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月正春风-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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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终于听到一句公道话一样,他再也抑止不住自己,痛痛快快地哭了起来。哭得那么大声、肆意,真不像个成年男人。她一点儿也不吃惊,也不想说什么话来安慰他,只任由他哭去。
渐渐地,他的哭声小了,隐约觉得抱着他的人就像母亲一般可亲,耐不住,他将苦水一股脑儿向她倒去:“其实……我一点都不在意……真的不在意……我只是恨她欺瞒我。我杀孙厉行,只是想证明给她看,我并不比他差!可是她不要我……她不要我……”
她当然知道“她”和“他”是谁,她和“他”相处了那么久,“他”不也一样不要她吗?感情的事谁说得清楚呢?她抬起头,硬将泪水逼回去,柔声问道:“你要我吗?”
他没有出声,伸出双臂抱住了她。
第九章
“啪!”
又是碗碎的声音。这已是这个月来的第六次了。
皇甫翩翩呆立着,望着碎成数片的瓷碗和流了一地的红枣稀饭,像被人当众掴了一耳光似的,羞辱难当。强忍住泪水,到屋角拿了扫帚和簸箕,略微弯腰,收拾满地的狼藉。碎碗扫进了簸箕,那红红的枣子和白花花的米饭也扫进了簸箕。啊,多可恶!她辛辛苦苦为他煮的粥,连尝都舍不得尝一口,他竟然忍心一把将它打落地!心里终是舍不得,蹲下身,又将碎碗从簸箕里捡拾出来,想留出那沾了灰尘的红枣稀饭去喂鸡。碎片锋利,划破她右手的中指,流出血来。
安戏蝶的心像被刀剜了一下似的,痛苦得不可名状。挣扎着想从床上爬起来,却败在两条僵硬的腿上。颓然地倒下去,后脑勺正撞在硬邦邦的床栏上,很痛很痛,却怎么也比不上心痛。
皇甫翩翩重去厨房盛了一满碗粥,她早就留了个心眼:第一碗粥只有半满,即使给他打翻了,也不会浪费太多;等他怒气过了,就会乖乖地把剩下的粥吃完。几乎每次都是这样,她都得出规律来了。回到房间,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在床沿坐下,舀了一匙粥,凑近嘴边吹了好一会儿,再送到安戏蝶唇边。
安戏蝶紧盯着她的中指,嘴唇抿得紧紧的。
她本能地将血迹未干的中指弯向掌心,强颜欢笑道:“安大哥,吃点粥吧。”
他依然没有松口,清亮如水的眼睛由下往上移,经过她的手、衣袖、肩膀、脖颈、下巴,最后停留在她的发间。
她局促不安地将匙儿放回碗里,迅速地拢了拢未好好梳理的头发。小洲上没有镜子,她只能对着一盆清水草草梳妆,也不知妆成后是什么模样。大概变丑了吧。因为劳作,她的手上生了茧子,人明显消瘦,下巴显得有点尖;为了多换点钱,她卖掉了手镯、璎珞、耳环、玉簪和绸衣。最让人难堪的是身上的穿着:淡青色的土布袄子和一条毛蓝色的围裙,围裙上还绣了一朵说不上名字的白花,松松垮垮套在身上,毫无样式可言;再有脚下的土布鞋,灰不溜秋,又大又松……这些都是从姬姑姑的旧衣物堆里翻捡出来的,虽然洗干净了,还是有股子陈旧味……她不愿再细想下去,将粥搅拌了一下,依然柔声道:“大哥,吃点粥吗?”
这就是她跟了他的结果吗?安戏蝶的目光渐渐变得冷淡而阴暗,像在与什么交战,最后坚定与冷酷占了上风,他扬起左手,再次将粥碗打翻。
“你走。”他不看她,右手指着大门,冷冷道,“我不要你的照顾!”
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嘴唇直打哆嗦。
他见她还不走,脸色越发变得阴森可怕;用力抓住她的肩膀,使劲地摇晃,“你走!你快走啊!我不想你变成这样!”
“够了!”皇甫翩翩的一声尖叫,阻止了他的暴行,“你要我走到哪里去!”
“聚贤庄也罢!听谷也罢!只要不是这里!”
皇甫翩翩简直被气炸了,霍然起身,指着安戏蝶的鼻尖,语无伦次地叫道:“这不是你该说的话!这不是你!你不是安戏蝶!安戏蝶不是这样的!”
“我就是这样!”安戏蝶狠命地掐着大腿,提醒自己不能心软、不要松口,一咬钢牙,说出更加绝情的话来,“从头至尾我都没有喜欢过你!我贪恋的只不过是你的身体而已!”
