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与十二月(短篇集)-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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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笑。
我叹一口气,「我何苦不给自己留一点馀地?」
「你是个很好的人,」碧莉说:「跟你诉苦可以不留馀地,但结婚,坦白的说:你有没有考虑过结婚。」
我不出声。
「我自己住层小小的公寓,你是见过的,数百尺地方,」她说:「香港寸金尺土,结婚的话,搬到更差的地方去,谁也不想,找处更好的地方,又谈何容易,婚后养儿育女,都是最实际的问题,除非极端不负责任,否则的话,都不简单,我想我们两人目前都没这种心理准备,是不是?」
我沉默一会儿说:「你考虑太周详了。」
碧莉说:「我承认这一点,我认为自己是个知识份子,我是想得较多的。」
「这不是你的错,」我苦笑,「你还没提到结婚的费用,蜜月旅行,订婚戎子……」
她笑,「你把我说成一个拜金主义者,听上去也很像。」
我不再说下去。
蓝碧莉以最温和的语气告诉我:不错,她与我很投机,但是她不想生活程度在婚后降低,换句话说,我的经济能力不够,追求一个秘书小姐是绰绰有馀了,但她不在我阶级之内。
我们仍是朋友。
我诅咒她:「我希望你忽然跛了一条腿,到时再追求你容易得多。」
她大笑。
我们算是言归於好。
碧莉在一个月后往新职上任,我们见面就没那么方便。
我发觉女孩子们、永远在找比她们高数级的男人做对象,那意思是,男人们将来可能的妻,都是比他们低数级的人了。在优生学来说,并不见得前途光明,不过社会普遍地接受这种现象,我无话可说。
老实讲,被碧莉如此温婉地拒绝之后,我也打算做咱们部门那位打字小姐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如果我向她提出约会,她怕开心得三日三夜睡不着。
但我还是坚守岗位,做着篮碧莉的「朋友」,因为我喜欢她欣赏她。
当她正式的男朋友尚未出现之前,我还会继续这么做,这是周瑜打黄盖的故事,我宁愿冒着随时失去碧莉的险,也不想完全得到一位质素较差的小姐。
这种生活自然不会愉快,我时时使小性子,发脾气,约不到碧莉的时候乾生气。
然后公司派我往伦敦见习三个月,回来可能升职。这是一支兴奋剂,我不知道是哪一级上司提我的名,不过枯燥的生活忽然有了转机,我滔滔不绝的向碧莉倾诉着这件事的始末,她非常替我高兴。
我忽然问:「碧莉,撇开其他的不谈,你心中是喜欢我的是不是?」
她一怔,笑说:「我从来没否认过这一点。」
我默默头,「多谢你。」
她凝望我很久,说:「将来谁嫁了你,我都会妒忌。」
不知道为什么,听了这句话,舒服得要死,这是碧莉第一次对我有任何表示。
到伦敦正是春天,毕业后第一次回去,居然有归属感,受训之馀颇为空闲,在公园散步,大雪纷飞之馀,写信给碧莉。
碧莉回信说,「想不到你写到一手好信。」
我知道这是我的一次机会,我不会放松,很多男人在约不到女郎午膳之馀,就作放弃论,欠缺诚意,我不会。
星期日夜里,我会打长途电话给她。
开头她并不在家,我留话后再耐心拨过去,三数次之后,她自动留下来等我。
我不介意「追求」这个繁复的仪式,碧莉是值得的,香港的办公厅充塞了各式颜料堆成的仿牡丹,她是罕见的一幅山水真迹。
追求的艺术早已烟没,男女一见面,看电影吃茶跟着跳上床,为寂寞结婚,再寂寞便生孩子,漠视感情与生命……我是老派人,我不轻易放弃,最重要的是,碧莉也懂得这一门艺术,她不会当我是表错情的傻瓜。
她的生日会,在一月,我到国际花店去订花,二十六枝玫瑰花。
女店员羡慕的说:r幸运的女郎,这年头,男人不肯送花了呢。」她眨眨蓝眼珠。
我苦笑。
如果我要风流一番,易如反掌,可是弱水三千,只看中一个篮碧莉。
我心中长记她爽朗的笑容……
外国的生活非常适合我简单的要求。如果能够与碧莉结婚,留在伦敦,凭她的风趣与才干,我会是最幸福的丈夫……我滔滔不绝地把这一切记录在信中,寄出去,寄出去。
