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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五月与十二月(短篇集)-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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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千金小姐,我是穷小子。 

我希望我从来未曾认识过她。 

两个不相配的人在一起,能够有什么好结局? 

只是为了她有钱。 

同学有为我们讲和的,我嘴强,「我无所谓。」我说。 

她说:「我也无所谓,男人那么小器,真是奇怪。」她又加了几句,「人家说学生时期应最愉快,可是学校里也有黑羊,我为什么要跟这种人生气别瞄头?我根本就不稀罕,我才不跟这个圈子的人争!」 

我觉得她这几句话说得太势利。 

黛茜明显的指出,她读书是为读书,不如我们,是为了得到一张文凭以及将来更好的工作。 

我们之间的隙痕更深。无从解释,黛茜若是一贯刻薄成性的人,我反而不生气,但是她一直客客气气,和蔼可亲,忽然对我这样,更觉得她对我有成见。 

这种种不和并没有影响我的功课,只不过比从前沉默得多,先一阵子说得太多,现在凡事看淡了,只管努力做份内的事,像机械人一般,喜怒不形于色,小心翼翼。 

圣诞节的时候开舞会,我并没有报名,也不知道该带谁出席。 

如果黛茜可以,我愿意邀请黛茜。她是我唯一想邀请的女伴。 

不过廿四号一大群同学把我拉到舞会之中,人们是善忘的,他们已忘了我与黛茜不和的事。除了当事人之外,谁也不记得。 

黛茜穿了一件黑丝绒的露胸晚服,她的男伴并不是学校里的人,我们都不认得,想必又是什么地方的鬼博士,律师,医生之类。 

黛茜仍然那么美貌可亲。 

我忽然开始喝毡汤力,喝了很多,因为是空肚子,是以很快头晕晕的,浑身脱力。 

难怪人家要喝酒,的确有一定的效果,我心中的不快顿时减了一半。 

但见舞池中人影婆娑,衣香鬓影,我深深叹口气。 

同学上前来与我攀谈。 

我们谈到前途问题。 

「眼看就毕业了,」一个说:「其实,我们的前途不一定乐观,目前人浮于事,多少美国回来的学士硕士都只拿三千元一个月。」 

另一个说:「大不了去教书。」 

「教书才二千多,还是私校,官立学校没位子。」 

「做一辈子也不出头。」 

「去考政府工作吧。」 

「即使愿意做,政府机构中的人没有气质,还不是你争我夺的,而且缺乏上进,组织毫无条理,进了那个彀,出来就迟了。」 

「全社会的机构都是这个模子,除非你一辈子不踏进社会,除非个个是犀黛茜,否则失望是迟早的事。」 

「情况真如此坏吗?」我问:「可是我有工作能力呢。」 

「可是人家懂得拍马屁,你懂不懂?你肯不肯降格?」同学笑,「你睇你这种脾气,口直心快,藏不住半点心事,什么事都火爆火爆,将来做死了也不过是底层的一条牛。」 

我不服:「我不信邪!」 

同学又笑,「当然,光拍马不做事,也行不通的,这种人多数与你同一阶层,升不了级,那些既能拍又要能做的人,才步步高升——他们都如此说。」 

我又喝一杯酒——「我为什么要与这种人共处一室?」 