“不!不是这样的!”皇甫翩翩使劲捂住自己的耳朵,连连向后退去,全然没有顾及身后的香几上,摆放着一个古铜香炉。
“小心!”安戏蝶大喝一声,撑起上身,扑下地来。
皇甫翩翩茫然地看着他摔下地,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慌慌张张地跑上前,费力地搀住他,迭声问道:“有没有摔到哪里?痛不痛?”
安戏蝶粗鲁地推开她,暴躁道:“有劳费心!快走!免得招我厌烦!”
“我不走。”皇甫翩翩再次搀住他,柔声道:“你刚才说的那些话都是骗我的,对不对?”
“是!我是骗你的!”安戏蝶咬牙切齿道。再度推开她,双手攀住床沿,拖着沉重的躯体,一点一点往上挪。眼看着就要站起来了,双手一松,全身失去了支点,又重重地摔回地面。喘口气,抬起头,深深地看着她,仿佛想看到她心里去。
“我这样一个废人,既不能保护你,也不能照顾你,还有什么资格留下你?”他柔声道,“回去吧。聚贤庄会重新接纳你的。我了解他们。”
“能保护我、能照顾我的人那么多,难道我就会因此留在他们身边吗?”皇甫翩翩双膝一屈,跪在他的身边,以便更好地搀住他的胳膊,“经历了这么多事,你还不知道我的心吗?”
“假如我一辈子都好不了……”
“不会的!”皇甫翩翩打断他的话,坚定地摇摇头,道,“姬姑姑有办法救活你,就有办法治好你的腿!如若不成,我就一辈子跪在地上陪你!”
“你知道这样会让我多痛心吗?”安戏蝶轻叹一声,将她拉入怀里。彻头彻尾,他都是个自私的人,在情感的世界里,屏弃理智,放任自流。
皇甫翩翩将脸埋在他的胸前,满足地聆听着他那有力的心跳,柔声道:“大哥,以后再莫说那些伤人的话,好吗?我害怕得很!”
他用脸轻轻地摩挲着她的鬓发,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
之后,安戏蝶果然恢复了勃勃生机,不但积极地研究医书,与姬姑姑探讨如何祛除残留在腿内的余毒,而且还运用灵活的双手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比如将柔韧的藤条做成套子—;—;这种套子虽然简单却十分实用,被套住的猎物很难逃出去,越是挣扎套得越紧—;—;教小顺子放到茂密的草丛里,不出甚大力气,就能轻易地捕捉到野兔、麂鹿之类的小动物;他还暗中找姬姑姑要了一个废弃不用的檀木镜架,削成一副支架,趁众人不在身边之际练习行走。时日一长,尽管双腿还是无甚知觉,却也能依着支架的力量缓缓行走了。他不露声色,只想在自己母难那日给众人一个惊喜。
皇甫翩翩是掐着指头过日子的:看过了花飞花谢、梅雨纷飞,吃过了莴笋香蕈、寒食香粽,单盼着五月十八日的到来,以便好好地为安戏蝶庆祝一番。
躲在自己房内,将荷包里的银钱全部倒在花梨小几上,与织布绩麻、卖蛋货菜所得的零碎银两合作一堆,仔细地数了一遍,共计七两三钱银子。生怕数错了,又将碎银、铜仔儿一一拔拉开,全神贯注地数了一遍,还是那个数,并没有多出一两个来。
“买药需三两银子;购油盐酱醋米要二两银子;老夫人的香烛快没了,得为她预置几盘;姬姑姑要一个药炉;也该为小顺子备一套装束,他长得快,旧衣裳已经小了。这些大概要……一两银子。还得拿一两银子收入荷包,以备不时之需。”将银两按需要分配开来后,剩下的三钱银子缩在一角,少得可怜。她泄气地瘫坐在交椅上,苦恼地拍拍额头,喃喃自语道:“三钱银子能买到什么?像大哥这等出众的人,太寒酸的东西怎么配得起他!”冥思苦想了一回,从买油米的银钱里拨出五钱来,眉开眼笑道:“这些天小顺了捡了不少柴,可以将炭钱省下来。八钱银子的东西可比三钱银子的东西客气多了!”