碧莉问:「你知否你到伦敦六十天,我已收到七十封信?」
我很害怕,我不知道我竟那么能写。
幸亏碧莉又说:「我很喜欢读你的信。」
三个月受训期满,我接到通知,再延期三个月。
我急忙拨电话通知碧莉,她不在家,我打电报回去。
她的电话接到我宿舍,她说:「我很失望。」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与我接头,说带有情意的话。
另外三个月。
我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分别三个月尚可以说是恰到好处,分别六个月就不是那回事,我会失去她。
失去她自然尚有别的女孩子,但她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不一样。
复活节放假七天,我不管三七廿一的买了来回机票返香港。临出门轻描淡写的与碧莉通电话说:「我顺便回来一次。」我不想小家子地说那种「特地回来看你」之类的话,造成彼此的心理负担。她也很大方,只是:「欢迎之至,我们可以一起欢渡节日了。」
在飞机场我看着她只懂得笑,她用力与我握手。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另人,我已经尽了力来追求她了。不过这句话我暂时不会说出口,要等八十岁的时候才会告诉她。
碧约会不会感动,我不知道,我并没有要求什么,她甚至可以不陪我,不理我,她不是我的奴隶。
或者我是傻气的人,或者碧莉是对的,有些男人买一杯咖啡,便想要女友的灵魂,不管身份地位,他们只懂得汲取汲取,但我不是那样的人。
碧莉整个假期陪伴我,我很感激的说:「看,如果你没有空……」
她打断我:「别噜嗦。」
我的假期过得很愉快,而我知道,碧莉已经被我留住了。
临走那天我发脾气:「简直不想走。」
她笑,「你不走,我飞机上岂非没有伴?」
「什么?」我跳起来。
「我请了假往欧洲逛呢,到巴黎刚好是初春,风景如画,本想与你同一班飞机出发,票子都订好了。」
我大喜,觉得晕眩,「那么,那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说:「你又来了,事事都要我告诉你,向你报告,有这必要吗?」
「碧莉——」
她转过头来,低声说:「我不能忍受旁的女人嫁你,我想唯一公平的方法,便是我本人嫁你。」
碧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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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五月与十二月》
父子
十号风球那一日,我回办公总署当班,做足十二小时,腰酸背痛之馀,还得把顺路之同事一一送回家中,马路上处处汪着了两尺深的水,弄得不好,车子便不能发动。
我心中诅咒,早知这样,应该买一辆吉普车。
好不容易把他们一个个全送回家,我打个呵欠,打算回家一眠不起,但是车子一转弯,只见大雨中冲出一个小孩,我几乎没魂飞魄散,连忙踏脚掣,可是天雨路滑,一时又煞不住,车子向前冲了十多尺;终于停下,那小孩跌倒在路边。
我很肯定他是跌倒而不是被我撞倒的,但在这种情况下,于情于理我都应该下去看青。
我开门下车去扶起那个孩子。他是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子,混身湿得像落汤鸡,膝头跌破了,正在流血呢,我扶起他问:「你没事吧?」
他不答,倔强地看着我。
他是个漂亮的小男孩。我一眼看到他脚上穿的KICKERS皮鞋,知道他是好人家孩子,因此益发诧异。
「来,先上车,别在路边呆着,很危险的。」我拖不动他,他不肯上车。
我说:「你不上车也可以,我就把你留在此地,现在没有交通工具,你想清楚吧。」
他这才跟我上了车。
我开动车子问:「你叫什么名字,住哪儿?」
他不响。
我说:「你不出声,我只好把你送到警局去。」
他开口说:「我不回家。」