「为生活!」他们都笑。 

「亏你们笑得出。」我骂。 

「人长大了要是还能哭,我马上就大哭。」一个同学说。 

我摇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原来如此。」 

「这小子喝醉了!」有人笑。 

我说:「我不想做事,我不想搞人事关系。」 

黛茜走过来说:「你们说些什么?好热闹。」 

「黛茜,你最好了,」马上有人七嘴八舌,「不明担心出路问题,你毕业后打算做什么?」 

「我想自己独立过活。」她说:「免得人家因我的家庭而看我不起,疏远我。」 

我有点难堪,这明明是说我嘛。 

「这种人你理他做什么呢?」有人说:「黛茜,你帮帮同学的忙才是正经事。」 

黛茜刚想说什座,大家起哄说:既舞吧,船到桥头自然直,别说这种心烦的事儿。 

我被挤到黛茜身边,乘着酒意问:「跳舞?」 

她没有拒绝。我与她舞起来。 

「今天你很漂亮。」我由衷说。 

「谢谢。」她说。 

「还有短短几个月,一班同窗便要各散东西。」我说。 

她说:「我们有同学会,别怕。」 

「将来出去勾心斗角的,连恨一个人都不能彻底的恨。」 

她笑起来,「哪儿有如此严重呢,人与人之间,偶而相逢,一刹间分手,何必恨他们?」 

「你是恨我的!」我有点醉。 

「我当然恨你,我们是同学,交情不一样。」 

我傻气的笑。 

「你不如回家吧,看样子你身子不大舒服。」她劝我。 

「我先送你回家。」我说。 

「我有朋友送我,你自己回去吧。」她说。 

「不,我今天一定要送你。」我坚持着。 

「你别这样好不好?」她笑,「听话自己回家。」 

我很生气,我说:「你从来不曾喜欢过我。」 

我掉头走出去,黛茜跟在我后面,「风很大,你回去吧。」 

我挥着手,「你一直对我有偏见,不肯给我一点机会。」 

「别在泳池边晃,喂,当心——你——」 

我在泳池一侧身,脚底一滑,马上摔进水中。 

他们七手八脚的把我打捞起来。 

「冻死他!」 

「幸亏明天冬泳比赛,池中有水,否则摔死多过冻死。」 

我牙关打战,裹着急救室的毛毡回家,当夜便发烧。 

家里怕我有什么不测,为安全计,把我送进医院。 

我的酒醒了,心中十分懊悔,圣诞节在医院中渡过,非始料所及。 

黛茜来探我,言语中很多埋怨。 

我很沉默,早知我们之间可以籍这次意外而和好如初,早该摔进池子里浸它一浸。 

我发觉我深爱黛茜,一旦停止与自己的意志力打仗,整个人崩溃下来,握着黛茜的手不放。 

病愈后我与黛茜恢复邦交。我时常到她家去打网球。 

过去的不快,我们两个人都下定决心忘得一乾二净。 

我胸中充满希望,如果可以从头开始,我愿意跟黛茜过「新生活」。 

母亲很讽刺的问:「怎么?你现在对于金钱改观了?」 

「是。」我简单的答。 

一句话堵住了她的嘴,我很痛快。 

我请黛茜到家来教她功课,父亲说:「啊,那位漂亮的小姐又出现了。」 

黛茜的拉丁文很差劲,有一两首诗硬是不明白,父亲缓缓的解释给她听。 

母亲在厨房中问我:「你们进行得怎么样?」 

「现在不流行早婚,」我说:「我还没有能力组织小家庭,物价飞涨,新水不涨。房租运杂费去掉三千,除出其他的食物开支、零用、买一辆小车子,请一个锺点女工,没有一万元是不行的,我毕了业,起薪点不过是三千大元,想想令人灰心。」 

