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归舟(下)-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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吏部尚书怒道:「皇上请下诏自责,以平天下之怨!臣衰老无能,已不能在陪侍左右,就此告老还乡!」
皇帝急道:「爱卿何出此言?」
吏部尚书在朝廷从来不偏不向,威名素着,今日若因此事离去,这件事当真是再也压不下来了。
周统道:「大人何必如此,宋尘藐视朝纲……」
吏部尚书喝道:「住口!宋尘为官清廉,天下无人不知,尽忠朝廷,从无一时一事松懈。你竟然侮他名誉,今日我打死你这畜生。」
小太监拉住吏部尚书,「大人,先安排了宋大人的后事要紧。」
吏部尚书停下,厉声道:「皇帝怎么说!」
皇帝一时无法,「此事实出朕的意料,按一品大员之礼下葬吧。」
吏部尚书仰天长叹:「人已死了,这些虚礼有何用。老臣告退了,皇帝好好想想怎么堵天下人悠悠之口吧。」转身重重拂袖而去。
皇帝站在当地,半晌才吐出一口气来。这杀鸡儆猴没有收到效果,却先将他自己逼进了死胡同。
萧殊早已等得急了,在宫外与宋尘的下人一起接过宋尘的尸身。宋尘的下人放声痛哭,宋尘吏部的同僚满面悲色。
萧殊哽咽,「事已至此,我身为宋尘表兄,只有全权办理他的后事。此去扬州,关山万里。今日就将宋尘火化,将骨灰送回扬州,各位大人的深情厚意,我等永不敢忘。」
吏部尚书安慰他:「萧小哥节哀,此事绝不会就此罢休,我等定要皇帝给天下一个交代。」
萧殊含泪答礼,抱着宋尘上车。
等马车行出较远,萧殊立刻将袖中的药丸喂给宋尘,拿了水给他灌下,又将宋尘的衣服解开,将他身后的伤敷上药粉。
宋尘的手指微颤「啊」的一声,疼得醒了。
萧殊唤他:「宋尘,宋尘。」
宋尘低声道:「表哥,我怎么在这里?」
萧殊道:「我买通小太监,本为监听朝廷动向,以备经商之用。今日危急,让他将闭气的药混在水里,万幸救了你一命。」
宋尘苦笑,「表哥处事稳妥,无人能及,将来必有大成就。」
萧殊摇头,「你身上难过,别说话了。」
他黯然道:「我已失去了寒青,不能连你这个表弟也没有了。今晚我会安排一个假象,送一份骨灰回去给宋谨。你先去岛上陪你姨母吧。」
宋尘也不知听到还是没听到。他身上难受,合着眼睛,忽然低喃道:「寒青。」
萧殊听得心酸,肝肠寸断。
萧殊吩咐准备好柴火,派亲信的人假意装焚烧了一个时辰。晚上吊唁的人陆续来了,都说天子无道,逼杀忠臣,萧殊哭着答礼。
萧殊第二天派人送了骨灰瓶子去扬州。
此事风波极大,朝廷人心惶惶,过了三个多月,才慢慢平息下去。
***
宋尘的伤已好得差不多了,被安置在马车里,萧殊布置好留守的人,伪装他在京城。带着宋尘漏夜离京,他们有官方的令牌,进出无忧。
出了城门十里,远远听得马蹄声响,一队人马拦在马车前。
萧殊暗自揣度来人是谁,打开车门,跳了出去。
萧殊叹息了一声:「靖王为何竟会深夜在此?」
齐靖远笑道:「岛主这样匆忙,不知何故。」
萧殊客气拱手,「萧殊有要事赶回九霄。」
齐靖远挑了挑眉,「哦,不知是何要事?」
萧殊道:「此事关系我岛内大局,却是不便透露给王爷知道。」
齐靖远也不再问:「既然如此,本王上车送岛主一路如何?」
萧殊看向他身后的人马,挥手,「王爷请。」
上车后毕竟只有三个人谈,一切都可商量。再忠心的人,只要是活的,就难免会有走漏消息的一天,宋尘的存在绝对不能让更多人知道。
萧殊武功高绝,齐靖远若敢上车,也算胆量过人了。若是不请齐靖远上车,闹起来,他手下这么多人眼睁睁地看着,宋尘将来更加没有安全二字可言。
马车门推开,宋尘坐在车内脸色仍旧苍白。
齐靖远笑道:「宋尘,我果真没有猜错,看来你我当真有缘分。」
宋尘神色冰冷,「我和王爷有什么缘分。你们这些人生来便是泼天的富贵,不拿别人的性命当性命。王爷今日拦我,无非要我去侍候枕席,难道是看中我的才学不成?」
