菟丝花-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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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走似乎再也不会回来了。雅筑经此打击,立即旧病重发,她神志昏乱,整日喃喃的向人
说:“‘我是没有心的,你知道吗?我是个没有心的人!一个没有心的女人!’“我请医生
治疗她,她好了,抓住我的衣服一再哭著说:
“‘我不是存心要抢你,我是情不自已!请别离开我!请别离弃我!’”“我已经失去
了绣琳,不愿再失去雅筑,我善待她,爱护她,也照顾她。不久,她也生了一个小女孩,为
了纪念我所失去的那个女儿,我让这新生的婴儿顶替了另一个的名字——皑皑。”他望著皑
皑:“这就是你。”又望著中□说:“那张照片里的是头一个皑皑——也就是忆湄。”一段
沉默。他又说了下去:“从此,雅筑的病时愈时发,任何触起她回忆到绣琳的东西都会让她
发病。我送走了绣琳所乐养的小动物,独独留下嘉嘉,因为那是个无法独立生存的女人,是
绣琳下过一番工夫教育的,我不能送走她。我们一直住在重庆,一九四九年,到了香港,曾
经打听到绣琳一些消息,知道她已经改嫁。五年前,到了台湾。然后就直到去年,收到绣琳
一封信,说女儿已长成,而她将病逝,要我们照顾那孩子,支持她到大学毕业。收信之后,
我立即托人调查全省的人名,想找出江绣琳其人,还没等我找到,而你——”他注视我:
“已经来了。”
我啜泣著,用手帕拭去了泪,新的眼泪又来了。我无话可说,在泪雾之中,我看到的是
我那可怜的妈妈,长期挣扎于贫穷和疾病之中,那么困苦,那么艰难,到生命的末期,还不
肯把这一段历史告诉我!噢!我的母亲!我的母亲!菟丝花40/41
“这之后的事,不用再说了,”罗教授放低了声音说:“我想,你们都了解了。皓皓!
你不认认你的妹妹吗?她和你是同父同母所生,你们有一个很伟大的母亲。这就是为什么我
必须反对你们太接近,皓皓的自作多情和风流自许,比我年轻时有过之而无不及。至于雅
筑,她实在被忆湄所惊吓,她一直以为,你是代替你母亲,来向她讨还那笔债的!但,忆
湄,她不会伤害你,她一直是个胆小而善良的小东西。将近二十年来,她受著内心的谴责和
折磨,她怕你!又愧对你!想对你好,又本能的抗拒你,再加上她的病,就造成种种变态的
行为。她——以为你是有意争取中□,她实在不知该怎么来对你!”
我泣不成声,我不管罗教授和罗太太——罗太太!她是“罗太太”吗?——我也不管皓
皓和皑皑,我心中只有妈妈,我那可怜的妈妈!在这整个故事中,她是个无辜的牺牲者!她
有什么过失?该半生困顿?因为她救助了一个将送命的女孩子!我想起我们的生活,贫苦、
挣扎,那破旧的小屋,那简陋的三餐,和妈妈的病!假若不那么苦,她怎么会那样年轻就离
开人世?这世界多么不公平!
“今天,”罗教授又说:“我把这所有的故事都告诉了你们,不管你们作怎样的想法。
对我,对雅筑,作怎样的看法。我只希望表明一点,我有个失去的女儿,现在,她回来了!
不是个投奔的孤儿,是个失而复得的孩子。在这个家庭里,她有她的身分和地位——我希
望,皓皓,你重新来认识你的妹妹。皑皑,你也来认认你的姐姐……”
罗教授的话没有说完,皓皓站了起来,他站得很急,带翻了椅子。接著,他就纵声狂笑
了起来,他的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刺激而可怖,一面笑,一面喘息的说:
“哈哈!怎样荒谬的事情!忆湄是我同父同母的妹妹!一个漠不相关的女人,我竟把她
当作母亲!哈哈哈!”他笑得前俯后仰。“爸爸!这是怎样一个疯狂的世界?”
眼泪从他的眼眶中跌落,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皓皓流泪。他踢开椅子,大踏步的对门外走
去,迅速的消失在门外了。
皓皓刺激了我,站起身来,我望著罗教授,泪水在我面颊上奔流,我哭著喊:“不!
