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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梁山子作品集-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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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平举着拳头大的锤子,东敲一敲,西敲一敲。他的手篓里,很快装进了二、三斤零碎的钨砂块。他们深入到山洞的最深处,那里堆着许多红石块。淘金者认为,这一条线的矿藏已被挖磬,便再没有挖下去。

    “一条蛇!”大平喊。

    “一条黑蛇!”阿米跟着喊。

    “啊呀,这条蛇追过来啦!快溜快溜!阿米,你还不拔腿跑?你竟敢在后头大摇大摆,这条蛇追过来啦!”大平散魂落魄地喊。

    阿米有点心虚,嘴里却说:“我不怕蛇的。”

    他也不由地加快脚步。他打着手电,看见被大平的脚溅起的泉水疯狂地朝两壁打去,山洞里猝起一片哗啦响,然后是一片叮呤声。

    阿米把手电的光束朝身后射去,他看见那条颀长的黑蛇转向了。

    当阿米大摇大摆走出山洞,他闭了好一会眼睛,头眩晕了好一阵子,他才试着把眼睁开来。大平正拿两只眼瞪着他。

    大平愤愤地说:“叫你快溜,怎么不溜?!”

    阿米说:“我比你大,比你大八十一天零几个小时。”

    大平说:“这种蛇巨毒,你不知道?!让这种蛇咬中一口,你就会把你的命搭上。要是那样我怎么向你妈交差?”

    阿米说:“我把我的命搭上没有?”

    大平说:“没有。”

    阿米说:“没有,那你说这么多干嘛。我以为你吓疯了。”

    大平说:“我是蛙命。见蛇便神经过敏,别的什么不怕,单单怕蛇,他娘的!”

    阿米仰起脸,伸长脖子,哈哈大笑起来。

    玉婆说:“太阳才半竿子高,你就坐到这里来了,给你。”

    阿米扭过头来,看见鼻子底下停着一只很胖的熟红薯。

    阿米双眼一亮,说:“好大一个薯!这里有红薯?”

    玉婆笑笑地说:“我种的。这里的土黑,雨水又足,红薯长得特别大。”

    玉婆和阿米一边吃一边说话。阿米说:‘还是红薯香,还是红薯甜。红薯让我想起了童年。”

    玉婆说:“我是来找你的。我带你去一个你没有去过的地方。”

    阿米问:“你拿着一杆长把子钩刀,提着一个手篮,是什么意思?”

    玉婆跳一下说:“不告诉你。”

    阿米跟着玉婆走了好长的路,最后来到一段悬崖的边缘。玉婆用钩刀把长在边缘的一簇野玫瑰藤挑起来。悬崖的边缘就露出一条带子大的路。他们来到一片枣林里。

    伏在黑谷后方生长的这片枣林,出奇地保留着天真未凿的风姿。

    阿米说:“好大一片枣林子!”

    玉婆说:“我记不清是哪一年。那年我是怎么滚下山来的,也不知道。横竖是滚到这里来了,我的魂都吓跑啦,我的嘴巴张了开来,喊不出声来。我喝了一口水,这才没命地喊起来。张着嘴大喊大叫会喊得很累,我不喊了。我瞪大眼看见三面都竖着爬不上去的削壁,前头有一个水潭。我眼睛里的树都是高大的枣树。枝头上挂着许多许多的红枣。枣儿在风里摇呀摇的。枣叶落到我的脸上和我的怀里来。我笑起来。我对自己说:‘玉婆,怕什么?’我把自己竖起来,抓一抓屁股,又摸一摸膝盖,一只膝盖流出血来,胳膊和肩背上都破了几块皮。我瘸着腿,在林子里转了几个来回。找到一条出路。就是我们来的那条路。”

    他们开始打红枣了。阿米爬上树去,把摘到手的枣放进嘴里。摘一个吃一个。还把嘴空出来说:“这圆溜溜的东西甜。”

    玉婆站在树荫下,洁白的脸朝着天,她的钩刀把枣枝一串一串打下来。她把摘到手的红枣放进手篮里,她要卖力地多摘些。她想把今天摘的红枣和最好的红枣拿给阿米吃。看着他把枣子们吃到肚里去。

    阿米觉得,玉婆有一张宁静的脸,偶尔会是一张野性的脸。她那两只闪亮的丹凤眼,充满了期盼。

    有好几天里,阿米只能待在窝里养伤。他的右膝盖被石头撕掉了一块皮,右脚踝也扭伤了。四天前,黑谷下起雨来,雨水来得很柔和。飘飘洒洒的雨丝只有牛毛那么大,酷似春天的风格。