齐靖远没有想到他说得这样直接,一时语塞。
宋尘低声咳嗽,「宋尘已生无所恋,王爷若想要我,就只能要我的骨灰去。」
齐靖远道:「这只怕容不得你。」
萧殊在旁劝说:「王爷人中豪杰,何必苦苦相逼,落了下乘?」
齐靖远道:「宋尘,我知道消息晚了,否则定会去救你。」
宋尘将头转向另一边,「王爷,宋尘敬你是人杰。还请王爷自重。」
齐靖远问他:「我有什么地方不如寒青?你竟和我这样说话。」
宋尘道:「寒青在我心中,无一处不好,其它人再好,已入不了我的眼。我与寒青两情相悦,互相爱慕,我只有和他在一起,才觉得平安快乐。
「宋尘要的是平等相待,真心以对的感情,王爷根本没有。即便王爷有,宋尘也没有那份心意去对王爷。」
齐靖远不理他的话,「宋尘,我曾经说过,你若再落到本王手里一次,本王必不放过你。」
宋尘冷笑,「王爷若要我尸身,随时可以取走。」
两个人剑拔弩张,萧殊暗自叹了口气。他看了看外面跟随靖王来的人马,盘算是否有把握迅速召集京城附近的手下,将人全歼,抑或擒下王爷,逼他开口让路。可这两个方法都难如上青天。
宋尘态度如此强硬,自是寻到机会便再不想活,总之他不是自尽,就算不违背寒青的心愿。而他自己却断然不能辜负寒青的嘱咐,那是他最亲的弟弟。
正在三个人为难之时,竟有人轻轻敲了敲马车的车门。萧殊苦笑着打开车门,笑容凝结在脸上,手也微微颤抖。
外面站着和宋尘酷似的俊美青年,青年的表情不像是在深夜里看见人马列阵的对垒,倒像是在西湖边上赏月,秦淮河畔邀佳人。
宋尘站起来,颤声道:「寒青。」
寒青伸出双手,宋尘越过齐靖远,扑进寒青的怀抱。
寒青抱紧他,柔声道:「宋尘,我的宋尘,我回来了。」
齐靖远皱了皱眉。
萧殊拉住他的袖子,「王爷志向远大,儿女之情,不宜看得太重。」
寒青抱着宋尘,朗声道:「王爷前来送行,真是不敢当。王爷若是有兴趣,不如到九霄去作作客。」
宋尘在寒青的怀抱里立时活了过来,像是枯萎的绿草重新焕发生机。他伸手抱住寒青,只望向寒青的脸。
齐靖远道:「罢了,本王这就回去。」
寒青笑,「王爷盛情,还是多送一段吧。」
他伸出手来,轻轻一拦,像是随意地一拨,却已将齐靖远的退路封死了。
齐靖远冷道:「你敢拦本王?」
寒青道:「我只是不希望王爷回去之后反悔,觉得没尽了故人之情,一会大举追来再次送行罢了。」
齐靖远艺高人胆大,否则如何敢上车,只是一个萧殊他不畏惧,加了一个这样厉害的寒青,他却没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萧殊与寒青从小兄弟,配合何等默契,又岂能容他逃出去。
齐靖远恨恨看了一眼他那些竟没有及时示警的手下。他清楚他自己的手下何等干练,对能悄无声息出现在马车边的寒青越发不敢低估。挥了挥手,命令跟随他来的人马退后。
四个人坐在马车上各怀心思,宋尘倚在寒青身上,把头贴在他的肩膀,合着眼睛。
齐靖远看得恼怒,宋尘在他面前永远淡漠冰冷。他当然知道宋尘不会对谁都这样,可亲眼看见他和寒青在一起的柔顺模样,心中的滋味实在不痛快。
寒青抱着宋尘,悠闲地问:「王爷府中美人无数,何必再来外面寻觅?」
齐靖远道:「重宝美人,唯有能者得之。」
寒青道:「王爷抱着这样的想法,何必自怨自艾像是谁负了你?我的宋尘虽然是美人,可早就被定走了,王爷是抢不去的。」
他低头亲了亲宋尘,轻松笑了笑。
齐靖远既然随行,势必不会再泄露他们的形迹。他绝不肯自降名望说被江湖中人俘虏,时间久了,反倒要替寒青宋尘隐瞒,否则便成欺君。
齐靖远怀必胜之心而来,却没有料到寒青奇兵突出,一着算错,满盘皆输。寒青昔日离开之时,一路呕血,向远离京城及云外小楼的方向走,自然是必死的下场。谁知竟然逃出生天,平安回来了。
他因为寒青的神秘出现而惊惧,却不知道寒青并非绕过了他的侍卫,而是一直隐藏在马车的车厢之下,连萧殊和宋尘也不知道。
这种事情说起来虽然简单,却往往对能掌控全局的人有震慑之效。
