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月正春风-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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葱绿与桃红,细细交待道:“桃红与车夫驾着马车先行赶往永州的驿站,买好棺材,多找一辆马车,于第二日清晨赶回此地会合。其余的人在附近找一个地方暂宿一晚。”他征询地望着葱绿,“我记得你就是本地人,这一带的地形你熟悉吗?”
“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土地庙,无人管理,可以住宿。车上还有一些食物,足够我们吃一天。”葱绿水样的眸子泛起涟漪,声音温柔之极,像冰水解了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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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郊破庙。
火烧得很旺,干燥的木柴发出噼啪的爆裂声,竹棍上的鸡已有淡淡的香味。借着火光,依稀可以看清庙中的情形:纠结缠绕的蜘蛛网到处都是;浑身是灰的泥菩萨怒目圆睁,相貌狰狞;香案上点着三炷香,忽明忽暗,更添诡异。一阵阴风袭来,吹动了从屋梁上垂下来的白幡,仿佛鬼影绰绰,令人头皮发麻。
皇甫翩翩轻微地挪动了一下身子,偷偷地靠近坐在她左边的安戏蝶。尽管他浑身充满了危险的气息,可在这群人当中,却是惟一一个让她有安全感的人。
安戏蝶正仔细地打量四周,脑子里充满了疑惑:这是个什么庙?为什么无人照料,香案上却有香火?更令人惊奇的是,墙角里居然放着一堆干柴,仿佛是专门为他们准备的。葱绿说这可能是过路人留下的,真的这么简单吗?
“这家伙到底在干吗?”随着皇甫翩翩的靠近,若有若无的桂花香味越来越强烈地刺激着他的嗅觉,让他简直无法集中注意力。略略向右一偏头,就有一对精致小巧的绣花鞋不容忽视地跃入眼帘,令人怦然心动。毫无防备地,一簇小小的火苗腾地自他腹部冉冉升起。
绣花鞋的主人毫不知情,依然抱着膝,定定地望着跳跃的火花。尽管双颊被烤得发烫,脚下还是又湿又冷,被泥水浸湿了的绣鞋仿佛有千斤重。真想脱了它,可身边全是外人……寒气一缕一缕向脚心逼去,她冷不丁打了个寒噤。
“为什么不脱了它?”安戏蝶舔舔嘴唇,努力克制心中的欲望。一时之间,他也不知道自己是真的关心她,还是只想看到那双藏在绣鞋里的纤足。
“不!”皇甫翩翩简短地回答。虽说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但她并不是一般的江湖儿女。她,是唐玉清的未婚妻。
“脱了吧。”安戏蝶的声音低沉,富有磁性,隐藏着一丝危险的热情。
“不!”嗅知危险并远远地逃离是女人的本能。皇甫翩翩将脸转向一边,不看他。僵硬的姿势显示出一种绝不妥协的固执。
下午她向他求助的时候,也显示过这种固执。那时,她站在泥水里,转头望着他。由于刚睡醒没多久,香腮上还隐约可见缕缕枕痕;乌黑的云鬓微湿,小小的雨珠挂在发梢欲坠未坠。整个人就像一滴凝结在碧草上的露珠,晶莹剔透,摇摇欲坠,随时准备着破碎,破碎成更多更小更完美的露珠。他相信,假如他不答应的话,她将会一直站下去。
唐玉清说过她的美丽、善良、聪慧,却没有谈及她的固执。这是否意味着他并不完全了解她?
安戏蝶唇角一扬,勾起一丝自嘲的微笑。鸡肉烤熟后,他吃了很多,也许是真的饿了,也许只是为了填熄内心越烧越旺的火。
皇甫翩翩吃得很少,放在香案旁的尸体影响了她的胃口。小顺子吃得也不多。葱绿几乎没有吃。
只要稍微留点神,就可以发现葱绿的表情虽然一如既往的冷淡,眼睛却兴奋得发光,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十分妖媚,简直变了个人。安戏蝶随意地扫了她一眼,没有多想,只是模糊地觉得故乡的力量大得惊人,可以轻易地改变一个人。很快,这个念头就被绣花鞋覆盖了。
“一、二、三……十八、十九……”每数完一个数字,葱绿的心跳都要加快半拍,到后来则完全失去了规律。神经的高度紧张让她感觉自己像一根被拉得满满的弦,随时都有断裂的可能。终于,在数完长长的四十九个数字后,她猛地站起来,激动得满脸通红。
“安戏蝶,”她一字一顿道,“我要杀了你!”