当下趁热打铁,带上小顺子,招呼好艄公,赶往永州城去。一路顺风顺水,到达市集时正是午饭时候。花六文钱买了几个热包子给艄公和小顺子充做午饭,自家则到热心的人家里要了一碗不要钱的茶水,和着姬姑姑做的硬烧饼吃下肚,权为充饥。吃饱后,便沿着街道,到熟识的人家去买所需之物。那些个药铺、米店的老板见她是熟客,又人甜嘴甜的,也不忍欺她,只按成本价卖与她。到最后,东西买齐,居然还剩了一两一钱银子有余。
她心中十分高兴,将东西托艄公带回船上,自己则和小顺子去置办礼物。花了整整一个时辰,走得腿软筋麻,看得眼花缭乱,论得口干舌燥,货比三家、精挑细选之后,才买到合意的东西。第一件是柄楠木拐杖,等到安戏蝶的腿稍有好转后,就能右手持拐杖、左手搭着她的肩,到户外走动走动;第二样是葱白色的细麻布,她要为他缝一套透风性好的夏衣;其余的是一些糖果点心,在他生日那天可以充实一下桌面。
回去时略一算账,发现银钱并没有用尽,还余了数个铜板。心下一动,就在路边小摊上买了一面顶便宜的铜镜。然后再与小顺子回到船上,急呼艄公起锚,赶回小洲去。
到了五月十八日,众人都兴奋异常。绝少出门的老夫人破天荒地离了蒲团、扔了佛珠,将客厅里的神龛清理干净,点上红蜡、棒香,礼拜三匝,念念有声道:“愿我夫在天之灵,保佑我儿幽娘与戏蝶早日相聚。”自从知道谢幽娘还在人世后,她的精神好了许多,再不像从前那般惜言似金、孤僻怪异。姬姑姑只道她是痴人说梦话,摇头一笑,独自回房换上最华丽的苗装,再在黧黑的脸蛋上敷一层粉后,便想去厨房协助皇甫翩翩刷锅做饭。经过安戏蝶的房间时,正巧看到穿戴一新的小顺子在帮着安戏蝶试新衣,两人都笨手笨脚的,累得满头大汗。忍不住“扑哧”一笑,惹得小顺子跑出门来观看时,她却早已跑得没了影。
未进厨房门,早已被一阵阵香味迷住。循香望去,只见八仙桌儿上红烧肉、清蒸鱼、腌制鸭、香酥鸡、东坡肘子、时兴蔬菜、八宝饭、糖果点心共排了八九个碟儿,旁边还有一大海碗“马蹄生香汤”锦上添花。桌脚下另放着一锅香稻米饭、一瓮陈年老酒,并排依着的紫竹篮儿里层层叠着数个水煮红蛋。
姬姑姑大喜,道:“安小子真是有福气!”
皇甫翩翩笑道:“姬姑姑,烦劳您帮着把这些菜端到客厅去。”
“举手之劳!举手之劳!”姬姑姑笑道,“你且去梳洗一番,莫让那小子笑话。这儿的事就放心地交给我。”
皇甫翩翩脸一红,告别姬姑姑,真个回房去梳妆打扮。先换上改装后的衣服和新制的绣鞋,再用热水将脸洗得干干净净。坐到小桃木圆桌前,一探头,铜镜里便出现了一张如出水芙蓉般的脸:肤如凝脂,眉似远山,眼泛春水,唇若涂朱,粉颈修长,衬着朱红色的心字衣领,更觉容颜好。执起小木梳,梳理如云秀发,做成一个轻而薄的蝉鬓发式,再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两截龙纹玉掌梳,错落地插在发间。对镜一照,真个如下凡尘的九天仙女。
却不知安戏蝶会作何感想。禁不住微抬起头,向前排主屋望去,只见安戏蝶已换上葱白色的夏衣,正趴在后窗台上看她哩。
她羞得面红耳赤,也喜得心如鹿撞。垂下头,抿嘴一笑,关上窗户,竟然没有看到安戏蝶的脸色突然大变。扳倒铜镜,又支起来,又照了一照。蓦地,镜子里多了一张黑纱巾蒙住的脸!她吓了一大跳,急回头,原来是老夫人。刚才她太过专注,竟没有发现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正欲起身施礼,老夫人已伸出双手死死地掐住了她的脖子!
皇甫翩翩下意识地回手抓住老夫人的手腕,拼命拉扯,谁知老夫人的手劲出人意料地大,哪里扳得动!心一急,倒想出办法来:伸直双手,向后击去。无奈逆向施力已无力,再加上老夫人个子不高,她这一招根本毫无用处,连老夫人的身体都没有沾到,只碰巧扯下了她的黑纱巾。老夫人愣了一下,随后发出嘿嘿的笑声,更加大了手下的力道,直将皇甫翩翩的脖颈压在了椅背上。皇甫翩翩死力挣扎,双腿乱蹬、两手硬拽,都不能摆脱;绝望地抬眼望去,竟看到了一张五官歪斜、布满伤痕、令人怵目惊心的脸!这就是老夫人的脸吗……
窗户“砰”地被一根支架撞开了,小桃木圆桌亦被撞翻,铜镜、梳子和其他东西摔得满地都是;安戏蝶用另一根支架撑着身体艰难地站在窗前,嘶声喝道:“师娘,快放开翩翩!”
老夫人哈哈大笑着,根本没将他的话听入耳里。
皇甫翩翩挣扎着,想看上安戏蝶一眼,可脖颈越勒越紧、气息越来越短促、胸口越来越闷,连转动眼珠子都成了一件奢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