不!不!我不要做你的女儿!我不是你的女儿!罗家给过我什么?你又给过我什么?我和妈
妈困苦的生活,你却和那个女人逍遥自在!这世界太不公平!你们该受罚!该受罚!我不要
做你的女儿!永远不要!”
“忆湄!”罗教授叫。“你再也唬不到我,我要离开这儿!永远离开!我恨你们!你和
那个女人!那个没有心的菟丝花!”
我哭著跑出门外,我选错了门,跑进入饭厅。我听到罗教授在我身后狂吼狂叫,我神志
昏乱,头脑不清,只知道心碎神伤,而急于逃避。我跑进了花园,后面有人在追我,狂叫著
我的名字。仓卒中,我无目的的沿著小径向前面疾冲,一面冲著,一面哭著,泪水使我看不
清东西,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跑向何方,直到树木的阴影遮住了月光,而树叶拂过了我的面
颊,我才知道我已经跑进了那小树林。风在树木间低幽的呜咽,幢幢的黑影如同妖魔鬼怪,
我慌乱的在树丛中乱冲乱撞,头脑里更加昏昧不清。然后,我撞到一件物体上,那东西立即
荡开了,我站住,喘息的望著地下。月光从树隙中漏入,地上有一双女性的白色绣花拖鞋,
我迷茫的瞪著那双拖鞋,脚像生根般的不能移动。接著,那件荡开的物体又荡了回来,碰到
我的身上,我看过去,触目所及,是一双人脚!顺著人脚向上看,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尸,正
赫然的吊在那棵缠著菟丝花的松树上!我恐怖的大叫起来,我的叫声在夜色中尖锐的响著,
然后,我昏倒了过去。菟丝花41/41
尾声
“君为女萝草,妾作菟丝花。
轻条不自引,为逐春风斜。
百丈托远松,缠绵成一家。
谁言会面易?各在青山崖。
女萝发馨香,菟丝断人肠!
枝枝相纠结,叶叶竞飘扬。
……”一片叶子飘落在我的唐诗上,打断了我正看著的那首李白的“古意”。拾起了叶
子,我抬起头来,呆呆的凝视著面前那棵松树,和松树上缠著的菟丝花。这是夏天,菟丝花
正盛开著,一串串粉白色的花朵在微风中摇曳,细嫩而脆弱的藤蔓楚楚可怜的缠绕在松树
上,绿褐色的藤和粗壮的松树相比,给人一种奇异的、感动的感觉,我看呆了。
一段小树枝弹到我的脸上,惊醒了我,中□含笑站在我面前。“你的画画完了?”我
问。
“唔,一张很成功的画。”他笑著说。“是么?”我望著那支著的画架:“你画了张什
么?”
他把画板取下来,递给我。画面是一个小丛林,丛林中的一块石头上,坐著一个托腮的
少女,少女膝上有一本摊开的书,而她的眼睛却凝视著前面的一株小小的白花。
“题目叫‘凝思’,好吗?”中□问。
“你把我画进去了。”我说。
他取开了画板,蹲下身子来,捉住了我的双手。
“你在想什么?”他低低的问。
“菟丝花。”“还在想那件事吗?”他凝视著我:“半年多了,你也该从那个恐怖的记
忆中恢复了。”
“我不是想那个。”“你在恨她吗?”他说,我明白他口中的“她”是指的罗太太,
不,是雅筑。“她已经用她的死赎了罪,人死了,什么都可以原谅了。是不?忘记那些事
吧!”
“她偏偏选择这棵缠著菟丝花的松树来上吊!”我感慨的说:“她也以菟丝花来自比!
是吗?我记得有一天,她曾经和我谈起菟丝花,她说,如果生来就是菟丝花,怎样能不做一
株菟丝花?这就是她的悲哀。”我叹息。“或者,她并没有太大的过失,她只是一株菟丝
花!”
“你想通了,”中□吻我:“饶恕是一种美德,你真可爱!”