在吃饱喝足、围火取暖睡意朦胧的时候听到这样的话,大家的第一反应是冷漠,而后是惊奇,就和听到一个人说梦话时的反应一样。安戏蝶没想到自己成了别人梦中的话题,心中不免有些好奇,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你有把握吗?”他的声音十分平淡。
“你知道我一向不做没有把握的事。”葱绿一步步逼近安戏蝶,手中的剑发出寒光。
皇甫翩翩怔怔地望着她,“你……他不是你的……”葱绿与安戏蝶之间非仆非主的关系令她不知如何措辞,顿了顿,接着道:“你们不是很要好吗?”
仿佛受了很大的打击似的,葱绿的身体晃了晃,神情变得迷惘而困惑。她其实是一个很单纯的人,头脑简单,没什么心计。外人看到她的冷漠,通常会认为她是一个城府颇深的人,其实全不是这么回事。冷漠,只是她的保护色而已。
她是在一家叫“倚翠楼”的妓院里挣扎着长大的,从小就被不怀好意的眼光、淫秽的话语以及因此而产生的厌恶和恐惧重重包围着,无处可逃。她的生母是一个从良后又被抛弃的妓女,为了生存,不得不带着刚满月的她重操旧业,五年后,死于梅毒。十四岁时,她步上了母亲的后尘。每当被人压在床上时,她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母亲,想起她脸上厚厚的脂粉和身上溃烂的脓疮。想着想着,就会被绝望压得喘不过气来。后来,这种情况得到了改善。一个女人看中了她,将她收为义女,用心地调教她。三年后,她成了一个出色的杀手。每杀死一个男人,她都能感到酣畅淋漓的痛快,可同时,潜藏在快乐背后的绝望也越来越深。
适时地,安戏蝶出现了。在一次行动中,她遇到了他。为了共同的目标,两人联手了一次。之后,她就顺理成章地留在了他的身边。侠士的丫环的身份能让她更好地完成任务。原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微波微澜地过下去,谁知道安戏蝶偏偏与聚贤庄的人连在了一起。她正暗自担忧时,义母就下了明确的指令:“杀了皇甫翩翩。如有必要,连安戏蝶一块除去。”
杀!杀了安戏蝶!啊,她不由惊慌失措了。两年的时间不长,但已经足够让一个人不知不觉地习惯周围的环境和人。两年来,她一直追随着他,听他的差遣,受他的管束。只有呆在他身边的时候,她才觉得人生还有希望,就像一个溺水的人终于抓住了一块浮木,尽管还看不到岸的踪迹,但至少能够大口大口地呼吸空气。在这之前,她从来不知道男人身上除了丑陋和恐怖之外,居然还别有系人心处。不知从哪一天起,她开始奢望得到他的宠爱,哪怕只有一点点,都足以将她从绝望的深渊里拉上来,所以,她装扮得冷若冰霜,天真地以为冷若冰霜等同于冰清玉洁。直到他们俩在一块亲热的时候,她才感觉到他骨子里的冷漠。那一刻,她清楚地知道,他不爱她。
她恨男人,却爱他;她爱他,他却不爱她。因此,她更恨他。终于,在痛苦的辗转中,她擅自改变了义母的命令:“杀了安戏蝶。如有必要,连皇甫翩翩一块除去。”另一批听她调配的义妹、手下毫无疑意地执行了她的命令,只可惜功败垂成,临末还搭上了范贤人的性命。不过,很快她就想出第二个计划。现在,计划已经实施了一半,开弓还有回头箭吗?
没有!安戏蝶眼中的无情给了她答案。银牙一咬,心一横,她挥剑向他刺去。
剑在途中停住了。安戏蝶用手指夹住了它。
“不可能!这不可能!”葱绿惊惶地撒开剑,向后退去。按照计划,香案上的三炷香和鸡肉里的迷香到此时早该起作用了,为什么安戏蝶一点事儿都没有?
“你太小看我了。”安戏蝶轻叹一声,将手中的剑扔到脚下。
葱绿忽然眼睛一亮,为了自己的新发现狂喜不已。她颤声道:“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这不是你的习惯!你从来不会把别人的剑扔在脚下!你只会还回去!”这是不是表示他对她也有一丝情意?
“那是因为他的确中了迷香。”小顺子的稚嫩童声打破了她的幻想,“没有办法将剑扔得更远。”一开始就错了!随着身体越来越绵软无力,安戏蝶的心也越来越沉。自从皇甫翩翩出现后,他居然连犯江湖大忌。小顺子的突然出现、破庙里的干柴、香案上的香以及葱绿的异常,种种现象都在警示他,他竟然视若无睹!那个明察秋毫、淡定自若的安戏蝶到哪儿去了?