    阿米穿着雨衣,出来踏黑谷的山山水水。玉婆的影子使他觉得黑谷并没有对他敞开来。举目远眺,山川悠远。黑谷的周围,挂满了雨雾,大山在洁白的云海里出没。

    阿米瞪着眼,把眼光投向了黑谷的路。黑谷有许多路。有的蛇行,有的直插深山,有的升到了山顶。他那求爱般的眼睛看着那些路,他知道自己在搜寻玉婆的身影。

    阿米一遍一遍地想,细雨中的玉婆会是一种什么模样呢?她那种水淋淋的模样是不是挺洒脱?是不是挺娇媚呢?玉婆的乳房顶着水淋淋的衬衫,是不是挺娇媚呢?她那种模样是不是痛苦的呢?是否挂满了生的伤楚和一百斤重的委屈?

    脚底下一滑,阿米就糊里糊涂地往山下直滚。他的手抓住一丛山里红,下身依着猛烈的惯势朝下一摔,一只膝盖打中了石壁。他坐下来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受了伤。他一瘸一拐地挪了回来。

    晴天里,待黑谷的阳光把树叶和草地上的雨水收走,阿米坐到了山顶上。

    玉婆生气地说:“这十天里,你死到哪去啦。我真傻,巴巴地以为你会到洞里来找我。”

    阿米一脸苍白,说:“这些天你在草仓里?我受了一点伤,不能到处走的。我是从那边滚下去的。”

    玉婆说:“你是不是见我滚过一次,你也想滚一回呢?”

    她的眼里湿起来。

    玉婆说:“伤在哪里,让我看一看。”

    阿米把右腿露出来,说:“脚踝上一个肿包,膝上掉了一块皮。小伤罢了。”

    玉婆的眼里流下泪来,喃喃地说:‘这么大一个包,掉了这么大一块皮。”

    她突然嚷嚷起来:“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声张?你怎么可以躲着我?!我的命真贱。”

    说到痛处,玉婆啜泣起来。

    玉婆哭完了。她的脸恢复了宁静。阿米看着她无声无息地下山去。

    他也想痛痛快快掬一把泪水。他为什么不敢哭呢?

    阿米每天擦两次跌打膏。须叔还送他几小把干草药。干草药是玉婆带过来的。每晚把伤脚浸在药汁里烫洗。

    一些阳光灿烂的日子走了。阿米的伤复原得快。昨天,他还陪同大平走访了两个山洞。

    阿米问:‘这些天你上哪儿了?”

    玉婆满脸愁丝,说:“我在医院里照看青玉婶。”

    阿米问:“她病了?”

    玉婆说:“她中风了,她不能走路了。有一天晚上,我给她洗完了澡,她躺倒床头突然乱抖起来,说胡话,嘴里吐东西。我和须叔手忙脚乱地掐她,也不济事。须叔就把她背上,追着路跑,我在后头打手电。赶到医院里。医生说,她就是好了,也得柱根拐杖瘸着走。”

    阿米说:“须叔命苦。”

    玉婆问:“米哥,你在这里呆多长日子?”

    阿米说:“你的头发真好看,你的手是稍显老了一点,可是你的脸蛋,你的脖子是这么好看。”

    玉婆问:“你在这里呆多长日子?”

    阿米说:“你是一个好姑娘。”

    玉婆流着眼泪大声喊道:“我问你,你在黑谷呆多长日子?!”阿米的眼睛有些呆。他的眼瞪着她,他又说:“你是一个好姑娘。”

    阿米有一些坐卧不安,他担扰玉婆的未来会不会就毁在自己手里。

    有一天,这里的气温陡升。

    玉婆说:“告诉你好了,这里有一只野兔。”

    阿米的眼一亮,说:“你知道什么才是野兔吗?”

    玉婆说:“野兔的耳朵又长又大,生很厚的灰毛,比市里卖的白家兔大,野兔跑得快。”

    阿米问:“野兔吃什么?”

    玉婆说:“吃草,它也吃菜叶。有一回,它偷偷溜到我的菜地来咬菜叶。我没有赶它走,我动手摘了一些薯叶给它吃,它吃得可香哩。”

    阿米说:“你带我去见一见它。”

    玉婆点了点头。路旁的芭茅抽出软绵绵的花来。她在前引路。眼前很厚很长的秋草在风里摇晃。

    在一个生了许多草的山坳里,玉婆说:“你先躲起来。我去引它。”

    玉婆从芭茅和狗尾草的集体里现身时,他果然看见芭茅丛中探出一颗头来。纹丝不动。两只又长又大的耳朵高傲地竖着。它见外面的世界挺温柔,便往外跳了一步,露出整个灰色的身体,接着它又纹丝不动了。

    阿米以为看见的是幻影。他迈起了轻飘飘的步伐。玉婆气急地朝他打哑语,他似乎没看见。那野兔立刻掉转头,洒脱地跑了。顷刻间不知去向。玉婆嗔说:“瞧你冒冒失失的。”

    阿米说:“它怎么就不怕你呢?它却对我不屑一顾。好郁闷。”

    玉婆笑说:“它以为你会把它杀了做美味。”

    阿米很伤感。他觉得森林拒绝了他。他想:我这个不速之客,是不是侵犯了黑谷的尊严呢?我是不是沾污了这里的空气呢?