“她一定早就想上吊,”我说:“多年来内心的负担可以压垮一个健康的人,何况她本
来就有病!这小树林中曾经吊死过人的事一定给了她启示,我曾看到过人影,听到过叹息,
那一定是她,是吗?”“我想是的。”“一株菟丝花!”我再叹息:“我刚刚在看李白那首
古意,突然有个奇怪的想法。以前,我们总把菟丝花比作罗太太,松树比作罗教授,现在,
我觉得松树应该是我的母亲,罗教授是那株女萝草!百丈托远松,缠绵成一家!他们藉著我
母亲来缠绵成一家,我母亲是个默默的牺牲者,供给他们机会来生存!”“一个很好的譬
喻,”中□说:“罗教授,你还喊他罗教授吗?”“我改不了口!”我说。
“试试看,忆湄,他很爱你,而且,他又那样——那样——
寂寞。”“皑皑来了!”我说。真的,皑皑正慢慢的向我们走来,她手中拿著一个信
封,脸上微带著笑,半年来,她是罗家变化最大的一个人,她第一个从罗太太(雅筑)的死
亡中恢复,迅速的挺起她的脊梁,来面对现实生活!是的,她不再是一株菟丝花,而是一株
劲草!望著她坚毅的挣扎著站起来,接受各种狂风暴雨,我佩服她!半年后的今天,她才是
我真正的朋友和姐妹,我们的个性仍然不合,但我们都努力的去适应对方。
“嗨!中□!”她喊著说:“哥哥有一封信给你!快拆开看!”
中□拆开了信,看著,也笑著。我说:
“怎么,他怎样?中□!信里写些什么?”
“我念几段给你听听,”中□说,慢慢的念:
“告诉忆湄,我终于扬帆远去,学习独立了。国外
什么都好,只是没有家里的人情味,也没有个刁钻古怪
的小丫头斗斗嘴,殊觉无聊。到处拥挤不堪。连偷偷溜
冰的地盘都找不到,颇怀念家中的水泥地,和那广大的
花圃!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去,大概我回去的时候,忆
湄已在教她的小忆湄或小中□溜冰了——教技巧点,别
像他妈妈那样摔碎了骨头……
……上星期自己煎蛋,把手指一齐煎进去了,想想
人肉一定没有煎蛋好吃,所以只吃煎蛋没有吃手指……
交了好几个女朋友,一个比一个漂亮,有一个红头
发,两个黄头发,四个黑头发。结论:还是黑头发最好
看,盖为中国人也。最近最亲密的一位女友是美国人,谈
得非常投机,我常常带她到我的公寓里来玩,有一天大
雷雨,她在我处共度了一夜,美极了。她芳龄四岁零三
个月。皑皑怎样?如果她再不交男朋友,我只好回来的时
候给她带个丈夫回来……爸爸好吗?希望他已恢复了咆哮的精神,可惜我不
在,使他少了咆哮的对象。
问候嘉嘉,还有忆湄的小动物们!”
我和皑皑听著,也笑著。中□把信折了起来,笑著说:
“看信如见其人,还是那副老样子!”
“不过,到底是独立了。”我说。
“谁独立了?”
一个声音问,我抬起头,罗教授正站在我们面前,他的须发更加蓬乱,眼神黯然无光,
半年的时间,他仿佛已经苍老了十年。背负著双手,他看来寥落而孤独。
“是皓皓的信,您要看吗?”中□问。
“不,”他摇摇头,又闪动著眼睛、无法抑制一份本能的关切:“他好吗?有没有闯
祸?”
“他很好,他问候您。”
“是吗?”罗教授转动著眼珠。
“他说,希望您早日恢复咆哮的精神。”
“唔,”罗教授的须发牵动著,他低下了头,又迅速的抬了起来,眼眶竟微微有些湿
润,望著我,他说:“忆湄,我查了你的分数。”“哦!”我叫,心脏猛跳:“很糟,是不
是?我知道今年不会有希望!”“三百六十八分,大概分发到第四、五个志愿,第一个志愿
总是没有希望了!”罗教授慢慢的说,看得出来,他在竭力抑制他的高兴。“噢!”我欢呼
了一声,跳了起来,忘形的扑过去,一把抱住罗教授,我的脸碰上了他的胡子,挪远了一
些,我说:“什么时候,您能把这些讨厌的胡子剃掉?嗯?罗——罗——
爸爸!”“爸爸”二字一经叫出口,我如释重负,浑身都轻松了。罗教授——不,爸爸
凝视著我,他的须发乱动,眼眶真的湿润了,喃喃的,他不知道逼在喉咙里说些什么。好
久,好久,我们都站在那儿,每个人心中都充满了东西,眼睛里都凝满了泪,谁也无法说
话。终于,我轻轻的说:
“我懂了,爸爸。”“什么?”他问。“你,妈妈,和菟丝花。”我说:“你是棵女萝
草,妈妈是松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