寒青解决了这最后的患难,在京城三百里外放了靖王。靖王亦是当世人杰,知道得到宋尘无望,便与萧殊一路客气,最后竟结伴而返。
寒青与宋尘望着他们的马车离去,相视一笑。
***
九霄的楼船与七年前一样高大,静默地停泊在海岸。
寒青抱着宋尘踏上舷梯,一步步,海风在耳边拂过,像是所有的往事都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
船行海上,望出去是无穷无尽的蓝天碧海,宋尘和寒青坐在甲板上看海燕飞翔。
宋尘悠然出神,「那年我离开九霄岛,心里真舍不得。」
寒青倒了杯茶水给他,「舍不得还走了。」
宋尘道:「我从小在扬州长大,遇到你之前,其实不知道什么叫做开心的。」
这话没头没尾地说出来,但两个人都明白。
寒青握住他的手,宋尘把另一只手放在他的手上。
寒青柔声道:「我有时候想起这些年,真像做梦一样。」
他凝望着宋尘,过一会转头望无边的大海,「我和自己说,不管宋尘是谁,我就是要和他在一起。」
宋尘把头倚在他的肩上,安心地合上眼睛,「寒青,我梦到太多次这一刻。真怕你是假的,我是假的。」
寒青捉起他的手,咬了一口,「疼不疼?」
宋尘道:「不疼,一点都不疼。」
寒青重重咬了一口,宋尘把手抽回来抱住他的腰,「咬吧,把我吞到你肚子里去。」
寒青一口口地在他的手背上咬,低喃:「小尘,尘尘。」
宋尘笑,「什么小尘,咱们两个谁大,叫哥哥。」
寒青得意:「我想叫什么,就叫什么!」
宋尘凑到他耳边:「小青,青青!」
寒青点头,「很好听,以后叫青青。」
两人相视而笑。
宋尘想起一件事,笑着道:「咱们回去,小黑恐怕要活活乐死。」
寒青点头,「差不多。」
宋尘开心道:「小黑和我在一起这么多年,可真把牠寂寞坏了。」
寒青不这么觉得,「跟着你也是一样,反正我们长得差不多。」
宋尘摇头,「不一样,无论人还是动物,好像和你在一些都更开心些。」
寒青道:「可是,我跟你在一起开心。」
宋尘依偎在他身上,「你的病是怎么好的?再也没有事情了么?」
寒青给他简单讲经过:「我离开了你,让马车随便走,出了京城后在一处宅子遇到一家可怜的人家,和周统派来的杀手对阵时,牵动了内伤。」
宋尘轻轻抱住他,担心地「啊」了一声。
寒青接着道:「我以为自己死定了,没想到听雨从云外小楼来找我。」
他说到这里叹了口气,然后才继续说:「听雨他尝试从未有人用过的方法救我,前几天还很顺利。第十天的时候,我们两个都出现走火入魔的征兆。」
他低声道:「听雨说那医人的法子是他的祖师想出来的,但实际上只有理论,并没有人真的肯去做。当然,哪有医生肯为了病人冒生命危险呢。
「第十天大成的时候,我们却血脉逆转,都以为是走入岔路,坚持不住时便昏了过去。没有料到等次日清晨醒来时,发现我闭塞的经脉已经全部冲开,许多从前真气游走不到的脉络也全部打开,学武的人终身也难到达这样境界。」
寒青轻轻握住宋尘的手,「是娘在保佑我们吧。我当时想,如果听雨有什么事,我要终身陪伴他,再也不回来见你了。」
他一路简要讲过来,惊涛骇浪也说得平平淡淡。
宋尘却听得心中发冷,恍如身处绝境的是他。柔声道:「你做什么我都知道你的心意。只要你活着,我已经不敢奢望其它了。」
寒青道:「尘尘,咱们两个能在一起,真是波折重重。还好上天有眼,终归没有让我们遗憾一生。」
宋尘点头:「你说的是,上天真偏爱咱们。」
寒青笑着吻他,宋尘回亲过去。这世上只怕再也没有一对情侣比他们经历的坎坷更多了,可他们却真心的感谢上苍。过去的苦难算什么,只要你和我的手还握在一起。
微风浮动,空气中传来情侣幸福的声音。
「咱们回去盖座新屋子。」
「好,你研究样子,我动手。连烧砖都不用别人,就咱们两个把它盖起来。」
「就是这样,我也可以动手的。」
两个人依偎着合上眼睛,好风送我行,早日归故乡。
尾声
两个人回到九霄岛的第三年,他们的房子终于建成了。一砖一瓦都是亲手烧制,一柱一梁,都是亲手安放。
松木的大床隐隐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