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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隐形伴侣-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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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徘徊在一根电线杆下。电线杆上贴着标语。路灯还没有亮,看不出标语上写的什么。她用脚步量着路面,计算妈妈下班时经过这里的确切时间。她量了一遍又一遍,不是步子错了,就是路面凹凸不平,怎么也算不出来。 
雾蒙蒙。太阳像只黄橙橙的气球,不知要升上去还是要飘落。不知是早晨还是黄昏。 
刘老狠赶着一群牛走过来,往地上吐了一口说:娘的! 
不许你骂娘。她也往地上吐了一口。 
她看见一个人在给花儿浇水,走过去一看,不是妈妈。 
她看见一个人在批改作业,走过去一看,不是妈妈。 
她看见大道上开来一辆拖拉机,慢吞吞地,半天也开不多远。拖拉机顶上坐着一个人,正在扎笤帚,她一看,黑头发中有一根银丝,微笑的皱纹里有淡淡的亮光。妈妈——她叫道。怪不得这么晚,原来她是坐拖拉机来的呀。妈妈下了车,慢吞吞走过来,也像一辆拖拉机,脚上安了链轨板。 
妈妈说:你老是在教室外面吵,妈妈上课呢,你真不乖。 
她说:我长大了要当歌唱演员。 
妈妈说:青蛙公主的嗓子可不好听,还是当医生吧。 
她一生气,甩下妈妈就一个人走了。走得飞快。 
她在台上朗诵一首诗。 
——在蔚蓝色的大海上 
?摇?摇住着一个老头儿和他的老太婆…… 
台下的人都鼓掌了,叫她的名字。她想再念一首,就抱住了麦克风。她不愿下台,她愿意从头到尾只让她一个人表演。妈妈把她抱了下去,她打妈妈的肩,在妈妈手指头上咬了一口…… 
一只巨大的风车,把风绞成云朵那样的碎片,漫天飞舞。 
一条河,水往山上流。 
天渐渐暗下来。她等得心焦。脖子有点酸,喉咙也干极了。 
妈妈,她想叫,却没有声音。妈妈——她发现喉咙的开关没有开。妈妈——她找不着钥匙了。 
水上漂来一封信,她一看,是陈旭写来的,他到延安去大串联了。他根本不在杭州。 
陈旭信上说:你要妈妈还是要我? 
她说:我要阿妈。 
妈妈的头发全白了,脸上的雀斑像只芝麻烧饼。妈妈的额上爬满蚯蚓,妈妈变成了一个老太婆。 
踢踏——踢踏,妈妈有气无力地走过来。 
妈妈!她突然响亮地叫出声来,叫得像青蛙那么响。 
亲爱的小花儿,是你,你回来了。 
妈妈!是我,我回来了。 
让妈妈等得好苦,妈妈知道你回来了。 
你为什么不给我写信?妈妈。 
你不是也没给妈妈写信吗? 
爸爸不要我了,我不是妈妈的女儿了…… 
傻孩子,气话,不算不算…… 
原谅我,妈妈,我想你呀。 
妈妈没给你写信,妈妈是怕牵连你。妈妈的隔离虽然撤销了,可以回家,但还是敌矛内处,是叛徒嫌疑……妈妈对不起你…… 
叛徒都长分头,妈妈不是叛徒。 
傻孩子,路灯亮了,和妈妈一起回家吧。 
不……我要走了,明天的火车。路灯坏了,你别怪我,我想你……下次,下次我…… 
她分明觉得,妈妈那忧伤的目光,从她发际掠过,像她在无数黑夜里见过的两束光,温暖而透明,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隐形伴侣》十一(3)   
妈妈问:你要什么? 
她想了好久,说:你有钱吗? 