「依你说,只有月入过万的人才可以结婚生子?」母亲说:「天下的人都要绝种了。」 

「不会的,」我说:「有些人娶的不是犀家千金。」 

「她肯等你十年八年的?」 

「也许三五年后,我际遇好的话,她又肯打个七折,那还差不多。」 

「这不大乐观。」妈妈说。 

「别泼冷水。」 

「除非她父亲肯提拔你,那么一切好办。」妈妈说。 

「我能做什么?」我问:「他们家开船厂。」 

「你有大学文凭,真才实学,他为什么不能提拔你?」 

「太没志气。」我搔头皮。 

「那么拖到四十岁才结婚好了。」妈妈诅咒我。 

我但笑不语。 

临大考那几天自然是疲倦的,说来说去,读书还不是为了应付考试。 

黛茜并不见得是很用功的学生,开夜车开得脸上瘦下一圈来。 

我对她说:「考完后我们要好好的玩一场,我们到麦理浩径远足。」 

黛茜说:「父亲要我陪他到巴哈马群岛去逛一逛。」 

我默然无语,我的「玩」是到新界走一圈,晚上吃顿饭,回家睡觉,人家的玩是上飞机去到没有人迹的地方。要追上犀家的生活程度,人家拔根汗毛就吓煞我。 

我硬着头皮说:「真心相爱的两个人到什么地方去都好玩。」 

「那自然。」黛茜赞成,「可是爱情是很深奥的一件事。」 

「为什么?」我问:「我不明白。」 

「爱情不是结婚生子。很多子孙满堂的两夫妻不过互相需要了若干年而已。爱情是另外一件事,爱情是奢侈品,并不是每个人一生之中可以获得一次的。」 

我瞠目问:「那么我的父母呢?难道他们不是相爱的?」 

「他们有深厚的感情,因为他们数十年来共处一室,他们对伴侣有一定的了解……但爱情是不同的。」 

「你真幼稚;你以为爱情是雅黛儿H的故事与大盖士比?不是有人发了痴或是心碎而死,就不是爱情!多么可笑。」 

黛茜说:「我不觉得有什么可笑,有些人追求理想,有些人安于现实,各适其适,我们只能活一次,有权选择我们认为是最好的生活方式。」 

r你不觉得这种人很傻气很痛苦。」我泄气。 

「我一点也不觉得。」黛茜说:「他们至少有一种痛苦的快感,不是你们可以想像的。」 

我怪叫起来「我们?我们是什么?凡夫俗子? 

黛茜笑,「别再追究下去了。」 

我觉得我与黛茜有了新的距离,我与她的理想完全不一样。我只想赚够了钱,组织一个小家庭,一家人过得丰衣足食,于愿已足,但是黛茜已经有很多的钱,她进一步地要求境界上的突出。 

我足足比她落后一个世纪。 

这时候我退缩已经太迟,我痛苦绝望地趴在她的身边,知道日子不会太长。 

可是人们的通病是死心不息,只要黛茜身边一日没有固定的男朋友,我一日就可以追求她。 

后来我们就毕业了,我考到第一级荣誉。 

黛茜马上申请到瑞士去居住,一边也学点外文什么的。 

我们分手在即。 

见面时难免有点黯然。 

我说:「黛茜,千金小姐是不会嫁穷小子的。」 

黛茜默然。 

过了一阵子她说:「我知道你喜欢我。」 

「你不喜欢我吗?」我问。 

「喜欢当然喜欢,可是我们不能因为喜欢一个人就跟他结婚。」 

「你在寻找轰轰烈烈的爱情。」 

「是的。」她说:「真正的爱情。」 

我默然。 

「或许我会花三年四年,甚至十年八年去寻找,找不到又是另外一件事,但我不会放弃。」 

我苦笑:「我不会是那人吧?」 

「不,你不是。」她温和地说:「我一早就知道你不是,但我们是好朋友,我们无话不说。」 

即使这话伤透了我的自尊,她还是要说的。 

我深深叹息。 

「你并不会为我疯狂。」黛茜说:「过不久你会忘记我,你会找到一个很好的女孩子,共同组织一个家庭……」 

我不悦:「你也太看小我了。」我说。 

「这怎么算是看小你?我就没有勇气组织一个家庭——多大责任。」 

「你事事讲究完美,」我说:「你太骄傲。」 

她笑。 

她去日内瓦那日,我也有送飞机,原本不想做这样的俗事,但不舍得不见她最后一面。 

她跑过来跟我握手,想说什么,又没说下去,终于走了。 

那夜回家,我躺在床哭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眼睛有点肿,没精打采地吃早餐。母亲跟我说:「儿子,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我握着母亲的手,又忍不住伤心起来。 

我是深爱黛茜的,天时地利都有,欠缺人和。 

我不知道以后我会娶个什么样的女孩子,人家说那是缘份,我也希望那是个相配的人。 

千万不要是陌路人,只不过因为意外,我的脚偶而叉到她的路上去,相遇一阵子又分开。 

男人也很需要安全感,以后我决定远离千金小姐。 

                        

          


        亦舒《五月与十二月》
        

        我就是我

                这些日子我在预支更年期。心情陷入低潮。 

我在一间酒店内任经理职,薪水约比一个女秘书高三倍,我可以戴得起金蚝劳力士——你看过他们的广告吗?时代的女性,开着保时捷,戴着金劳,手夹文件……但是我的薪水买不起保时捷,可恨的是,当我有一日买得起的时候,我又想买劳斯白色跑车。这个悲惨的物质世界。 

也许因为有这些物质的推动,所以我一天一天地去上班,上午八点锺挤在渡轮里——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问过自己多次。但是其馀数百万市民都那么做:每个人都有职业,我们习惯庆幸有一份收入不错的工作,除非都去做嬉皮士——也好得很,人各有志,兴趣不一样。 

但这是香港,领不到社会福利署的救济金,嬉皮士们大可能捱饿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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