    下午,阳光亮丽,不吹一点风。阿米独自在山林里转悠。他盘算着挑一个什么日子离开森林好呢?他的心里挂着玉婆,一时间决定不下。

    他来到靠近枣林的水潭边。

    他的耳朵听见了徐缓的浇水声。他遁声望去,顿时间瞠目结舌。那里竖着一段洁白、宁静的身体。

    他的嘴巴张开来。他看见那只手依然故我,旁若无人地朝自己裸露的身躯浇水。身躯自腰部以上露出来,自腰部以下含在水里……。他咂一下嘴说:“到底是女子,真美!”

    他觉得这是一场千秋大梦。觉得自己闯入了黑谷的尊严设置的陷阱。他想到逃走,便迈开了腿,发疯一般朝着来路奔跑。他要跑到什么地方去?他这两条腿能把他带到什么地方去呢?

    他靠在一棵树下大声喘气。他的脸上,脖子上淌着汗水。

    阿米知道,玉婆几乎就是黑谷的化身。黑谷也几乎就是玉婆的幻影。玉婆的世界溶入黑谷的世界,在这片世界里她可以自由自在地遨游。

    在森林里,她有很多从不说话的朋友。她在森林里的朋友突出她作为一个少女的美丽存在。阿米想:但凡美丽神奇的生命,都有其不可侵犯的尊严。所谓美,就是尊严。

    阿米一脸苍白,回到他们的窝里来。阿米说:“明早,天一擦亮,我就回城里去。”

    大平的眼睛瞪着阿米。

    阿米说:“我该回城去干自己的事了。是你把我带到了森林。黑谷这地方,真凉快。叫我永生难忘。“

    大平说:“好吧,我送你出山。”

    阿米说:“静悄悄地走好一些,别让须叔一家知道了。我留下五本书,你帮我它们交到玉婆手里。”

    大平说:“好吧,天一擦亮,我就送你出山。”

    新的一天破晓了。森林里飘起大雾来,整个黑谷白茫茫一片,煞是迷人。一弯一绕,然后一上一下冲出黑谷来的那条路,走着两个人。前头走着阿米的姐夫,后面跟着的是他自己。他不时地回头看,可是白茫茫的大雾封锁了黑谷。

    阿米在心底里,痛苦地想着自己与玉婆依依惜别的情景。他还想到了玉婆打开书来,读到他写给他的那封信的一幕。

    这使他感到生命的惆怅。毋宁说,阿米也为自己的胜利感到温暖。他自诩没有成为森林的罪人。

    阿米记住了一个叫做玉婆的少女。

    不管到了什么年月什么时候,在他的眼里,玉婆都将是一个标致的少女。她作为一个秀丽可人的少女,永远定格在阿米的世界里。就像一弯上弦月,有光芒,也有翘首期盼中,包裹的一缕忧伤。

    (终)
第七章 松脂泪
    窄小的院子里,忽地一阵脚步响起。这是钩子仓皇出走的征兆。他的脚步,把落在墙上牵牛花丛里的觅食麻雀吓得一齐停顿,宛然许多个逗号。色彩缤纷的牵牛花忽然领略到一阵低等的寂寞。扑楞楞,这许多只逗号一齐溜了。

    只见一个细脖上盘着黑白色网状围巾的女子飞步出来,把臀部朝铁门上一放,两手遮住精装暗锁的铁栓。

    她喘着粗气,胸部在起伏。她实在是个柔弱、表情忧伤的城市女子。她容颜十分疲倦。但此刻,她苍白脸盘上的眸子目光泼辣,直接插入钩子的灵魂。

    ——大哥,不要走,求求你不要走!

    ——妹妹!

    钩子将旅行包放下来,咬住啤酒瓶,咕嘟咕嘟把稻谷色、令人头脑发热的液体喝得精光。他那双满是欲望、冷漠的凤眼睁得很大,直勾勾地剜着妹妹黑玛。

    ——你别成年成月地不回家,你要对嫂子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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