皇甫翩翩用力地掐了掐脸皮,清晰的痛楚表明她并没有做梦。一连串的突发事件让她有些懵懂。
反目成仇,恩将仇报,处心积虑地陷害别人,这就是江湖吗?很快,她就从迷茫中清醒过来,意识到现在不是发感慨的时候。
小顺子嘻嘻笑着,从容地捡起葱绿的剑,指向安戏蝶的喉咙。突然,剑锋一偏,对准皇甫翩翩刺去。他的目标竟然不是安戏蝶,而是皇甫翩翩!
安戏蝶大惊,一股潜在的力量应运而生。来不及多想,只能孤注一掷。他出手如电,将小顺子手中的剑夺了过来。
“你以为我真的中了迷香吗?”他冷笑一声,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手中的剑向前掷去。剑深深地没入房檩,只剩下剑穗微微摇荡。
小顺子满脸诧异,和葱绿匆匆对视了一眼。
安戏蝶的神志渐渐模糊起来,眼前的东西在晃动,但他还是努力站立着,甚至比平时站得更直。绝不能让别人发现他只是在虚张声势。
“安大哥!”皇甫翩翩突然娇声叫道,令他的神志一清,“坐下来听我讲个故事,好吗?”
“求之不得。”安戏蝶微微一笑,坐了下去。这个要求来得实在及时。
“我小时候养过一只黑猫,”皇甫翩翩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轻松、愉快,她的思维至今还非常有条理,因为她吃得少,又坐在背风处,并没有吸进多少迷香,“它长得可漂亮了,大家都很喜欢它。不过,它有一个小小的毛病,老是改不了。你知道是什么毛病吗?”
“什么毛病?”安戏蝶涣散的注意力勉强集中起来。
“它总喜欢在把老鼠吃掉之前,三番五次地捉弄它,直到老鼠筋疲力尽为止。你说它是不是很残忍?”
“的确很残忍。”
两人一唱一和,旁若无人。
葱绿的心充满了嫉妒,渐渐地,她的目光狰狞起来,原本美丽的脸扭曲得可怕。她转过身,伸出双手,缓缓扯动一根白幡。当她回过头时,身后的两人连同火堆已经不见,地上多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洞。
“下面插满了尖刀,他们必死无疑。”香案旁的尸体突然坐了起来,“葱绿姑娘,我们可以回去向田夫人复命了。”
“必死无疑。”葱绿喃喃地重复,心像被剜了个洞,有什么东西从里面一丝一丝抽离出来,痛得她弯下了腰。
第三章
好大的火啊!从村头烧到村尾,映红了半边天。
火光中,明晃晃的大刀举起,降落处哀号声起、鲜血喷涌。
挣扎着想寻一条生路,到头来,只是枉然。上至八十岁的老人,下到三个月的婴儿,无一能够幸免。
他犹如笼中困兽,发疯般地想杀出一条血路。刀、剑、棍子、暗器,什么都阻挡不了他的脚步。
他一定要把小师妹救回来。
拼了命地跑啊跑啊,小师妹的尖叫声夹杂在强人的狂笑声中、烈马的嘶鸣声中,越来越微弱,越来越遥远。
出了村子,过了小山坡,追至小河边。抢走他师妹的强人正呆呆地立在河边。地面上、马背上,到处都没有师妹的影子。月光下,堤岸旁,一只绣着鸳鸯蝴蝶的女鞋,无声地躺着。
他如遭雷殛,浑身发抖,怒吼着向强人扑去。然而,一柄鬼头大刀就在这时砍中了他的左胸。
乌黑的断壁残坦、烧焦的尸体、凝固的血水、月光下的绣花鞋,走马灯似的在他的脑海里旋转,慢慢地,黑暗开始降临,终于完全笼罩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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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醒!快醒醒呀!”有人摇着他的胳膊,努力想把他唤醒。
又被小师妹发现了?他才偷偷地睡了一会儿而已。不都说“夏天不是读书天,烈日炎炎正好眠”吗?好不容易等到师父出门,趁机舒舒服服地睡一觉不好吗?小师妹的确很温柔,可就是太严厉了……
小师妹!哦,小师妹……他突然觉得胸口被堵住了,有一股不可阻挡的气流四散奔开,迫不及待地寻找出口。他终于没能压住它,一个人的名字顺着放肆畅意的气流奔涌而出。他猛地惊醒过来,愣怔怔地望着前方,正好撞上了一双同样愣怔怔的眼睛。
皇甫翩翩愣住了。她从来没有这么近这么清楚地看着一个人在睡梦中真情毕露。这种情形很尴尬。两个人都沉默了很久,不知该如何才能化解这凝固了的空气。
幸好,墙上的松油灯适时地发出噼啪的炸裂声,打破了僵局。安戏蝶精神一振,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