「不回家?」我问:「不回家你打算上哪儿去?你是个孩子,当然该回家,就算跟父母吵架要离家出走,也该拣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今天十号风球,多么凄惨,你如果得了肺炎,那岂不是恐怖?」
他虽然只是个孩子,听了这话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叫什么名字?」
「莱斯李。」他说。
「只有英文名字?」我问:「你是洋人?」
「同学也都这么取笑我。」他气鼓鼓。
「你中国话说得不错呀。」我笑。
「可是我没有中文名字。」莱斯李说。
「你想上什么地方?」我问。
「你有没有家?他反问:「我能不能到你家去休息一会儿?你冰箱里有没有巧克力蛋糕?」
我啼笑皆非,「莱斯李,我不能无端收留你,你想想,令尊令堂会以为我绑架你。」
「让我到你家去,我在你家打电话叫他们来接我。」他与我开条件。
我说:「不行,我疲倦得不得了,快要精神崩溃,没空跟你玩耍,我自己要回家洗脸睡觉。限你三分钟做决定,要不往警局,要不回家。」
莱斯李考虑三分钟,他说:「石澳落阳道三号。」
「哗,」我呻吟,「老兄,现在十号风球嗳,十号风球要我送你回石澳?你还是去我家吃巧克力蛋糕吧,叫他们来接你。」
莱斯李白我一眼,「我原本就那么说,你又讲不好。」
我怒说:「你再跟我抬杠,我就揍你。」
车子平安到了家。
我与莱斯李上楼,开了大门,他往里面一看,马上说:「唔,装修不错。」
「快打电话给你父母,快。」我催他。
他渴身湿漉漉的往我那张米色的掠皮沙发上坐下去,我尖叫起来。「你还是先洗澡吧!老天,快去洗干净了再说。」
莱斯李一本正经的说:「我没有替换的衣服。」
「你可以穿我的浴袍。」
「穿过女人的衣裳是不会发财的。」他说。
「莱期李,你需要的是一顿好打。」我说。
我把毛巾与洛袍递给他,叫他去洗澡。
我取得他家的电话后,拨过去,电话并不通,我心惊胆战,如果找不到他的父母,我岂不是要收留这个顽皮小子?
电话终于接通了,我说:「你们不认识我,但是莱斯李在我手上。」
那边接电话的人尖叫,我眼睛看着天花板。「不不不我不是绑票匪徒——」我抢着说。
「你要多少钱?」一个男人问。
「喂!」我发火,把刚才发生的事说一遍,「你们快点出来接他!」
「是是,小姐贵姓?谢谢你小姐。」他总算听明白了。
「我姓楣,倒楣的楣。」
「我们误会了,实在抱歉。」
「快点开车出来吧.少说废话,我累死了在这里。」我挂上电话。
莱斯李洗完澡,披着我的睡袍出来,他是个英俊的小男孩。
我白他一眼,「你父母现在带着赎金出门来了。」
「我可不可以与你对分赎金?」他自蛋糕碟子中抬头问。
「不可以,我决定独吞。」我进浴室。
我几乎在浴缸中睡着。
门铃震天般响起来,莱斯李推开浴室门问:「要不要开门?」
我尖叫,「你怎么可以推开我浴室门?我在洗澡!」
他说:「对不起。」退了出去。
「把浴袍给我。」我说。
「那我穿什么?」他抗议。
门铃继续响,我没奈何,包着一块大毛巾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男人,五官像足莱斯李。
「你是他爹?」我问。
「是。」
「请进来,桌上有蛋糕牛奶,令郎会得招呼你,我先去穿件衣裳。」我进房穿牛仔裤T恤。
我出来的时候他们两父子仿佛已经谈判过了。
我说:「莱斯李可以穿着我的浴袍走。」我取出工作证给他们看,「我不是坏人,我是政府新闻处工作人员,我才当更回来,你们快走,好让我休息。」
「可是小姐——」
「快走。」我拉开门。
「谢谢你!小姐。」他拉起儿子,「我们走吧。」
我关上门,打一个呵欠。
那日过后,我忘了一大半。
可是莱斯李父子俩没有忘记。莱斯李一直与我通电话,他很健谈,说话也有纹有路。
他说:「那日我离家出走,父亲找不到我,母亲只好也回家来……」
我问:「你父母不同住?」
「他们分居有一年了。」莱斯李说:「但是因为那天的缘故,母亲有点回心转意,也想搬回来住。」
「那岂不是好?」
「可是父亲说:她搬进搬出,简直把家当旅馆,他不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