妈妈把衣袋掀起来,又翻动那只又旧又破的灰拎包,只找到一分钱,妈妈往那硬币上吹了口气,硬币变成了一只汽球。 
妈妈—— 
她发疯地追上去,抱住了妈妈的腰。她摇撼她,呼喊她,捶打她。她却纹丝不动。又瘦又硬的腰脊,冷淡而漠然地听凭她哭号…… 
她发现臂弯里是一根电线杆。粗糙而破旧的木柱,长满湿漉漉的苔藓…… 
路灯亮了。 
路灯是黑色的。黑色的灯光下,一个瘦小的人影在摇曳,像一只拖着尾巴的小蝌蚪。 
汽球升高了。茫茫云影中,一群黑色的小蝌蚪忽沉忽浮地逐浪飘流。   
《隐形伴侣》十二(1)   
他整日里腰间系一根草绳子,起初绳下是件衬衫,后来是件蓝褂,到现在过了秋分,是黄布洞里露出的黑棉花球。草绳子挺管用,比扣子便当得要死。从鞋面到鞋底,也绑上那么几道,任是雨天雪地,不打滑。浑身上下真正只剩下一粒扣了,是替茅楼把门的。没有扣,就像小号的看守,蹲在旮旯抽烟卷,被看的松了绑。冷风灌进去,像拥着个冻僵的娘儿们,想干什么干什么。那几粒军扣,还是泡泡儿从支边火车行李架上扔的一件军大衣上割下来的。如今倒让这帮王八们撕扯了个干净,当糖豆咽了吧?噎死才好。 
草绳子,是去水田背稻草时,老边给搓的。难兄难弟。那大嘴一咧,嘿嘿说:“有招儿不露!”草绳下掖一柄铁镰,镰刀头硌着腰,镰杆儿在屁股上滑来滑去,让人觉着神气。那如是枪,没准儿就崩他几个!破手套在胸前晃荡着,露一排黑黑的指甲盖。 
他只能看见自己的指甲盖,似叮了一溜蝇子。他看不见自己的头发究竟长(chánɡ)成什么形状,只有那一群骚动不息的虱子,提醒他的脑壳顶着一座热带丛林。希特勒那时候,虱子也大有用处,可以传播和制造细菌,一死一大片。反正没有镜子,他不知自己的形象。因为这个地方只负责灵魂和头脑的清洗,如同一切的拘留所和隔离室一样。他们喝“一片汪洋都不见”的酱油汤,就着铜墙铁壁一般的窝头,同许多罪孽深重的坏蛋在一条板铺上打呼噜……他对自己感到陌生,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存在。于是有一天早上他从稻草堆里第一个跳起来,跪在地上拼命地磨镰刀,嘁嚓嘁嚓的声音就像半夜在炕头炕梢奔忙的耗子。他磨出一只晶亮的水泡子,又磨出一身酸腥的臭汗,唯独没磨出他想要的那件玩意儿。当他把亮晃晃的刀片举齐眉梢,妄图对其摆弄自己的时候,板铺上那几颗光头放肆地笑起来。 
“还照镜子哪,撒泡尿不就得?”“我说陈旭,你嘴皮子行,干活儿?”“不如抹了脖子,提溜脑袋自个儿瞧呢……” 
他懒得搭理他们,一潭臭水。蚊子来,长尾巴的蛆也来。“你他妈的犯的啥事儿?”“做思想工作了。”“给谁做?”“那上海妞儿。”“做通了?”“通了。”“通了又告了你吧?”“哪呢,我让她当卫生员了。”“怎么逮住的?”“狗在雪地里刨出个死孩子。”……“你呢?”“卖粮食了。”“卖谁的粮?”“食堂的。”“卖多少钱?”“一车木头。”“木头呢?”“拉城里了。”“城里给你啥?”“儿子开车了。”……他娘的!落到这个地步,竟同这种屎粪里的臭肉虫子搅在一个坑里。 
他憋不住尿,去上茅楼,几块板子,吱吱响,晃荡荡。走上悬崖,面向深渊。他抽一口凉气,低头寻找那仅剩的黑扣子,只见从一汪黄沌沌的浊水里,冒出一张青灰的脸,胡腮像背阴的树干上挂的苔藓,将那先前的傲慢与执拗,一古脑儿包裹起来,露出一只垒蘑似的鼻,挂满了晦气。他抬脚将那板子踢下悬崖,一怒之下最后一粒扣子也不知去向。 
“跟我们走!”“走哪?”“场部!”“干啥?”“去了你就知道了!”“你们算老几?”“政工组的。”“我不去!”“不去捆上!”“敢?”“你敢拒捕?”“逮捕证呢?”“公检法早砸烂了,我们有印儿。”“这是私设公堂!”“公家怎么会是私设?你放心!”“你们想干什么?”“你擅自离场一个月,还有好果子吃?”“我回去外调。”“调谁?”“调我自个儿,我不是反动学生,我是红卫兵头头,我有证明……”“少废话,带走!”“你们不讲理,向中央控告你们!”“等我们上西湖外调三个月回来,你再控告吧!” 
等肖潇喊出声音来,他早已被推进了吉普车。 
没过白露,便降了白霜;没过霜降,小雪大雪把个太阳也刷白了,天上地下冻得瑟瑟发抖…… 
转眼间,他就在这不是人呆的地方,强蹲了两个月。 
还得蹲多久?长得盼不到头的冬,九九八十一天…… 
他提着那照不出人影却也锋利无比的弯镰排队去割豆子。一群黄不黄绿不绿的囚徒,蠕动在没膝深的雪地里。那金豆豆、铜豆豆,要从雪底下抠出来,砍倒了,铺成趟子,再来牛车拉回去。鞋冰凉,手套凉冰,血冰凉;鞋湿了,手套湿了,骨头湿了。那牛饿了还哞哞叫屈,嚼着豆秸不走,人饿了却还得弯腰撅腚,往那白茫茫的天边挪。没有鞭子还有秃鹰似的眼,在身后扫射。他发疯地挥着镰,连砍带拽,任凭那干脆的豆荚咔嘣咔嘣地炸角,迸进雪地里,变个银豆豆、水豆豆,立时不见了,好不痛快。榨油磨豆腐,谁能见着影?就是熬剩的豆饼子,也轮不到啃。抠你做甚?不如早早地撒进大地,让它们在雪被头底下困一觉,明春倒省了再播种。 
“你小子小心,‘座山雕’过去了。”老边低声咳着,赶上来。这个倒霉鬼,开春时拧柴油罐上的嘴子想洗手,油冻了,走时没关严,中午晒化了,一罐八吨油,全跑得一滴不剩。拖拉机手当不成不说,“破坏生产”,判上三年两年,笃定。他瞧着老边那憨憨的厚嘴唇,浑身一阵麻冷。 
“急啥?到脱谷那咱,等着瞧。”那厚嘴唇贴着他耳朵,突然努出一道刃,“我让机口一天堵上十回八回的!” 
