉鞋…… 
“这里的人过年吃什么呢?”她自言自语。 
“顶高级的,大概就算挂浆土豆了,要么是熘肉段。” 
“啥格挂浆土豆?” 
“土豆烧熟了,放进油锅里,油锅里有糖,搅一搅,盛起来,一块块拉得出糖丝,像变戏法一样。” 
“为啥要拉出糖丝呢?” 
“我也不晓得。大概这里没有蚕宝宝的缘故。” 
“好吃?” 
“我们明朝来做做看好了,有啥难!” 
“好的。我想吃。” 
“你还想吃啥,我来想办法。” 
想吃猪肝、猪腰子、猪肚子。那只小猪羔如果活着……可惜早卖给人家了……想吃鱼,带鱼、黄鱼、鳝鱼、甲鱼……还想吃毛芋艿、爬老菱、糯米糖、藕、荸荠……一日三餐有鱼虾身强力壮跨战马驰骋江南把敌杀…… 
她突然眼泪汪汪的。她为什么要留在这里生那孩子?她干吗不像别人一样回家去?也许她永远也吃不到那些好吃的东西了。可她不是北大荒人,她从小是吃那些东西长大的。她永远永远也吃不惯挂浆土豆和葱爆肉。这没法“改造”,没法。她宁可扔下这一切,回南方农村去插队……她和北大荒竟是如此格格不入,她为什么还要生出一个小北大荒人来…… 
“做啥不响了?”陈旭看看她,问。 
她不作声。 
“南方房间里冷,生伢儿容易感冒。”他说。 
“扁木陀还情愿回来呢。”他又说。 
“明朝不出工了,困到十点钟爬起来。”他调侃地笑笑,“哎,听听半导体,过年有啥节目……” 
她猛地扑在他怀里抽泣起来。 
“怎么了?怎么……”陈旭有点发慌,连连推她,“是不是肚子痛……” 
她默默摇摇头。一股绝望的冷气,从脚跟升起。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实在哭得有点莫名其妙。 
“我……总放心不下扁木陀……” 
好一会儿,她噎着嗓子说。总算找到了一个理由。 
天亮得很迟,响过几声冷冷的爆竹,又是沉寂。 
远远的有狗叫,叫得狂躁烦乱,决不像新年的问候。又有风声、样板戏和孩子的嬉笑,也如平日一般重复刺耳,绝不像一年的开始。太阳出来了,太阳出来了,噢嗬依哟嗬……太阳,光芒万丈,万丈光芒……上下几千年,受苦又受难,今天终于见了太阳,今天终于见了太阳……肖潇醒着躺了一会儿,摇摇陈旭的手臂: 
“早点起来煮饺子吧,去叫扁木陀来……” 
陈旭伸着懒腰,讷讷说: 
“不在杭州家里过年,这年怎么就不像个年似的呢?” 
两个人起了床,洗完脸,肖潇烧水准备煮饺子,陈旭套上棉袄上连队去叫扁木陀。刚出门,又折回来,敲着门招呼她: 
“哎,你来看,外头好多灯笼呢!” 
肖潇走出去,果然,家家户户门前的木杆子上,都吊着一只大红色纸的灯笼,垂着马尾巴似的穗穗,迎风摇曳,发出的响声,连成一片……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高举红灯闪闪亮红灯是咱们家的传家宝…… 
“哎,那是什么?”肖潇的视线突然被远处的大木架子吸引过去。她隐隐觉得,那座大圆木搭成的十几米高的望塔顶上好像有个黑乎乎的人影。 
“是个人。”陈旭点点头。 
“大年初一的,爬到那儿去干什么?” 
“身居农场,放眼全球嘛。” 
“是不是在挂灯笼?” 
“不像,没有红颜色的。不像……” 
“大概想放鞭炮吧……总不会是寻开心了……” 
她话音刚落,陈旭轻轻“啊呀”了一声,脸上愀然作色。怔了一会儿,嘴唇动了动,吐出“阿根”两个字,拔腿就往望塔跑去。 
阿根?怎么会是扁木陀阿根呢?他在那儿干什么? 
她眯起眼,再抬头朝大架子上张望,见那人仍然一动不动地倚在塔顶的木栅栏上,面朝南方呆呆地想着什么心事,如同一根木桩。她的心怦怦跳起来,真的有点像阿根,是的,那翘起一边的帽耳朵。你快下来!你想干什么?“阿根——”她喊起来。“阿根——”她拼命地向他挥手,“陈旭,快一点!”她声嘶力竭,死死按住胸口。那瞬间她感到了绝望和恐惧。 
她望见陈旭接近了木架,就在他一只手抓住木扶梯的时候,塔顶那人影突然迈腿跨出了木栅栏。他似乎还在栅栏外那极窄的木条上站了一霎,似乎还犹豫了一会儿。她似乎觉得,他还缓缓地向她招了招手……她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隐形伴侣》二十(4)   
一口白色的桦木棺材,挂在拖拉机牵引钩上。 
一个扁脸的小老头,用头撞着棺材盖,用手掰着棺材盖,满面泪痕。阿根,阿爸对不起你…… 
你哭啥?我调到机耕队去了。那里头有声音说。 
老头仍然撞着棺材,撞得咚咚响。 
棺材盖竟然被撞开了,里面有三条肥皂,一双从未穿过的新套鞋;还有许许多多旧衣服,没有一件不打着补丁。 
老头抱着那些衣服痛哭。他认识每一件衣服,他对着衣服指指点点,似乎在讲那每一个补丁的来历。 
阿根呀——他又哭号起来。你做人一世没吃过一顿好饭,没做过一件新衣裳,你生下来就受苦,死也受苦…… 
扁木陀突然背着一袋黄豆从地里回来,喊道: 
含豆糖粥嘞,三分洋钿一碗…… 
那老头追着余指导,一边追一边叫: 
你还我儿子——你给我开追悼会。 
余指导脸像一块冰,他说: 
自杀的人,开什么追悼会?不开批判会就不错了! 
那小老头跪在地上磕头:求求你,让我把阿根的骨灰带回家中去,不要埋在这异乡异地…… 
不行。他生是北大荒人,死是北大荒的鬼。郭春莓对着广播喇叭叫道。生生死死都属于北大荒。 
陈旭扛来了一块铁板,一桶汽油,一瓶白酒。他把白酒洒在棺木上,浇上汽油就要点火。只有他一个人。知青都回家了,冷冷清清。 
他说:我来帮你火化,让阿根回去。他埋在这里,他的魂灵不安生的…… 
“小女工”掏出手枪对准陈旭说: 
你要领头闹事吗?小心第二次把你抓起来! 
那老头拽着孙干事的裤管苦苦哀求: 
让阿根回去吧……可怜可怜…… 
孙干事一拍棺木,骂道: 
你不想想自己什么身份?你这个国民党! 
老头瘫在地上,雪埋到胸口。 
扁木陀突然从康拜因上爬下来,脸色苍白。她问他:你为啥要寻死?你不知道自杀是自绝于人民吗?他疲倦地回答说:我没死,我修机器去了。 
她把一个花圈,放在棺木上。 
花圈化了,是雪做的,一片片雪,树叶子似的。 
无穷无尽的树叶子,从天上飘下来。 
棺木上落满了花圈。 
一辆拖车蹦蹦着开过来,打开了车厢板。 
老头扑在棺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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