“座山雕”在后面哇哇喊道:   
《隐形伴侣》十二(2)   
“这天头看样儿还得下雪,再下雪,豆子全毁了,我上七分场机耕队借个拖拉机去,今儿天黑前把豆秸都装上拉回去。老边,你带大伙老实干,我不回不许收工,听见没?” 
他登上车,顶风走了。 
豆秸子摞起来,摞成一堵墙。抓几捆豆秸,扫净了雪,露出块黑土,用鞋尖将那秸秆上的金豆,碾搓下来,一捡一大捧。再把那豆秸点着了,豆子滚在镰刀上烤着,烤出一股糊焦味,贼拉香。 
“谁有火?” 
没人吭声。隔离室,火也隔离。火墙子在门外,停了电也不发蜡。只是上个月给白菜下窖,窖下见着几盏马灯,跃跃的火苗,跳得人心痒。“报告队长,马灯灭了,要根火柴。”“报告队长,才刚那一根没点着……”骗根火柴也得有招不露。弄到了手,藏在铺下的空心苇子秆里,福尔摩斯也寻不着。那一根是留着抽烟的,哪天派出去装车什么的,不愁捡不上几个烟蒂,一人凑一个,将烟末子抖开了,撕块报纸卷成条,像小蚂蚱腿似的烟卷,一人抽上一口,“咝——”真过瘾! 
可这冰天雪地里,上哪弄火?放大镜、搓棉花绳?算了,还是挤成一团躲在这背风处呆着去吧。 
一个灰色的小东西,嗖地从豆秸中蹿出来,夺路而逃。雪地上留一行花瓣似的小脚印。兔?獾?田鼠?……你们都有厚厚的毛皮,挡得住风寒。就连你大豆,还有个荚窝。……人呢?茫茫天,昏昏地,任凭摆布…… 
魏华的伤真就留下了后遗症?病退回鹤岗,求之不得,副连长的额总算空出来了。 
那空额由谁去填? 
余指导竟当上了分场代理主任,那副指导的空呢? 
郭春莓干吗去养猪?大养其猪。还评上了管局活学活用标兵。回农场那天,在大车队前望见她推一辆独轮车,明明打身边过,她却装没看见。一条军裤膝盖上,贴着个蓝色的大补丁,活像个面具。那独轮车上的饲料,装得只差坍下来了。标兵?大概还想当个什么领导哩。倒看不出这女子有这样的雄心。 
再写封信,给知青办。……怎么寄出去? 
有人踩他一脚。一阵阴阳怪气的哄笑,在四周漾开。 
“瞧瞧……瞧那娘儿们,矬得像个土豆……” 
“瞧那爷们儿,麻秆一根……” 
远远的雪地里,有两个黑影,在低头扒着什么。又直起身子,顺垄沟寻去。一高一矮,一胖一瘦。是附近老乡屯子里的屯迷糊,来捡农场地里的剩。公家的地,收得少扔得多,捡也捡活一家人了…… 
“那是两口子不是?”有人眨着眼,咽口水。 
“两口子?高的高,低的低,够得着吗?” 
“那怕啥,中间找齐不就得了……” 
“中间找齐?嘿嘿,想他妈的美事儿!” 
“谁给说段儿山东快书解解闷。” 
“山东快书?好说,听着——当里个当,当里个当,俺今天表表梁山好汉武二郎。武二郎,大裤裆,当里个当,当里个当……” 
“干活儿!”老边吼起来。 
白雪下是骚动不安的土地,日日夜夜,每时每刻,粗糙的雪粒下冒出一股腥臊的泥土气息。那欲念,压得住吗?何况是雪。她的肌肤也如冰雪一般,玲珑剔透……不,不许想她。她不是一个欲念,是一片洁白的云,托梦的云。咽着口水想她,是一种罪过…… 
天暗下来。豆稞子远了,似夜行在铁轨下的枕木,虽看不见,脚踏去,却永无休止。灰色的云,倒近了,索性散成了雾,从野地里弥罩下来,悠悠贴地低回。只是从昏黄的暮色里,伸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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